3、第三章不合群的体育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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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晨的天空，是那种被冬天冻住的灰白色，云层压得很低，操场边的梧桐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第一节是西语兴趣课——这是他们学校搞的“特色外语实验班”才有的课。教室里还没完全醒过来，有人趴在桌上补觉，有人一边啃面包一边翻单词本，还有人戴着耳机，把音量开到几乎听不见的程度。
贺景轩坐在靠窗的位置，把法语书从抽屉里抽出来，翻到上次看到的那一页，指尖在“Je m’appelle Rosemary.”那行字上停了一下，又把书合上，换成西语课本。
“早啊。”沈艾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把书包往桌上一放，“你昨晚几点睡的？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了。”
“还好。”他把帽檐往上推了一点，“十二点多。”
“你还说还好。”她啧了一声，“你这是拿命在熬夜。”
“习惯了。”
“习惯个鬼。”她把一小袋饼干丢到他桌上，“吃点，不然你一会儿体育课直接晕在操场上。”
“体育课？”他愣了一下。
“对啊。”沈艾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你不会忘了吧？今天第二节体育课，男生篮球对抗赛，女生排球，你这种‘阴雨天型’的男生估计要被体育老师重点关照。”
“……哦。”
他确实忘了。
周末那场和母亲的争吵，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里，让他这两天的记忆都变得有点模糊。
“你穿成这样怎么上体育课？”沈艾打量了他一眼，“连帽衫＋牛仔裤，你是打算去自习室还是去球场？”
“教室冷。”他淡淡地说。
“行吧。”她翻了个白眼，“待会儿你就知道错了。”
第二节下课铃一响，教学楼像被捅了一刀的蜂巢，瞬间涌出一大群人。有人抱着篮球往操场跑，有人拿着排球，还有人戴着耳机，慢吞吞地往体育馆走。
贺景轩夹在人群里，帽檐压得很低，手里只拿着一个水杯。
“你真不换衣服？”沈艾在他旁边，背着一个巨大的运动包，“你这样跑两步就喘。”
“我不跑。”他说。
“体育老师让你跑你就跑。”
“那我就走。”
“你这是要气死体育老师。”
“他习惯了。”
体育老师确实习惯了。
从高一上学期开始，他就知道，高二（三）班有个叫贺景轩的男生，体育成绩永远卡在及格线上，跑步永远是最后一个，投篮永远不进，跳远永远只差那么几厘米。
“你这孩子，心思不在运动上。”体育老师在期末成绩表上写下“60”，“下次多练练。”
“好的老师。”
然后下学期，他照样是最后一个。
操场的塑胶味混着草味，被冷风一吹，有点刺鼻。男生们在篮球架下集合，有人已经换好了球衣，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臂；有人一边系鞋带一边大声说笑；还有人对着篮板试投了一个三分，球砸在篮筐上，发出“哐”的一声。
“贺景轩。”体育老师点了他的名字，“你又不换衣服？”
“老师，教室有点冷。”他老老实实回答。
“现在是操场。”老师看了他一眼，“行吧，你自己注意，别受伤。”
“好。”
男生们被分成两队，打对抗赛。有人起哄：“老师，让贺景轩当裁判吧，他一看就不适合打球。”
“对啊，他看起来一推就倒。”
“别这么说。”有人笑，“他是我们队的‘秘密武器’，负责把对方帅晕。”
一阵哄笑。
贺景轩没接话，只是把帽檐往下压了压。
“行了。”体育老师吹了一声哨，“分好队，开始。”
球场上很快就热闹起来。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男生们的喊声和笑骂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汤。
贺景轩被分到了蓝队。
“你就站在那边。”队长指了指三分线外的一个角落，“有人过来你就传球，没人过来你就……随便。”
“好。”
他站在角落里，双手插在口袋里，帽檐压得很低，看起来像个误入球场的路人。
球场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和他没什么关系。有人突破上篮，有人飞身抢断，有人被撞倒在地又爬起来继续打。他偶尔会被球砸到，有人喊：“传球传球！”他就机械地把球扔出去，也不管扔给谁。
“你倒是跑啊！”队友有点无奈，“你站着不动，我们怎么传？”
“我跑不快。”他实话实说。
“……行。”
过了一会儿，体育老师把他叫到一边：“你去旁边慢跑两圈，别在这儿碍事。”
“好的老师。”
他转身离开球场，沿着跑道慢慢跑起来。
操场外圈的跑道上，有几个女生在散步，有几个在慢跑，还有一个戴着耳机，跑得飞快，头发在脑后甩成一条线。
他的速度比散步快不了多少。
冷风从耳边吹过，带着一点太阳的温度。他的呼吸慢慢变得有点急，胸口有点闷，但还能坚持。
他喜欢这种“一个人”的感觉。
不是那种被迫的孤独，而是一种——主动选择的距离。
球场上的那些人，他并不讨厌。他们只是和他不一样。他们喜欢对抗，喜欢赢，喜欢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力量和速度。而他，更喜欢安静，更喜欢在角落里，看着一切发生。
“你怎么又一个人？”
一个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他侧过头，是同班的一个男生，叫周行，人高马大，笑起来有点傻气。他放慢速度，和他并排跑。
“你怎么不在球场上？”贺景轩反问。
“我累了。”周行喘了口气，“那群人太疯了，我这种老年人跑不动。”
“你才十七。”
“十七已经是老年人了。”他笑，“你呢？你怎么又一个人？跟女生玩多好，反正你也像女生。”
这句话他听了很多次。
“你皮肤怎么这么白？”
“你怎么这么瘦？”
“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个男生？”
“你跟女生玩多好。”
刚开始，他还会解释：“我天生就这样。”后来他就懒得说了。
“我不喜欢篮球。”他说，“这样挺好。”
“你真这么觉得？”周行偏过头看他，“我每次看你一个人站在边上，都觉得你挺可怜的。”
“我不可怜。”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主动跟别人玩？”
“我不习惯。”
“习惯是可以练的。”
“我不想练。”
周行“啧”了一声，“你这人，活得真没意思。”
“你觉得有意思就行。”
“我觉得有意思啊。”他笑，“所以我有很多朋友。”
“那挺好。”
“你不想有朋友？”
“有啊。”他说，“你不就是吗？”
周行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行，算你会说话。”
两人并排跑了一会儿，周行接了个电话，说女朋友找他，就跑回球场那边去了。
跑道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慢慢跑完两圈，停在树荫下，喝水，喘气。
体育老师在球场上吹哨，男生们围在一起，有人在抱怨裁判不公，有人在讨论晚上去不去吃火锅。
他站在树荫下，看着他们，忽然有点想笑。
“我是不是真的很奇怪？”
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很多次。
从小学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喜欢打游戏，他喜欢看书；别人喜欢在课间打闹，他喜欢趴在桌上发呆；别人喜欢在操场上挥汗如雨，他喜欢在角落里，用脚尖踢一颗小石子。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融入。
初中的时候，他试着和同学一起去网吧，结果被烟味呛得直咳嗽，只能坐在角落里玩手机。
高一的时候，他试着去打篮球，结果因为不会运球被队友骂“拖后腿”，后来就再也没去过。
久而久之，他就习惯了——
别人在前面热闹，他在后面安静。
下午的数学培优课，是他最不喜欢的一门。
教室在教学楼四楼，窗外能看到一小片操场。教室里坐满了人，大多是被班主任“点名”来的。老师是个中年男人，戴着厚眼镜，说话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天然的压迫感。
“上节课我们讲了函数的单调性。”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公式，“今天我们讲导数。”
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哀嚎。
“老师，我们是文科生。”
“老师，能不能讲点我们听得懂的？”
“老师，我初中数学就没及格过。”
“那你更应该认真听。”老师推了推眼镜，“不然你高考数学也会不及格。”
贺景轩坐在倒数第二排，摊开笔记本，却没怎么听。
他的理科成绩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挺好。
他的逻辑能力不错，只要愿意，他可以把那些公式背得很熟，把那些题目做得很对。但他不喜欢。
不喜欢那种“只有一个标准答案”的感觉。
不喜欢那种“你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的评判方式。
他更喜欢语言——那些模糊的、多义的、可以被不同人理解出不同意思的东西。
比如“Je m’appelle Rosemary.”
比如“Je ne t’ai jamais oublié.”
比如“喜欢”。
“贺景轩。”
老师忽然点了他的名字。
“你来解一下这道题。”
教室里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他身上。
他站起来，看了一眼黑板上的题目——一道关于导数的题，不算难，只要把公式代进去就行。
他在脑子里飞快地算了一遍，给出了答案。
“对。”老师点点头，“坐下。”
他坐下的时候，听见前排有人小声说：“他脑子挺好使的啊。”
“就是太安静了。”
“感觉他心思不在理科上。”
“嗯，我也这么觉得。”
老师在讲台上继续讲着什么，他却有点听不进去了。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你做得很好，但你并不被真正认可。
因为你“太安静”，因为你“心思不在理科上”，因为你“看起来不像个理科生”。
就像在家里，母亲会说：“你要是有你爸一半的本事，我也不用这么操心。”
就像在学校，老师会说：“你这孩子，心思不在运动上。”
就像在体育课上，同学会说：“你跟女生玩多好，反正你也像女生。”
他忽然有点想逃。
逃到一个没有人评判他的地方。
逃到一个只有语言、只有文字、只有他自己的地方。
下课铃响的时候，老师拖了堂，又讲了十分钟。等他终于说“下课”的时候，教室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半。
“你等会儿干嘛？”沈艾收拾书包，“去不去自习室？”
“不去。”他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又一个人待会儿。”她翻了个白眼，“你是跟‘一个人待会儿’谈恋爱了吗？”
“差不多。”
“行吧。”她背起书包，“那我先走了，晚自习见。”
“嗯。”
教室里的人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
夕阳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课桌上，粉笔灰在光里慢慢飘。黑板上还留着老师刚才写的公式，被夕阳染成了金色。
他从抽屉里掏出那本法语入门书，翻到“学校”那一章。
上面有一个对话：
“— Où es-tu allé?
— Je suis alléà l’université.”
下面有一行小字：“你去哪儿了？——我去了大学。”
他盯着那两行字看了一会儿，轻声念了一遍。
发音还是有点生涩，但比上次好了一点。
他忽然有点想笑。
“至少这件事，是我自己选的。”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至少法语，是我自己选的。”
他翻到后面，看到一个新单词：
“lycée — 高中”
他在旁边的空白处写下：
“Je vais au lycée.”
然后又在下面写了一行小字：
“一个人。”
写完之后，他看着那几行字，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满足。
那种满足，不是考了高分的满足，不是被老师表扬的满足，而是——
他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角落。
在这个角落里，他可以是Rosemary，可以是贺景轩，可以是任何他想成为的人。
没有人会说他“太安静”，没有人会说他“不像个男生”，没有人会拿他和一个缺席的父亲比较。
在这个角落里，他只是一个——
在学法语的高中生。
晚自习前的空档，他一个人去了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
天色已经暗下来，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把地面照出一圈圈黄色的光晕。花园里有几张长椅，平时很少有人来。
他在最里面的一张长椅坐下，把法语书放在膝盖上，翻到“自我介绍”那一页。
“Je m’appelle Rosemary.”
他轻声念了一遍。
然后又翻到后面，写下：
“Je suis au lycée.”
“Je suis seul.”
他看着那两行字，忽然有点想笑。
“我是不是真的很奇怪？”
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很多次。
但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急着给自己一个答案。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远处教学楼里传来的喧闹声、走廊里奔跑的脚步声、操场上偶尔响起的哨声。
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也知道，这种“不一样”，有时候会让他觉得孤独，觉得被排斥，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但他也知道，正是这种“不一样”，让他有了自己的小世界。
在这个小世界里，有一本十五块钱的法语书，有一个叫Rosemary的名字，有一个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学长你好”。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鼓起勇气走到森见一面前，说一句：“学长你好，我是高二（三）班的贺景轩。”
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不再被母亲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不再被别人的眼光束缚住手脚。
但他知道，有一件事，他不想再妥协了。
他想继续学法语。
想继续，在那些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地，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哪怕这个样子，和别人期待的不太一样。
哪怕这个样子，会让他偶尔觉得孤独。
“Je suis seul.”
他在心里又念了一遍。
然后在后面，轻轻加了一句：
“Mais je suis moi-même.”
——但我是我自己。
他不知道这句话的语法对不对。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懂。
但他知道，这是他现在，唯一能给自己的一点小小的勇气。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不合群的体育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