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大神，又生气了》2丙

3、第 3 章

　　司空泠踏进那片绝对黑暗时，外界被彻底剥离。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那个光芒万丈，偷偷喜欢了好多好多年的洸兮仙子。

　　他总是一袭白衣，站在北冥境的桃林里讲道，声音清透如碎玉。她那么真心实意又小心翼翼地对他好，曾在他闭关时偷偷在洞口放了三百年不重样的仙露，在他与海妖大战后默默搜集了九百九十九片蛟龙掉落的鳞片，为他锻造护甲，却始终没被他正眼瞧过。

　　还有那些曾信誓旦旦说倾慕于她的人，今儿也一个没来。

　　那些甜言蜜语，在心间晃。
　　“泠儿，你若坠深渊，我必相随。”
　　“公主一笑，三界失色。”
　　“公主我愿为你倾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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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北冥境了啊！能否活着出狱，是个未知。

　　她伸手幻化出自己的长明灯，漂亮的晶片勉强照亮眼角的泪痕。这模样要是被洸兮看见，怕是要嫌弃地皱眉吧？
　　他总说：“你呀过于情绪化，有失仙家体统”。

　　父君的惩戒犹在耳畔：“空泠，你私藏亡魂，扰乱轮回，禁足百年，以儆效尤。”众仙列席，她曾视为挚友、倾心之人，亦是同今日这般，皆垂目不语。

　　呵……果真，她是个不值得喜欢的人。

　　空泠不由得握紧手中那盏以忘川魂魄制成的长明灯。那是她数万年来唯一的执着。别人收集法宝银纹，她偏去忘川河底捞记忆碎片。那些因美好回忆而不愿转世的魄晶，被她一片片黏成灯，未来与她的魂相伴，供奉于北冥镜的神坛。

　　“至少，你们不会离开我。”她轻抚灯身，咬牙将自己的魂力注入，灯芯“噗”地燃起幽蓝火焰。每燃一刻，她的生命力便耗去一分，但此刻她不在乎了。

　　无声、无风、无光、无影……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仿佛被这片永恒的暗寂吞噬。空泠战战兢兢地举灯前行，蓝火在绝对黑暗中显得如此羸弱。

　　脚下触感奇异，不是水，不是土壤，而是一种似稠般轻盈的流体，随着她的脚步荡漾开来，散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如同将夜空踩在脚下。

　　她一怔，想起古籍中的记载：星池，外族魔龙禁锢后肉身所化之黑水，无生机之地……触及灵肉融化，灵与魂之力逝如星点。

　　“原是此处。”空泠喃喃。可奇怪的是，那据说能消融万物的黑水，触到她的肌肤却只是凉滑，未伤分毫。她低头看着脚边晕开的星芒，忽然觉得，或许这魔神所化的星池，比她认识的那些仙人，更温柔些。

　　不知行路几许，脚下终于触到坚实。那是一块光滑如镜的黑色硬石，圆润如精心打磨的玉盘，大得能躺下五六个她。

　　空泠疲惫地坐上去，长明灯搁在膝旁。幽蓝光芒映着她憔悴的面容，她想起幼时第一次随母后去忘川，见那些魄晶如萤火般沉浮。

　　其中一段记忆让她落泪。
　　一个凡间女子苦等出征的恋人一生，死后执念不散，凝成粉晶，内里永远是春日桃花下的初遇。

　　“那样的深情，不该被遗忘。”当时才2千岁的空泠，仰着小脸认真说，从此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可如今，她的深情，又算什么？唉！

　　困意如潮水袭来。在星池的绝对寂静中，空泠蜷缩在光滑的石面上，沉沉睡去。临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这石头睡起来硌的人腰疼，回去得跟父王提提意见，刑池也该备一席能舒展躺卧之地。

　　梦境混乱。洸兮那张清俊的脸忽然凑近，然后做了个鬼脸：“笨蛋公主！”她吓得一哆嗦，又看见潒仙子一边喂锦鲤一边念叨：“司空泠啊，就是个笑话。”最后是父君摇头叹气：“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学学你哥哥……”

　　然后，身下一空，坠落的感觉惊醒了她。

　　石头不知怎的裂开几道缝儿，她直直坠入其中。

　　“我的灯——”她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落入了一片柔软如绵的黑暗。抬头望去，长明灯还好端端搁在石缝边缘，幽蓝光芒从上泻下，映照出裂缝深处的景象。

　　石间，嵌着一颗发光的宝石。

　　拳头大小，通体剔透的紫，内里却流转着斑斓虹彩，仿佛将整个星河的缩影纳入其中。空泠怔怔伸手，指尖触及时，宝石温润如玉，微微发烫。

　　就在她硬生生扣下宝石的刹那，异变陡生。

　　周围的星池黑水忽然涌动，如活物般包裹住她。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好奇的触碰。接着，石台上的长明灯、碎裂的石块，以及周围的黑色液体，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糅合在一起。

　　空泠死死握紧紫宝石，它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眼睁睁看着那盏燃着她魂力的灯被黑液体无情地卷了进去。液体如同活物般蠕动、凝结、生长。先是骨骼的轮廓，纤长得过分；然后是肌理的纹路，完美无瑕；最后是细腻的皮肤，在紫色光晕中泛着玉质光泽。

　　一个成年男子的形体，在她面前逐渐成形。

　　空泠张大嘴巴，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美轮美奂的裸～男。

　　只见他胸口处有一个黑色的旋涡，正缓慢旋转，蓝色光芒忽明忽暗。
　　那分明是她长明灯的光。

　　男子静静悬浮在紫光中，长发如泼墨散开，面容清俊却带着非人的空灵，双目紧闭，额间有条红色条纹印记，像谁不小心用朱笔画了一道。唇色淡如初樱，身体线条流畅优美……此时黑液化成星辉披风包裹住了男子光洁的身子。

　　空泠拍拍自己的脸，“现在不是欣赏的时候！”

　　她上前试探着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凉的…跟石头一样冰冷。

　　她手指轻颤，划过他的眉骨、鼻梁、下颌，最后停在那胸口漩涡处。

　　指尖刚触到旋转的黑洞，“还我长明灯！”

　　“砰！”

　　一股力量将她弹开，手里的宝石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紫色弧线。与此同时，男子突然“噗”地吐出一团黑气。

　　那气居然在空中凝成个恐怖鬼脸，然后消散了。

　　空泠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团黑气，又看看直挺挺倒在地上的男子。周围不知何时亮了起来，不是她的长明灯的光，而是星池本身开始散发柔和的星辉。

　　“你……是什么东西？”她颤抖地小声问。

　　“……”那人闭着眼睛，躺在地上，黑色披风虚虚掩着身体，一动不动。

　　空泠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他不会突然跳起来，才蹑手蹑脚靠近。她捡起紫色宝石，又看看他胸口那个还在旋转的漩涡，那里面透出的蓝光确实是她长明灯的气息。

　　“我的魂力还在烧啊。”她欲哭无泪，“这位……石头兄？你能不能先把灯还我？我是想过死，但不是这样死。”
　　用魂力点灯把自己耗死，这死法传出去，能被人贻笑大方。

　　没有回应。

　　…

　　星池没有日夜，公主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只知道每次醒来，他都还在那里，姿势没变过。

　　她盘腿坐在他身侧聊天，纯粹是因为太无聊了。

　　“你想听故事吗？给你讲讲我收集的魄晶怎样？我记得第一片魄晶是个书生的。”她戳戳他冰冷的手臂，“他穷得只剩书，却把所有钱都给了路边乞儿，自己饿死了。死后执念是‘还没看完那本《山河志》，魂晶是靛蓝色的，里面有书页翻动的幻影。”

　　“第二片是个厨娘，做的糕点能让最挑剔的仙人流泪。她暗恋街对面卖豆腐的小郎君一辈子，没敢说。魄晶是蜜色的，闻着有桂花香。”

　　“第一百零三片是个将军，守城至死，魄晶是血红色的，但里面不是杀戮，是他妻子在城门口等他的背影。”

　　她说了很久，说到口干舌燥，忽然发现他胸口漩涡的旋转速度，似乎会根据她讲的故事而变化。讲到悲伤处，转得快；讲到温暖处，转得慢。

　　“你能听见？”她惊讶地凑近。

　　“……”没人应。

　　“给你取名星尘如何？因为你是从星池里诞生的。”她歪着头，先笑了，“虽然你是块有硬又黑的石头。”

　　她开始教他东西。
　　指着他胸口漩涡里透出的蓝光：“看，这是长明灯的光，用我魂力点的本命灯……”她顿了顿，拉他冰凉的手，按在漩涡边缘：“你能感觉到热烈的温度吗？”

　　他的手突然动了一下。

　　空泠吓得往后一蹦，却见他只是手指微微蜷曲，又不动了。

　　“吓死我了。”她拍拍胸口，又凑过去，盯着他额间那道红色条纹看，“这印记怎么来的？总不会是你生的太美，非得添个瑕疵吧？”

　　她忽然想起那块紫色宝石，从怀里掏出来，对着他胸口比划：“你说，是不是要把这个放进去，你才会醒？就像那些话本里写的，把心放回原处……”

　　宝石刚靠近漩涡，就像被无形的手牵引，“嗖”地融了进去。

　　空泠瞪大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都没发生。

　　“……果然话本都是骗人的。”她丧气地坐回去。

　　…

　　时间一晃而过。

　　空泠从最初的惊慌，到无奈，到习惯，最后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无人打扰的时光。她给他编辫子，但手一松手就散。给他讲仙界八卦……

　　“唉，你要是能说话就好了。”某次她靠在男人肩头叹气，“虽然你是块石头，还吞了我的命灯，但有你陪着，还不错。”

　　星池寂静如常，直到某天，她数着魂力消耗，忽然意识到刑期快到了。

　　她捧起星尘的脸，“我要走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里沉睡。”她想了想，补充道，“不过你要是能动了，记得把灯还我啊，我还想多活几年。”

　　然后，看着这张美得不像话的脸，鬼使神差地，低头亲了他的唇。

　　很轻，如蝴蝶点水。一触即分。

　　她的心砰砰跳，一直想干的坏事，终于得逞，而且还不是在情毒发作之时。

　　对喔，这些年，她似乎从没有犯过病。

　　疑惑之际，星尘倏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个黑洞，深邃、虚无，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空泠惊愕地僵住，看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睁着这双可怖又神秘的眼，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接着，他的身体开始融化。如同初雪遇阳，从指尖开始，化为流光溢彩的黑水，滴滴答答落回星池。皮肤、骨骼、长发，一切都在优雅地消融，像一场沉默的舞蹈。空泠下意识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把闪烁的星辉。

　　最后，他彻底化为一滩星辉点点的黑水，与她初入星池时所见，一般无二。

　　只有那颗紫色宝石，从消融的胸口浮出，“当啷”落在石面上，滚到她脚边。

　　空泠错愕地捡起温润依旧的宝石，再看向重归平静的星池。

　　忽然，水面上浮现一行发光的字迹，由星辉组成：

　　“休用腌臜之物，玷污吾之身躯，灯已毁，滚。”

　　字迹停留三息，消散无形。

　　那不是熄不掉魂火了吗？

　　公主气得暴跳如雷，亏她那么真挚的对他吐露心声。他不伤自己，原是嫌自己灵力低微，压根儿不配动手。

　　公主冲回去，狂踩那滩黑水，“混蛋还我灯，还我灯。”

　　黑水溅起星芒，无声无息。

　　踩累了，她瘫坐石上，握紧宝石，忽然笑出声。

　　又是自作多情。

　　笑着笑着，泪却落下来。

　　…

　　某天。

　　“公主，刑罚已毕，请随我回宫复命。”

　　出口的光亮刺破黑暗时，空泠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星池。黑水如镜，倒映不出任何影像。

　　守池的仙将看见她时，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公主并未疯，也未仙逝。虽然她赤着脚，披头散发，眸光却清亮得吓人，她一手紧握胸前，似护着什么宝贝。

　　空泠踏出刑池边界时，忽然驻足：“这星池，往后可还允许探视？”

　　仙将迟疑：“此乃刑地，寻常不可……除非，再有刑罚。”

　　“哦。”她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灿烂一笑，“那我再去惹点祸。”

　　仙将：“……”

　　远处，北冥境的钟声响起，浑厚悠长。空泠将宝石贴身收好，理了理散乱的鬓发，赤足踩过玉阶，一步一步，走向那座仿佛离开了很久的朝阳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