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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苏砚掏出来,屏幕上是贺顾的名字。他盯着那两个字,第一次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厌恶。不是对贺顾这个人,而是对这段关系,对这种混乱,对自己。

      他挂断了电话,然后关机。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水龙头滴水的嘀嗒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

      推开卫生间的门,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在地毯上投出一圈温暖的光晕。那是李黔特意选的灯,他说:“晚上留一盏小灯,你起夜时不会撞到东西。”

      这样的细节太多了,多到苏砚曾经视而不见。李黔记得他所有的小习惯:睡前要喝半杯温水,枕头要蓬松但不能太高,早餐的咖啡要七分热,衣柜里的衬衫要按颜色从浅到深排列。这些琐碎的、无声的照顾,像空气一样存在,直到此刻,当可能失去时,苏砚才突然感到窒息。

      他走到卧室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却没有勇气推开。门缝下没有灯光,李黔可能已经睡了,或者只是闭着眼睛在黑暗中等待黎明。

      苏砚最终没有进去。他转身走向书房,轻轻推开门。书桌上整整齐齐,李黔的设计图稿叠放在左侧,右侧是几本翻旧了的育儿书籍,最上面那本《父亲的角色》里夹着一张便签,露出一个小角。

      苏砚抽出便签,上面是李黔工整的字迹:“苏郁下周三家长会,记得请假。”日期是一个月前。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有恶化到这一步,李黔还会在他出门前把这样的提醒放在显眼处。

      便签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像是随手记下的:“咨询了王医生,儿童蛀牙最好在五岁前处理,已预约下周。”

      王医生是城里最好的儿科牙医,预约要排三个月。李黔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的?苏砚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上周李黔说“带苏郁去看牙医”,他随口应了声“好”,甚至没问是哪天、哪个医生。

      书桌抽屉没有锁。苏砚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里面整齐地放着文件、票据、还有一些零碎物品。最上面是一个牛皮纸文件夹,标签上写着“苏郁成长记录”。

      苏砚打开文件夹,愣住了。

      里面不是他以为的出生证明、疫苗本之类的东西。而是一叠厚厚的照片和手写笔记,按时间顺序排列。第一张是苏郁满月时的照片,背面是李黔的字:“今天苏郁第一次对我笑,虽然可能只是无意识的肌肉抽动,但我愿意相信他认得我。”

      然后是三个月:“苏郁会翻身了,苏砚很高兴,多吃了半碗饭。”

      六个月:“长出了第一颗牙,咬了我的手指,很疼,但心里是甜的。”

      一岁生日:“会叫爸爸了,虽然是对着苏砚叫的。但当他伸手要我抱时,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两岁、三岁、四岁...每一页都是这样的记录,琐碎、平凡,却充满了爱。直到最后一页,日期是半年前,上面写着:“苏郁问我为什么他有爸爸和李李,而别的小朋友有爸爸妈妈。我说每家的组成都不一样,重要的是我们都爱他。他接受了这个答案,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问更多。我该怎么回答?”

      苏砚的手指颤抖着,纸张边缘割痛了指腹。这五年,李黔就是这样默默地、细致地爱着苏郁,爱着这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而他,苏郁的亲生父亲,又做了什么?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他忘了已经关机,这只是关机前的最后震动。苏砚掏出来,屏幕亮起又暗下,最后一条未接来电的提醒闪现:贺顾,23:47。

      紧接着一条短信弹出来:“为什么关机?我们得谈谈孩子的事。明天中午老地方见。”

      苏砚盯着那条短信,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不是孕吐的反应,而是心理上的厌恶。贺顾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仿佛他已经确定孩子是他的,仿佛他有权利决定一切。

      而李黔呢?李黔甚至没有问“孩子是谁的”。那个问题悬在空气中,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却没有人去触碰它。也许是因为李黔已经猜到了答案,也许是因为,无论答案是什么,都同样残忍。

      苏砚把文件夹放回抽屉,关好,走出书房。经过客厅时,他看见阳台的门没有关严,夜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动了窗帘。他走过去想关上门,却看见外面小阳台的栏杆上,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有几个烟蒂。

      李黔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苏砚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李黔讨厌烟味,说小时候在孤儿院,照顾他们的阿姨抽烟,整个房间都是那股味道,所以他一闻到烟味就头晕。而现在,那个讨厌烟味的人,却在深夜里一个人站在阳台抽烟。

      烟灰缸旁边,那盆茉莉花还在。苏砚蹲下身,手指轻轻触碰叶片。他记得这盆花,是搬进这个公寓时李黔买的,说茉莉清香,能安神助眠。五年过去了,花开花谢,李黔一直精心照料着。

      苏砚的手指突然触到什么硬物。他拨开表层的土,看见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红色纸包,用已经褪色的红绳系着,埋在土里,只露出一个小角。

      这是什么?

      他小心地挖出来,纸包被塑料薄膜仔细包裹着,但边缘还是被泥土和水分侵蚀得有些模糊。苏砚打开薄膜,里面是一道黄纸符,朱砂画的符号已经晕开,但还能辨认出大概的轮廓。符的背面,有一行极小的字,是李黔的笔迹:“愿无缘之子,终有归处。”

      无缘之子...归处...

      苏砚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三年前,他打掉的那个孩子,李黔的孩子。手术后,李黔消失了一整个下午,回来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睛红红的。苏砚以为他只是需要时间消化,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李黔去求了这道符,为那个无缘来到世上的孩子,然后把它埋在这盆茉莉花下,日夜相对。

      苏砚握紧那道符,纸张在他手中皱成一团。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蹲在阳台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哭泣。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为李黔无声的悲痛,也为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怀孕了,但孩子可能不是李黔的。而李黔,曾经那么渴望一个他们的孩子,却被他亲手拒绝了。现在,命运以最讽刺的方式,给了他第二次机会——却是一个父亲不明的孩子。

      手机又在口袋里震动,这次是闹钟。凌晨五点半,天还没亮,但李黔通常这时候会起床,为苏郁准备早餐,为苏砚煮咖啡。

      苏砚慌忙把符塞回土里,匆匆埋好,然后站起身。他洗了把脸,看着镜中自己红肿的眼睛,试图用冷水敷一下,却无济于事。

      厨房传来轻微的声响——李黔起来了。

      苏砚深吸一口气,走出卫生间。厨房的灯亮着,李黔穿着家居服,正在煮粥。他的动作很轻,怕吵醒还在睡觉的苏郁。晨光从窗外透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醒了?”李黔没有回头,淡淡地问。

      “嗯。”苏砚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粥马上好,你去叫苏郁起床吧。”李黔说,声音平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今天周一,别迟到了。”

      “李黔...”苏砚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道歉?解释?还是乞求原谅?

      李黔终于转过头,看着他。晨光中,苏砚看见李黔眼下有深深的黑眼圈,显然一夜未眠。但他的眼神依然平静,平静得像深潭,看不出情绪。

      “先去叫孩子吧,”李黔说,“其他的,等从医院回来再说。”

      苏砚点点头,转身走向儿童房。手放在门把手上时,他听见李黔在身后轻声说:“穿件外套,早上凉。”

      就是这样简单的关心,在这种时刻,却像刀子一样割在苏砚心上。他宁愿李黔发火,宁愿李黔质问,宁愿李黔做任何事,而不是这样,平静地继续着日常生活,仿佛昨晚那个验孕棒、那两条红线、那个可能颠覆一切的秘密,都不存在。

      苏郁醒来时迷迷糊糊,钻进苏砚怀里撒娇:“爸爸,今天是你送我上学吗?”

      “今天李李送,”苏砚说,帮孩子穿衣服,“爸爸...爸爸有点事。”

      “什么事呀?”

      “工作上的事。”苏砚撒了谎,熟练得让他自己都心惊。

      早餐桌上很安静。苏郁叽叽喳喳讲着幼儿园的事,李黔耐心听着,偶尔回应。苏砚食不知味,一碗粥只喝了几口。他偷偷看李黔,李黔正细心地帮苏郁擦掉嘴角的牛奶渍,眼神温柔。

      这一刻如此平凡,如此珍贵,却可能随时破碎。

      八点,李黔送苏郁去幼儿园。出门前,他看了苏砚一眼:“我九点回来接你去医院。预约了十点。”

      苏砚点点头。门关上后,他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贺顾的短信:“中午十二点,老地方。不来我就去你家找你。”

      赤裸裸的威胁。苏砚盯着那条短信,突然感到一阵愤怒。凭什么?凭什么贺顾可以这样理所当然地闯入他的生活,搅乱一切,然后还摆出一副掌控者的姿态?

      他打字回复:“孩子不一定是你的。就算去医院,也不会立刻有结果。”

      发送。

      几乎立刻,贺顾的电话打了过来。苏砚挂断,他又打,再挂断,再打。最后苏砚干脆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在沙发上。

      九点整,李黔准时回来了。他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手里拿着车钥匙:“走吧。”

      去医院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电台播放着轻柔的音乐,主持人用甜美的声音讲述着今天的天气和路况。一切都正常得可怕。

      等待就诊时,苏砚坐在候诊区的塑料椅上,李黔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妇产科候诊区大多是成双成对的夫妻,有些妻子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丈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眼神里满是期待。

      苏砚看着他们,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三年前,他也坐在这样的候诊区,但那次是决定不要孩子。李黔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手心全是汗,却还对他微笑说“别怕”。

      而现在,他们又回到了这里,却是为了确认一个父亲不明的怀孕。

      “苏砚。”护士叫到他的名字。

      苏砚站起来,李黔也转过身。他们的目光相遇,李黔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说: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检查室里,医生问了最后一次月经的时间,苏砚给出了一个大概的日期。医生安排做B超,当冰凉的耦合剂涂在腹部时,苏砚闭上了眼睛。

      屏幕上,黑白图像跳动,医生移动着探头。过了一会儿,医生说:“看到了,孕囊在这里。根据大小判断,大概5周左右。”

      5周。

      苏砚的大脑飞速计算。5周前,是什么时候?那时他和李黔...好像有过一次。和贺顾呢?更多次。时间重叠得如此紧密,根本无法确定。

      “胎儿发育正常,”医生继续说,“心跳已经有了,很健康。”

      心跳。一个小小的、独立的心跳,正在他的身体里跳动着。苏砚突然感到一阵奇异的连接感,无论这个孩子是谁的,它都是他的孩子,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要听一下胎心吗?”医生问。

      苏砚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医生打开声音,一阵快速而有力的“咚咚”声从仪器里传出来,像小鼓敲击,充满了生命力。

      那一刻,苏砚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为这个生命,为这混乱的一切,也为自己的不知所措。

      检查结束后,医生打印出B超照片,上面是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圆形,旁边标注着孕周和尺寸。苏砚拿着那张照片走出检查室,李黔还在窗边等着。

      “怎么样?”李黔问。

      苏砚把照片递给他。李黔接过,盯着那小小的图像看了很久,久到苏砚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5周,”李黔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医生说健康吗?”

      “嗯,心跳很清晰。”苏砚说,声音哽咽。

      李黔点点头,把照片还给苏砚:“回家吧。”

      回程的路上,李黔开得很慢。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时,他突然说:“我请了一周的假。你这几天需要休息。”

      苏砚转头看他:“为什么?”

      “孕早期需要小心,”李黔说,眼睛看着前方,“而且...你需要时间想清楚。”

      “想清楚什么?”苏砚问,虽然他知道答案。

      绿灯亮了,车流开始移动。李黔没有立刻回答,直到车平稳地驶过路口,他才轻声说:“想清楚你想要什么,苏砚。这个孩子,你的生活,我们的婚姻...所有的一切。”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苏砚听出了那平静下的疲惫和伤痛。李黔累了,五年了,他终于累了。

      “如果...”苏砚开口,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如果孩子是我的,”李黔替他说完,“我会负责。如果孩子是贺顾的...”他停顿了一下,“那也是你的选择,我尊重。”

      尊重。又是这个词。李黔总是说“尊重”,尊重他的选择,尊重他的决定,哪怕那些选择伤害了李黔自己。

      “那你呢?”苏砚问,声音颤抖,“你想要什么?”

      李黔沉默了。车驶入小区,停进车位。他没有立刻下车,只是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空荡荡的停车场。

      “我曾经想要一个家,”李黔最终说,声音很轻,像在说给自己听,“想要你,想要我们的孩子,想要平凡的生活。但现在...”他苦笑了一下,“现在我只想要一点安静,想要不再在半夜醒来,想着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他转过头,看着苏砚,眼神里是苏砚从未见过的坦诚和脆弱:“苏砚,我累了。不是不爱你,只是...累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击,击碎了苏砚所有的防线。他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涌出。五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李黔的痛苦,看见自己对他的伤害,看见这份感情是如何在日复一日的背叛和沉默中,被磨损得千疮百孔。

      “对不起,”苏砚哭着说,“对不起,李黔,对不起...”

      李黔伸出手,似乎想碰碰他,但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下车吧,外面冷。”

      他们下车,上楼,回到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门在身后关上,将世界隔绝在外,却关不住里面已经蔓延的裂痕。

      苏砚站在玄关,看着这个他生活了五年的地方,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而李黔已经走向厨房,开始准备午餐,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用日常的行动填补沉默的空洞。

      只是这一次,苏砚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永远不会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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