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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的李黔,双手交握着放在腿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一幅画上——一幅粗劣的向日葵,画的颜色过于鲜艳,花瓣也扭曲得不自然,像是在无声尖叫。

      手术室的门紧闭着,上方亮着“手术中”。

      里面躺着。而他们的孩子在苏砚的身体里,正在被剥离、被取出、被终止存在。

      李黔克制地闭上眼睛,试图屏蔽周围的声音但越是想屏蔽一切,这些声音反而越加清晰,每一个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烦躁又痛苦。

      “李先生?”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李黔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一位护士,手里正拿着文件夹。“可能需要您签几份文件,是术后的注意事项和...”

      “孩子呢?”李黔忍不住打断她,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手术后的...孩子会怎么处理?”

      护士的表情柔和下来,带着职业性的同情。“医院会统一处理,您不用担心。如果您有特殊的宗教需求,我们可以...”

      “不用了。”李黔颤抖着声音,接过笔在文件上签下名字。他的手也在抖,签出的字歪歪扭扭,像是还年幼的孩子写的。

      护士离开后,李黔重新陷入沉默。他的思绪不受控地飘回三天前的晚上,那个彻底改变一切的夜晚。

      ---

      那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如果那能被称作纪念日的话。李黔准备了晚餐——苏砚喜欢的红酒炖牛肉,配上烤得恰到好处的蔬菜和一瓶不算昂贵但口感不错的红酒。他甚至买了一个小蛋糕,上面用奶油写着“三周年快乐”。

      苏砚回家时已经很晚,脸上带着工作后的疲惫。他看到餐桌上的布置时愣了一下,然后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你还记得啊。”他边说边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

      “当然。”李黔为他拉开椅子,“坐吧,菜还是热的。”

      晚餐在礼貌而疏离的氛围中进行。一切都正常得异常,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普通的伴侣,庆祝着普通的纪念日。苏砚称赞了食物,询问了李黔的工作,聊了聊苏郁在幼儿园的新趣事,却闭口不提两人的未来。

      一直到李黔拿出那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苏砚没有立即打开,对着李黔询问道。

      “礼物。”李黔的手心开始冒汗,“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我觉得你会喜欢。”

      苏砚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条银质手链,手链的设计很简洁,上面坠着一颗小小的橄榄石——苏砚的诞生石。为了这件礼物,李黔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咨询了无数珠宝店,才找到这条既不会太廉价也不会太昂贵,既不会太张扬也不会太普通的礼物。

      “很漂亮。”苏砚说着,将手链放回盒子里,“谢谢你。”

      他的语气礼貌而平淡,和过往感谢服务员递来的菜单想比,没什么区别。李黔感到一阵熟悉的刺痛,但他习惯了,也能熟练地将这刺痛压回心底深处。

      “苏砚,”他鼓起勇气,“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苏砚抬起头,等待下文。

      李黔深吸一口气,酝酿良久。“我想要个孩子,属于我们两的孩子。”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苏砚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大变化,但李黔就是能准确感觉到某种东西在他眼中关闭了,像一扇门被轻轻合上。

      “为什么?”苏砚看着李黔,声音平稳得可怕。

      “因为...”李黔小心翼翼地措辞,“因为我们是一家人,而苏郁也可以有个兄弟姐妹。而且...”他顿了顿,“而且我爱你,我想要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联结。”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几乎像耳语,但也在寂静的餐厅里清晰可闻。

      苏砚沉默了很久。他的眼里并无波澜,只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放下,整套动作缓慢而刻意。

      “我怀孕了。”他轻飘飘地宣布。

      李黔的大脑在那一刻瞬间空白。随后喜悦便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真的吗?这...这太好了!什么时候发现的?为什么没告诉我?我...”

      “李黔。”苏砚打断他,声音依然平静,“我打算做掉。”

      潮水瞬间退去,留下冰冷的沙滩和裸露的礁石。李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他终于挤出这三个字。

      苏砚避开他的目光。“苏郁还小,他需要我全部的注意力。而且...”他停顿了一下,像是不忍心,“而且我不确定这是否公平。对他的第一个孩子,对我的第一个孩子。”

      “他的第一个孩子”指的是苏郁,贺顾的第一个孩子。这句话就像一把冰锥尖锐地刺入李黔的心脏。

      “但这也是你的孩子,”李黔艰难地说,几乎发不出声音,“我们的孩子。”

      苏砚摇摇头,终于直视李黔,眼中是李黔所熟悉的疏离。“李黔,我们之间...你知道的。这场婚姻,它本就不是基于爱情开始的。我感激你,真的,你是个好人,是好父亲,对苏郁很好。但一个孩子...那太沉重了。”

      “沉重?”李黔重复着这个词,感到无比荒诞,“爱是沉重吗?家庭是沉重吗?”

      “当它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础上时,那就是。”苏砚的声音里有一丝李黔从未听过的疲惫,“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李黔。你值得更好的,值得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而不是...而不是我这样的残次品。”

      “你不是残次品。”李黔突然提高音量,“你是我爱的人,是我选择的人。”他急切地想苏砚表忠心。

      苏砚却苦笑着摇头。“你选择了我,但我选择了便利。这不一样。”

      那晚的谈话到最后也没有结果,或者说,结果早已注定。李黔恳求、争辩、甚至哭泣——那是他婚后第一次在苏砚面前流泪。但苏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有关切,有歉意,有疲惫,却没有动摇。

      “我已经预约了手术,”苏砚只是淡淡地宣布,“三天后。”就像即将失去的不是他的孩子。

      ---

      手术室的门开了。

      李黔猛地站起来,膝盖不小心撞到了前面的茶几,但他早已感觉不到疼痛,心脏的疼痛早已麻木一切。躺在移动病床上的苏砚被推出来,他面色苍白,眼睛紧闭,一只手上打着点滴,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手术很顺利,”医生对李黔说道,“病人只需要休息几个小时,之后就可以回家了。其它的注意事项护士已经跟您说过了吧?”

      李黔点点头,目光却钉在苏砚脸上。苏砚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却没有什么血色,使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得不像真实的。李黔突然想起三年前,怀着苏郁的苏砚,也是这样苍白,这样脆弱。

      但那时,至少有个孩子在生长,有个希望在未来等待。

      现在,只有空无。

      李黔跟着病床来到恢复室,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时间缓慢地流逝,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他盯着监测仪上跳动的数字,听着苏砚平稳的呼吸声,心中那片空无却不断扩大,缓缓吞噬他。

      将近一小时,苏砚的睫毛才颤动了几下,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起初是涣散的,随后逐渐聚焦,最后落在李黔脸上。

      “结束了?”他的声音很沙哑。

      李黔点了点头,端起一杯水,小心地扶着他喝了几口。

      苏砚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抱歉,”他轻声说,“我知道这很自私。”

      李黔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原谅?他做不到。责怪?他没有权利。他们之间那纸婚约,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条约,他是臣服的那一方,没有议价的权利。

      “苏郁会来接我们吗?”苏砚嘴上问着,眼睛仍然闭着。

      “他在你母亲那里,”李黔的视线投向窗外,“我告诉他你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一天。”

      苏砚点点头,不再说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腹部,这是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动作,但李黔看见了。那一瞬间,他确信自己看到了苏砚眼中闪过的那一丝莫名的情绪,不舍?悔恨?痛苦?太快了,快得让他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休息了一段时间后,护士前来告知,苏砚已经可以离开医院。李黔帮苏砚穿上外套,扶着他慢慢走出医院。外面的阳光格外刺眼,与医院内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李黔拦了辆出租车,为苏砚拉开车门,小心地扶他坐进去。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苏砚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逝的街景,侧脸在光影中明明灭灭。李黔看着他,想起他们刚结婚时的那些日子,想起苏砚是如何刻意保持距离,如何明确划清界限。

      慢慢地他想起了苏郁出生的那个夜晚,想起了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奇迹时的震撼,想起了抱着那个小小身体时心中涌起的无限温柔。

      而现在,另一个生命,一个可能拥有苏砚的关注和他的笑容的生命,永远消失了。

      ---

      到家后,苏砚直接回了卧室。李黔在厨房里站了很久,不知道该做什么。最终,烧了水,泡了一杯红枣茶,听人说这有助于术后恢复。

      当他端着茶走进卧室时,苏砚已经换好了睡衣躺在床上,他背对着门。李黔将茶杯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喝点茶吧,”他对着苏砚的后背说道,“对恢复有好处。”

      苏砚没有转身,只是回了句“谢谢。”

      李黔在床边站了会儿,最终还是轻声问了句:“疼吗?”

      苏砚的肩膀微微动了动。“有点,但可以忍受。”

      又是一阵沉默。李黔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让苏砚休息,但他的脚就像被钉在地板上,无法移动。

      “它...多大了?”他小心翼翼地问着,声音几乎听不见。

      苏砚的身体僵了一下。“八周,”他低声回答,“医生说是八周。”

      八周。两个月。已经有心跳了。李黔在网上查过资料,知道八周的胎儿有多大,大约一颗葡萄那么大,但所有主要器官都已经开始形成,心脏也已经开始跳动,每分钟有大约150次。

      一颗葡萄大小的心跳,停止了。

      “我去看看晚餐做什么。”李黔说,转身离开房间。他轻轻带上门,靠在门外的墙上,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无声从眼眶滑落。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一如既往。苏砚只是在家休息了两天,就恢复了正常作息。他们仍然一起吃饭,一起照顾苏郁,晚上仍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有些东西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一堵无形的墙变得更厚更高,隔在他们之间。

      李黔变得异常沉默。他仍然做所有该做的事——准备三餐,打扫房间,接送苏郁,但话少了很多。苏砚注意到了,几次试图与他交谈,李黔却只是简短回应,然后找借口离开。

      他无法面对苏砚,无法面对那双他深爱的眼睛。每次看到苏砚,他就会想起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想起苏砚是如何平静地决定终结那个生命,就像决定晚餐吃什么一样理性而冷静。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李黔独自出门,没有告诉苏砚他要去哪里。他乘坐地铁来到城市的另一端,在一个老旧的街区里找到了一座小小的道观。这道观藏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门口的红漆已经斑驳,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滑。

      李黔推门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香火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他站在殿前,看着三清神像庄严肃穆的面容,突然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他不信教,从来不信。孤儿院长大的经历让他早就明白,如果真有神明,那它们要么是对万物漠不关心,要么就根本不存在。

      但此刻,他需要相信点什么,需要某种超越理性的希望。

      一位老道士从后殿走出来,穿着褪色的道袍,须发皆白。“施主有何事?”他问,声音温和。

      李黔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该说什么?说我妻子打掉了我们的孩子,而我无能为力?说我是个失败的丈夫,失败的父亲,甚至没有保护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的能力?

      到最后,他只是说:“我想为...为逝去的生命求一道符。”

      老道士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评判,只有理解。“请随我来。”

      李黔跟着道士来到一间偏室,里面摆着一张木桌,上面铺着黄纸、朱砂和毛笔。道士让李黔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

      “逝者与施主是何关系?”道士问。

      李黔的喉咙发紧。“我的...孩子。未出生的孩子。”

      道士点点头,没有追问细节。“生辰?”

      “不知道具体...只存在了八周。”

      道士再次点了点头,随后开始磨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墨条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过了一会儿,道士提起笔,蘸饱朱砂,在黄纸上画下复杂的符号。他的动作流畅而专注,每一笔都充满仪式感。

      李黔看着那些鲜红的符号逐渐成形,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这或许只是迷信,只是无意义的仪式,但至少,他在做点什么。至少,他可以为那个从未有机会呼吸的生命,争取一点象征性的纪念。

      符画好后,道士将它折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用红纸包好,系上一根红线。

      “此符可助逝者安宁,”道士说,“也可保你们缘分不灭,若有来世,或许还能重逢。”

      李黔接过符,握在手心。纸符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他却感到一种沉重的慰藉。

      “多谢道长。”他说,从钱包里取出一些钱放在桌上。

      道士没有看钱,而是看着李黔的眼睛。“施主,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聚散离合皆是定数。莫要太过执着,伤人伤己。”

      李黔苦笑。“若不执着,又为何求这道符?”

      道士微微一笑。“执着于情是人之常情,但需知放下也是修行。那道符,既是为逝者,也是为你自己。让它去吧,让一切该走的走,该留的留。”

      离开道观时,天色已近黄昏。李黔将符小心地放进衬衫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他慢慢走回地铁站,穿梭在下班的人群中,感觉自己像个幽灵,与这个鲜活的世界格格不入。

      回到家时,苏砚正在厨房准备晚餐。这实在罕见。在听到李黔进门声音的一刹那,苏砚转过身与他对视,眼中有一丝李黔读不懂的情绪。

      “你去哪了?”苏砚的声音很平静。

      “只是随便走走。”李黔说着脱下外套。

      苏砚点了点头,接着转回身继续切菜。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不像李黔那样熟练。李黔看着他,突然注意到苏砚的手指上贴着的创可贴,他忍不住地有些心疼。

      “我来吧。”李黔接过他手中的刀。

      苏砚没有争辩,退到一旁,靠在流理台上看着李黔。房间里只有切菜的节奏声,均匀而稳定。

      “李黔,”苏砚突然开口,“我们谈谈吧。”

      李黔的手停顿了一下,却没完全停下,而是接着继续切菜。“谈什么?”

      “关于...关于手术的事。”苏砚的声音很低,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我也不好受。”

      李黔有些窝火,放下刀,转身面对他。“你不好受?真的吗?”

      苏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当然。我不是冷血动物啊,李黔。那也是一个生命,我怎么会不明白。”

      “但你还是这么做了。”李黔声音中压抑已久的情绪开始涌现,“你甚至没有给我讨论的机会,没有给我们...给孩子一个机会。”

      “因为我知道讨论不会有结果!”苏砚的声音也忍不住提高,“我知道你会说服我,会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让我感到愧疚,最后我可能会妥协。但那样对吗?为了不让你难过,就让一个孩子出生在不平等的爱中?”

      “什么是不平等的爱?”李黔第一次质问苏砚,“难道苏郁就是在平等的爱中诞生的吗?”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苏砚。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眼中闪过受伤的神色。“那不一样,”他低声说,“至少...至少那时我是真心想要他,期待他。至少他的出生是因为爱,即使那爱现在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所以我的爱就不算爱吗?”李黔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我对你的感情,就不足以让一个孩子诞生吗?”

      苏砚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个创可贴边缘已经有点翘起。李黔看着他,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这场争论没有意义,也永远不会有结果。他们站在鸿沟的两侧,说着不同的语言。

      “对不起,”苏砚只是不断重复,声音几乎听不见,“对不起,李黔。我知道这不公平,对你,对...对孩子。但我真的觉得这是最好的决定。”

      李黔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过身,重新拿起刀开始切菜。他的动作机械而快速,每一刀都干净利落。“没关系,”他只是这样说,声音也平静得吓人,“你是对的,你有决定权。我只是个赘婿,没有选择的权利。”

      “别这么说。”苏砚走近一步,手轻轻放在李黔的手臂上。

      李黔突然僵住了。苏砚很少主动碰触他,除了在床上,在黑暗中,在欲望的驱使下。而这样清醒的、温柔的触碰,少之又少。

      “我没有轻视你,李黔,从来没有。”苏砚的声音里有一种李黔从未听过的真诚,“我尊重你,感激你。只是...只是爱,它不像开关,不是说开就开的。我需要时间,也许需要一辈子。”

      李黔难过地闭上眼睛。一辈子啊,多么漫长又多么短暂。他愿意等一辈子,他也确实在等。但一个孩子的生命,等不了一辈子。

      “我明白,”他再一次挂上温柔的笑意,他爱苏砚,所以他注定输,“去休息吧,晚餐好了我叫你。”

      苏砚的手在他手臂上停留了几秒钟,随后慢慢收回。李黔一直到听见他离开厨房的脚步声,听到卧室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才允许自己停下来,放下刀,双手撑在流理台上,深深低下头。

      衬衫口袋里,那道符硌着他的胸口,像一个温柔的提醒,也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

      那天晚上,李黔等到苏砚睡着后,悄悄起身来到阳台。夜很深,城市的大部分灯光已经熄灭,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像沉睡巨兽身上未闭的眼睛。

      他从衬衫口袋里取出那道符,小心地展开。朱砂画的符号在月光下显得神秘而古老,仿佛真的蕴含着某种超越人理解的力量。李黔轻轻抚摸那些符号,想象着那个从未谋面的孩子的模样。

      它会像苏砚吗?有他漂亮的眼睛,高傲的鼻子,柔软的嘴唇?还是会像李黔自己,有普通的眉眼,温和的笑容?或者是一个独特的融合,继承两人最好的部分?

      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李黔将符重新折好,走到阳台的角落,那里放着几盆苏砚养的植物,一盆茉莉,一盆薄荷,还有一盆不知名的多肉。他在茉莉花盆的泥土里挖了一个小洞,将符放进去,然后轻轻掩上土。

      “对不起,”他对着那盆茉莉低声说,“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如果...如果真有来世,如果还有机会,请再来找我们。下一次,我一定会做得更好。”

      一阵微风吹过,茉莉的叶子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应他的低语。李黔站在那里很久,直到夜风变得寒冷,直到第一缕晨光开始在天边显现。

      回到卧室时,苏砚还在熟睡,但眉头却微微皱着,似乎在做一个不安的梦。李黔轻轻躺下,小心着不吵醒他。

      他侧身看着苏砚的睡颜,那张他深爱了三年的脸,此刻在睡梦中卸下了所有防备,显得年轻而脆弱。

      李黔缓缓伸出手,几乎就要触摸苏砚的脸颊,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他收回手,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在梦中,他看见一个孩子,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觉到它在笑。孩子向他伸出手,他想要去抱,但总是差一点距离。无论他多么努力地向前,孩子总是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笑着,伸着手,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拥抱。

      李黔醒来时,眼角有未干的泪痕。此时天已经亮了,苏砚还在睡,他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呼吸平稳而深沉。李黔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有爱,有痛,有怨恨,有原谅,有无力,也有继续前行的决心。

      他知道,这道伤口永远不会完全愈合。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将成为他们婚姻中永远的空缺,永远的无名之痛。但他也明白,生活必须继续。苏郁需要他,苏砚...在某种程度上也需要他。而他,尽管痛苦,尽管受伤,仍然选择留下。

      不是因为懦弱,不是因为缺乏自尊,而是因为他爱苏砚,这份爱深到足以包容这一切不完美,这一切痛苦,这一切不公平。

      李黔轻轻起身,开始新的一天。准备好早餐后,李黔叫醒了苏郁,随后帮他穿衣服,准备书包。当苏砚醒来走出卧室时,早餐已经摆在桌上,而苏郁正在叽叽喳喳地讲着幼儿园的事。

      “爸爸,你今天送我去学校吗?”苏郁问苏砚。

      苏砚揉揉眼睛,坐到餐桌旁。“当然可以,宝贝。”

      李黔将煎蛋放在苏砚面前,两人的目光短暂相接。苏砚眼中有一丝歉意,一丝感激,一丝李黔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李黔只是点点头,转身回了厨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像河流冲刷岩石,慢慢磨平尖锐的边缘。那道符埋在茉莉花盆里,随着时间流逝被遗忘,但李黔偶尔在给植物浇水时,会想起它,想起那个从未存在的孩子。

      痛苦没有消失,但它逐渐变成了背景音,变成了生活底色的一部分。李黔学会了与它共存,学会了在想起时允许自己悲伤几分钟,然后继续前进。

      因为他知道,这就是他选择的生活,这就是他选择的爱情——不完美,痛苦,但真实。而真实,尽管残酷,却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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