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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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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间洗手台上的那根验孕棒,在暖黄色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李黔没有坐在客厅,而是站在厨房水槽前,一遍遍地清洗早已干净的玻璃杯。水声哗哗,像是要把所有混乱的思绪都冲走。
窗外暴雨如注,闪电偶尔划破夜空,将他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知道苏砚会看到那根验孕棒——它就那么赤裸裸地放在洗手台中央,旁边是他特意摆出的一盒未拆封的止痛药,仿佛在说:如果你需要测试,这里有;如果你只是胃痛,这里也有药。
这是一种残酷的体贴,一种沉默的逼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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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的苏砚,正被困在贺顾公寓的落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模糊了外面的世界。贺顾从身后抱着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后,双手熟练地解开他衬衫的纽扣。
“今天怎么这么主动?”贺顾低声问,嘴唇贴着他的颈侧。
苏砚没有回答。他只是闭上眼睛,让身体主导一切。今天下午,当李黔平静地说“好,路上小心”时,他就知道自己会来这里。那平静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得他喘不过气。他需要逃离,需要刺激,需要某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热烈——哪怕那是饮鸩止渴。
贺顾将他转过来,吻住他的唇。这个吻带着侵略性,像是要标记所有权。苏砚回吻着,双手环住贺顾的脖子,指尖却在不自觉中微微发抖。他的大脑分裂成两个部分:一个在热烈回应,沉溺于这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带来的感官刺激;另一个却漂浮在上空,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那个冷静的部分注意到,贺顾的公寓装修得很精致,但缺乏生活气息。冰箱里只有酒水和速食食品,客厅的书架上摆满了商业类书籍,没有一张照片,没有私人物品。这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展示间。
而他的家——他和李黔的家——玄关的鞋柜里永远有擦得锃亮的皮鞋和乱放的运动鞋,冰箱门上贴着苏郁的涂鸦,客厅的茶几上总有一本翻到一半的书,通常是李黔在看的设计类杂志。
“专心点。”贺顾不满地咬了咬他的下唇,将他抱起来走向卧室。
身体陷进柔软的被褥时,苏砚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洗衣液香气,过于浓烈的薰衣草味。他突然想起李黔选的洗衣液,是那种淡淡的松木香,他说过:“这个味道很干净,像雨后森林。”
贺顾覆上来时,苏砚不由自主地偏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只手表,是某个奢侈品牌的限量款,表盘在昏暗光线中泛着冷光。他记得李黔也有手表,是一块普通的皮质表带机械表,表盘因为多年佩戴已经有了细微划痕。去年生日时苏砚说要送他新的,李黔只是笑着说:“这块就够了,习惯了。”
“你到底在不在状态?”贺顾停下动作,皱眉看着他。
“对不起,”苏砚说,努力集中精神,“今天有点累。”
贺顾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了然和嘲讽:“在想他?想那个在家等你的好丈夫?”
“没有。”苏砚下意识否认。
“撒谎。”贺顾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你每次撒谎,右眼都会微微眯一下。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
这句话刺痛了苏砚。因为李黔也从不说他撒谎,李黔只会用那种平静的、理解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说:你可以不说真话,但别把谎话说得太难圆。
贺顾重新吻住他,这次更加粗暴,像是要抹去什么痕迹。苏砚闭上眼,强迫自己回应,却在某个瞬间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他在和贺顾□□,心里却在想李黔会不会记得关阳台的窗,外面雨这么大,客厅的地毯如果溅到水,李黔又要费心清理。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冰冷。
结束后,贺顾去洗澡。苏砚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精致的吊灯,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浴室传来水声,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雨。他起身,赤脚走到客厅,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
穿上衬衫时,他闻到了上面沾染的贺顾的古龙水味——某种木质调混合着皮革的气息,昂贵而刻意。而他的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带着李黔挑选的那种柔顺剂的淡香,整齐地按颜色和季节排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苏砚拿出来看,是李黔发来的:“雨很大,需要我去接你吗?”
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质问,没有任何情绪。就像过去五年里的每一天,平静得近乎残忍。
苏砚盯着那条短信,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不知该如何回复。他想说“不用”,想说“我自己回来”,但最终只是关掉了屏幕,将手机放回口袋。
“要走了?”贺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裹着浴巾,头发还在滴水。
“嗯,苏郁还在家等我。”
“那个孩子,”贺顾走到他面前,伸手想碰他的脸,苏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真的长得像我吗?”
“我说过了,他长得像他自己。”苏砚说,声音有些生硬。
贺顾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下周我要去巴黎出差,一个月。走之前,再见一面?”
苏砚系扣子的手顿了顿。“看情况吧。”
“你会来的。”贺顾笃定地说,就像多年前他笃定苏砚会爱上他一样。
苏砚没有回答。他穿好外套,拿起车钥匙——今天他开了自己的车来,停在两个街区外的停车场,以防万一。走出公寓门时,贺顾在身后说:“砚砚,你知道我们之间还没完,对吧?”
苏砚没有回头。电梯下降的过程中,他看着镜面中自己苍白的脸,脖子上新鲜的吻痕,头发凌乱,眼神疲惫而空洞。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李黔会看见吗?如果他看见了,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苏砚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不是害怕李黔的质问或愤怒,而是害怕李黔的沉默,害怕那种平静的、无言的包容。那种包容像一面镜子,照出他自己所有的丑陋和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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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李黔已经洗完了第十个玻璃杯。他将它们一个个擦干,放回橱柜,排列得整整齐齐。墙上的钟指向十点半,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
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一部老电影,男女主角在雨中拥吻,音乐煽情,台词矫饰。李黔看着,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卫生间传来开门的声音——不是大门,是卫生间的门。李黔的手微微收紧。
苏砚回来了。他刚才听见了钥匙转动的声音,听见了苏砚进门后习惯性的停顿——通常是在脱鞋、挂外套。然后应该是走向卫生间洗手,或者看看苏郁。
而现在,卫生间门开了。
李黔能想象那个画面:苏砚走进卫生间,打开灯,第一眼就会看见洗手台上那根验孕棒。它会像一个审判,一个质问,一个他们谁都无法继续逃避的真相。
他等待着。等待着苏砚的质问,或者坦白,或者任何反应。
但什么也没有。只有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黔站起身,走向卫生间。门虚掩着,透出灯光。他轻轻推开门,看见苏砚站在洗手台前,手里握着那根验孕棒,眼睛盯着上面的窗口——那里还是空白的,没有结果,因为还没有使用。
苏砚抬起头,从镜子里看见李黔。他们的目光在镜中交汇,像隔着千山万水。
“这是什么?”苏砚问,声音很轻。
“你看见了,”李黔说,“验孕棒。”
“为什么放在这里?”
“因为你可能需要。”李黔走进卫生间,站在苏砚身后。从镜子里看,他们像一对寻常夫妻,在讨论一个可能到来的新生命。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是怎样的暗流汹涌。
苏砚的手指收紧,塑料外壳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声响。“你怀疑我怀孕了?”
“你最近经常恶心,疲劳,情绪不稳定。”李黔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而且你瘦了很多。”
“可能是压力大。”
“可能。”李黔点点头,“所以测试一下,如果不是,大家都放心。如果是...”他停顿了一下,“我们也好早做打算。”
“什么打算?”苏砚转过身,直面李黔。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异常,像是强撑着的镇定。
李黔看着他,看着这张他爱了五年、痛苦了五年、守护了五年的脸。他想说:如果是我们的孩子,我想要;如果是别人的,你打算怎么办?但他最终只是说:“看你的选择。”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苏砚强装的镇定。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黔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但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收回手,轻声说:“测一下吧。无论结果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这句话太熟悉了。三年前,在医院,他也是这样说的。而那时,苏砚的选择是不要那个孩子。
苏砚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验孕棒。小小的塑料棒,轻得像没有重量,却承载着可能改变一切的命运。他撕开包装,取出测试笔,手在微微发抖。
“我自己来。”他说,声音嘶哑。
李黔点点头,退出卫生间,轻轻带上门。他走到客厅,重新坐下,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却什么也看不见。耳朵却竖起来,捕捉着卫生间的每一个细微声响——撕开包装的声音,水流的声音,然后是漫长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电影已经换了一部,喜剧片,观众的笑声从电视里传出来,在空荡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黔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十一点。测试结果应该出来了。
他站起身,走向卫生间。手放在门把手上时,他停顿了几秒,然后轻轻推开门。
苏砚还站在洗手台前,背对着门,肩膀微微颤抖。洗手台上,那根验孕棒平放着,窗口朝上。
李黔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没有立刻去看结果,而是先看向苏砚。苏砚的脸上满是泪水,眼睛红肿,嘴唇被咬出了血印。
“苏砚,”李黔轻声叫他的名字。
苏砚颤抖着抬起手,指着验孕棒。李黔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两条红线。
阳性。
怀孕了。
空气凝固了。窗外的雨声、电视里的笑声,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远去,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验孕棒上那两道刺目的红线。
李黔盯着那结果,很久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苏砚。苏砚也在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恐惧、愧疚、无助,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多久了?”李黔问,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不知道,”苏砚说,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真的不知道...”
“第一次有这种症状是什么时候?”
苏砚努力回想,却发现记忆一片混乱。这些日子,他的生活像一团乱麻,时间线模糊不清。他和李黔的最后一次?和贺顾的第一次?中间的间隔?全都搅在一起,分不清先后。
“我...我不确定。”他最终说,这是实话。
李黔点点头,没有追问。他拿起验孕棒,仔细看了看,然后扔进垃圾桶。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
“明天去医院,”他说,“确认一下孕周。”
“李黔...”苏砚抓住他的手臂,手指冰凉,“如果...如果孩子...”
“明天再说。”李黔打断他,声音依然平静,“先去休息吧,很晚了。”
他轻轻挣脱苏砚的手,走出卫生间,走向卧室。苏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看着那扇轻轻关上的卧室门,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李黔没有问“孩子是谁的”。
他没有问,因为他可能已经知道了答案——连苏砚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
或者,更残酷的是,他不问,是因为无论答案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苏砚慢慢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进臂弯。卫生间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薄薄的睡裤传来寒意,他却感觉不到。他只感觉到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冷,一种无论多少温暖都无法驱散的寒冷。
而在卧室里,李黔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黑暗中,他能听见卫生间传来的压抑哭泣声,能听见雨敲打窗户的声音,能听见自己心脏缓慢而沉重地跳动。
他的手不自觉地移到腹部——那里曾经可能有过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但苏砚选择了不要。而现在,苏砚又怀孕了,孩子可能是他的,也可能是贺顾的。
命运像个残忍的玩笑师,总是精准地戳中最痛的地方。
李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三年前那个埋在茉莉花盆里的符。那道符,他曾经希望它能带来重逢的缘分。而现在,缘分以最扭曲的方式来了——一个新的生命,却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重逢。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细雨,像是天空也在为这场荒唐的悲剧低泣。
而在卫生间的冰冷地面上,苏砚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手中紧紧攥着一张从口袋里摸出来的购物小票——是今天下午他和贺顾在咖啡馆的消费记录。小票已经被揉得皱巴巴,上面的时间清晰可见:下午3点47分。
而他和李黔的最后一次亲密,是什么时候?上周?上上周?记忆像蒙上了一层雾,一切都模糊不清。
他可能怀孕三周,也可能四周,或者五周。医学上,孕周的误差可能只有几天。而就是这短短的几天,将决定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将决定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苏砚松开手,小票飘落在地,像一片枯萎的叶子。他抬起头,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看着脖子上尚未消退的吻痕,看着那双充满红血丝、写满痛苦和迷茫的眼睛。
这一刻,他终于清楚地意识到:
无论这个孩子是谁的,他都已经背叛了李黔,背叛了这个五年来默默守护他、包容他、爱他的人。而最可悲的是,直到可能失去的那一刻,他才隐约察觉到,那份他曾经视为“便利”和“妥协”的感情,不知何时已经深深扎根在他心里。
像一棵在岩缝中生长的树,艰难却顽强,等他注意到时,已经枝繁叶茂,无法轻易拔除。
而现在,这棵树可能就要被他自己亲手砍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