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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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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之后,日子像被投入深湖的石子,表面漾开几圈涟漪后,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李黔变得更加沉默。他不再询问苏砚的行程,不再在深夜等待,甚至不再刻意留意苏砚回家时身上是否带着陌生气息。他在苏砚和自己的生活之间划出了一道无形的边界——依然做饭,依然照顾苏郁,依然履行着一个丈夫和父亲的所有责任,但眼神里多了一层玻璃般的隔膜。
苏砚注意到了这种变化,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有时他半夜醒来,会看到李黔背对着他睡在床沿,身体蜷缩,仿佛即使在睡梦中也在努力保持距离。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个孤独的背影,却在最后一刻收回手指。
而贺顾,像一头耐心等待猎物松懈的豹子,开始了不紧不迫的追逐。
第一次是在苏砚公司楼下。苏砚加班到八点,走出写字楼时,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贺顾降下车窗,对他微笑:“顺路,送你一程?”
“不用了,”苏砚说,“我打车。”
“下雨了,”贺顾指了指天空,确实有细密的雨丝开始飘落,“这个点不好打车。”
苏砚犹豫了。雨越下越大,同事们陆续离开,有人撑着伞走进雨幕,有人被等候的车接走。他想起李黔早上说今天要带苏郁去儿童乐园,可能还没回家。如果他这时候打电话让李黔来接,会不会显得自己太依赖?
就这一次,他告诉自己,就这一次。
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车内温暖干燥,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雪松香气。贺顾没有立刻开车,而是递过一个纸袋:“路过那家你以前喜欢的甜品店,买了栗子蛋糕。”
苏砚看着纸袋,没有接。“我不吃甜食了。”
“是吗?”贺顾轻笑,“我记得你以前能一口气吃掉两个。”
“人都是会变的。”苏砚说,系好安全带。
车子驶入雨幕,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贺顾打开音响,流淌出熟悉的爵士乐——是他们大学时常听的那张专辑。音符在狭小的空间里跳跃,每一个节拍都敲打在苏砚尘封的记忆上。
“你还记得这个?”他忍不住问。
“记得很多事情,”贺顾说,眼睛看着前方,“记得你最喜欢这张专辑的第三首,记得你喝咖啡要加双份奶不加糖,记得你紧张时会不自觉地咬下唇。”
苏砚感到一阵心悸。这些细节,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贺顾却记得如此清晰。而李黔呢?李黔知道他这些习惯吗?李黔知道他其实不爱吃三文鱼,只是因为李黔做得特别好吃才从不拒绝吗?知道他睡前一定要喝半杯温水,知道他心情不好时会反复擦拭同一件物品吗?
他知道。苏砚突然意识到,李黔都知道。而且不仅仅是知道,李黔把这些细节编织进了他们的日常生活里——床头永远有半杯温水,茶几上总放着他喜欢的杂志,衣柜里他的衣服按照颜色深浅排列,冰箱里永远有做三文鱼的新鲜食材。
这些细碎的、不起眼的关怀,像空气一样存在,自然到他从未特别留意,直到此刻,在贺顾提起那些早已褪色的记忆时,他才突然看见了李黔沉默而厚重的付出。
“停车。”苏砚突然说。
“还没到。”
“就在这里停,我想自己走回去。”
贺顾看了他一眼,缓缓将车停在路边。雨已经小了,变成蒙蒙细雨,在路灯下像飞舞的金粉。
苏砚推开车门,贺顾叫住他:“砚砚。”
他回头。贺顾的眼神在昏暗的车内显得深邃难测。
“你过得并不快乐,”贺顾说,“我看得出来。”
苏砚没有回答。他关上车门,走进细雨里。走了几步,他回头看去,贺顾的车还停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兽,在夜色中静静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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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黔确实带苏郁去了儿童乐园。他们玩了旋转木马,开了碰碰车,坐了摩天轮。从摩天轮最高处往下看时,苏郁指着远处闪烁的写字楼群问:“李李,爸爸在那里工作吗?”
李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苏砚公司所在的大楼。他想起早上苏砚说今天要加班,可能会晚归。
“可能吧。”他说。
“爸爸工作好辛苦,”苏郁靠在他怀里,“每天都很晚回家。”
李黔抱紧孩子,没有回答。摩天轮缓缓下降,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展,每一盏灯后都是一个故事,一个家庭,一段人生。而他们三个,也是这万千灯火中的一盏,从外面看温暖明亮,内里却冷暖自知。
回家路上,苏郁在车上睡着了。李黔小心地把他抱出来,上楼,安顿在床上。孩子睡得很沉,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笑意,可能梦到了旋转木马或棉花糖。
李黔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客厅。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九点二十。苏砚还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
他打开电视,调到一个纪录片频道,关于海洋生物。屏幕上,巨大的蓝鲸在深海中缓缓游动,姿态优雅而孤独。解说员用平静的语调讲述着蓝鲸的迁徙习惯——它们独自穿越数千英里,用低频的歌声呼唤同伴,但很多时候,歌声在无尽的海洋中消散,得不到回应。
李黔看着,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关掉电视,走到阳台,点燃一支烟。夜色中的城市依然喧嚣,车流如织,霓虹闪烁。他不知道苏砚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他也不想知道。
有些真相,知道不如不知道。有些裂缝,看见不如假装看不见。
十点,钥匙转动的声音传来。李黔迅速掐灭烟,打开窗户散味,然后走回客厅。苏砚进门时,头发和肩膀有些湿,脸色略显疲惫。
“下雨了?”李黔问。
“嗯,不大。”苏砚脱下外套,挂在玄关。
“苏郁睡了,今天玩得很开心。”
苏砚点点头,走向儿童房。李黔看着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在床边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关上门走出来。
“他今天乖吗?”苏砚问,走向厨房给自己倒水。
“很乖。”李黔说,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他说你工作辛苦。”
苏砚倒水的动作停顿了。他背对着李黔,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深呼吸。过了一会儿,他说:“对不起,最近总是加班。”
“工作重要,”李黔说,“吃饭了吗?冰箱里还有菜,可以热一下。”
“吃过了。”苏砚转身,手里拿着水杯,却没有喝。他靠在流理台上,看着李黔,眼神里有种李黔读不懂的情绪。“李黔,我们...聊聊好吗?”
李黔的心跳漏了一拍。聊聊?聊什么?聊他身上的烟味和古龙水?聊他越来越频繁的晚归?聊他们之间日渐扩大的距离?
“今天有点累了,”李黔说,避开苏砚的目光,“明天吧。”
苏砚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好,明天。”
但第二天,他们没有聊。苏砚又一早出门,说有紧急会议。李黔送苏郁去幼儿园,然后回家工作。下午他提前结束工作,去超市采购。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穿行时,他下意识地拿起了苏砚喜欢的那个牌子的咖啡豆,然后又放了回去——苏砚最近不喝咖啡了,说胃不舒服。
从超市出来时,天空又阴沉下来。李黔加快脚步走向停车场,却在转角处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苏砚和贺顾。
他们站在一家咖啡馆门口,正在交谈。贺顾说了什么,苏砚微微低头,嘴角有一丝笑意。那个笑容李黔很熟悉——不是对他那种礼貌的、克制的笑,而是放松的、自然的,甚至带着一点羞涩的笑。那是很多年前,苏砚还会那样笑的时候,李黔隔着人群远远见过几次的笑容。
贺顾伸出手,似乎想碰苏砚的脸,苏砚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但那个拒绝并不坚决,更像是一种欲拒还迎的姿态。
李黔站在原地,手中的购物袋突然变得沉重无比。他应该转身离开,应该假装没看见,应该维持表面的平静。但他动弹不得,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让他心碎的画面在眼前重演。
苏砚抬起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目光扫过停车场。李黔迅速躲到一辆车后,心跳如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明明他才是合法的丈夫,明明他没有任何需要心虚的理由。
但当他从车后悄悄看出去时,苏砚和贺顾已经不见了。咖啡馆门口空无一人,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李黔慢慢走回自己的车,把购物袋放进后备箱,坐进驾驶座。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是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雨开始下了,噼里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很快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砚的短信:“晚上临时有事,不回家吃饭了。不用等我。”
李黔盯着那条短信,很久很久。然后他打字回复:“知道了。”
两个字,简单,平静,像过去无数次回复一样。他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发动车子,驶入雨幕。雨刮器疯狂摆动,却依然难以看清前路,就像他的婚姻,无论多么努力擦拭,真相依然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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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苏砚回来时,已经接近午夜。李黔在书房工作,听到开门声,听到苏砚轻手轻脚地走动,听到浴室的水声。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令人窒息。
李黔关掉电脑,走出书房。苏砚刚好从浴室出来,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的。两人在走廊相遇,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苏砚是沐浴露的清香,李黔是淡淡的烟草味。
“还没睡?”苏砚问,声音有些沙哑。
“嗯,处理点工作。”李黔说,目光掠过苏砚的脖子——那里很干净,没有任何痕迹。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走廊的灯光昏暗,在彼此脸上投下暧昧的阴影。李黔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质问,想要撕开这层礼貌的伪装,想要看见真实的、哪怕丑陋的真相。
但他最终只是说:“早点休息。”
“李黔,”苏砚叫住他,“今天...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李黔问,声音平静。
苏砚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啊,为什么要道歉?为晚归?为说谎?还是为那些说不出口的背叛?
“为我总是让你等。”苏砚最终说,这是一个安全的答案。
李黔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回卧室,躺在床上,听着苏砚在客厅走动的声音,听着他倒水喝的声音,听着他最后走进卧室,在床的另一侧躺下。
两人之间依然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黑暗中,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李黔,”苏砚突然在黑暗中开口,“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很糟糕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李黔的心沉了下去。他盯着天花板,良久才回答:“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他不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忍耐能到什么程度,不知道当真相彻底暴露时,他会做出什么选择。
苏砚没有再说话。黑暗中,李黔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但他确实听到了。他想转过身,想抱住那个哭泣的人,想告诉他一切都可以解决。
但他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听着苏砚压抑的哭声,感受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像一口逐渐干涸的深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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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周。苏砚和贺顾的见面变得更加频繁,也更加隐蔽。他们不再去酒店,而是去贺顾的公寓,或者开车到城外的湖边,或者只是在午休时间匆匆见一面。
每次见面后,苏砚都会陷入更深的自我厌恶。他会在回家前仔细检查身上是否有痕迹,会喷上李黔熟悉的香水掩盖其他气味,会在面对李黔时加倍温柔——虽然那种温柔带着明显的愧疚和补偿意味。
而李黔,他学会了从细节中拼凑真相。苏砚衬衫上陌生的香水味,手机上匆匆删除的聊天记录,银行卡里不明去向的消费,还有那些越来越敷衍的谎言。
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继续着日常生活,像个完美的演员,在名为“婚姻”的舞台上演着一场独角戏。
直到那个周六的早晨。
苏砚起床时脸色苍白,冲进卫生间干呕了很久。李黔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声音,手中还拿着准备早餐的锅铲。苏郁跑过来,担心地问:“爸爸生病了吗?”
“可能胃不舒服,”李黔说,声音平静,“去叫爸爸喝点温水。”
苏郁点点头,跑去倒水。李黔继续煎蛋,动作机械而准确,但眼睛盯着锅里的鸡蛋,却看不清它的形状。
苏砚从卫生间出来时,脸色更加苍白。他接过苏郁递来的水,勉强笑了笑:“谢谢宝贝,爸爸没事。”
但早餐他只喝了几口粥就放下了筷子。李黔看着他,突然说:“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苏砚立刻说,“可能就是肠胃炎,休息一下就好。”
“肠胃炎不会持续这么久,”李黔说,眼睛直视着苏砚,“而且你最近瘦了很多。”
苏砚避开他的目光。“真的没事。”
李黔没有坚持。他收拾碗筷,送苏郁去上绘画班,然后去超市采购。在药品区,他停住了脚步。货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种验孕产品,包装上的女性笑容灿烂,旁边写着“快速准确”、“早期检测”。
他拿起一盒,看了看,又放回去。再拿起一盒,再放回去。最终,他什么也没买,推着购物车离开了那个区域。
但在收银台排队时,他又折返回去,迅速拿了一盒验孕棒,塞在购物车最底层,用其他商品盖住。
回家的路上,天空又阴沉下来,像要下雨。李黔提着购物袋上楼,开门,把东西一样样放好。最后,他拿出那盒验孕棒,放在药箱最里面,用其他药品遮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买这个。也许是为了确认,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也许只是出于一种扭曲的好奇——想知道这个可能存在的孩子,是否有一丝可能是他的。
下午,苏砚说要出门一趟,见个客户。李黔点点头,没有多问。苏砚离开后,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雷声在远处滚动。
暴风雨要来了。
手机震动,是苏砚的短信:“雨太大,可能晚点回来。别等我了。”
李黔盯着这条短信,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荡,干涩而苦涩。又是雨,又是晚归,又是同样的借口。贺顾就这么喜欢在下雨天见他吗?还是苏砚觉得,雨声能掩盖谎言的声音?
他站起身,走到药箱前,打开,拿出那盒验孕棒。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根小小的塑料棒,像命运的审判者,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李黔握着它,走到卫生间,放在洗手台上显眼的位置。然后他走出卫生间,关上门,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等待。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苏砚回来发现这个测试?等他主动坦白?还是等这场持续了五年的婚姻,迎来它最终的审判?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问。雷声越来越近,闪电划破天空,将房间照得惨白一片。
李黔坐在黑暗中,手中握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时间——晚上九点。苏砚已经离开五个小时了。
五个小时,足够发生很多事情,足够改变很多事情,足够让一个本就脆弱的家庭,彻底分崩离析。
而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雨停,等待苏砚回家,等待那个不可避免的真相,像这场暴风雨一样,最终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