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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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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灵离开边境的那一夜,按照和凌霜的约定,去往一座破败的神庙--在那里,凌霜会施展阵法,接她回天界。
快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那上面还缠着魏思昭撕下的布条。布条已经被磨得破破烂烂,沾染了泥土和草汁,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她没有拆掉它。
为什么?
她问自己。
是因为这是唯一的“战利品”?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没有答案。
日出前,她终于到达了神庙。
那是一座早已被遗忘的、供奉某位无名小神的庙宇。庙墙坍塌了大半,神像也只剩半截身子,脸上爬满了苔藓。院子里长满荒草,几只乌鸦停在残破的屋檐上,看见她走近,发出嘶哑的叫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凌霜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还是那身玄色劲装,半张面具遮住了那只破妄瞳,站在神庙残破的廊柱下,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看到宣灵走近,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宣灵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神庙深处。
那里有一个早已布置好的传送法阵,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微弱的银光。凌霜激活法阵,光芒瞬间吞没了她们的身影。
一阵熟悉的眩晕感后,宣灵重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天界九重天那永远不变的、浸着薄金与暮紫的云雾。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和莲花香,还有那种属于天界的、过于洁净的、缺乏生气的冰冷感。
回来了。
宣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那股莫名的不适感。
“先去天枢殿。”凌霜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大司命在等你。”
宣灵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踏上了通往天枢殿的那条漫长而冰冷的天阶。
天阶很长,由无数块白玉石阶铺成,每一块都打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天空中流淌的云雾。台阶两旁立着两排高大的石柱,柱上雕刻着天界历代功绩和天道的训诫。每隔百级台阶,就有一对身披金甲、手持长戟的天兵把守,看见她们经过,都恭敬地行礼,但眼神锐利如鹰,显然是在审视。
宣灵早已习惯了这种审视。她目不斜视地走着,脸上是聆心殿主事特有的、近乎完美的平静面具。只有她自己知道,每走一步,心口的锁情丝就收紧一分——不是因为情,而是因为即将面对大司命的紧张和恐惧。
走了约莫一刻钟,她们终于到达了天枢殿所在的悬浮山体脚下。
这里没有台阶,只有一道垂直的光柱从山体顶部照下,将山体笼罩其中。光柱边缘,空气微微扭曲,形成一个无形的屏障。
凌霜上前一步,伸手按在屏障上。掌心泛起银光,屏障如水波般荡开一道缺口。
“走。”她说。
两人穿过屏障,踏上了山体表面的石阶。这些石阶与下面的天阶不同,是直接在黑色的山体上开凿出来的,狭窄而陡峭,两边没有任何护栏。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云海;往上看,是那道越来越刺眼的光柱。
宣灵紧跟在凌霜身后,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她能感觉到山体表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符文在缓缓流动,散发出强大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那是大司命的力量,是天界最高权力的象征。
终于,她们到达了山顶,站在了天枢殿巨大的殿门前。
门是黑色的,不知用什么材质制成,光滑如镜,倒映着她们渺小的身影。门上有两个狰狞的兽首衔环,兽眼是两颗暗红色的宝石,散发着幽幽的光。
凌霜抬手,在门上叩了三下。
不轻不重,却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
门无声地开了。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殿顶那道垂直的光柱,照在殿中央高耸的玉座上。大司命就坐在那光里——光线太强,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一个穿着繁复黑袍的身影,还有那双搭在扶手上的手。手指修长苍白,每一根指甲都长到微微弯曲,泛着玉石般的冷光。
宣灵跪在光柱边缘的阴影里。凌霜站在她身后三步的位置,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殿内死寂。
只有她们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过了很久,大司命终于开口。
“回来了。”他的声音从光里传来,不高,却每个字都敲在殿壁上,激起细微的回音,“任务进展如何?”
宣灵伏低身体,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回大司命,属下已成功接近魏思昭,取得初步信任。按照约定,属下在边境与他分别,他已进入渊界地盘。临别时,他赠予属下骨笛作为信物,属下也回赠了耳坠护身符。”
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她简明扼要地汇报了过程,隐去了许多细节——比如她引动魔族血脉,比如她为魏思昭吸毒,比如慕灯说的那些话。
光柱里,大司命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
咚。咚。咚。
每一声都让殿壁上的符文亮起一瞬,银光在黑暗中流淌,像活过来的蛇。
“很好。”大司命说,“但本座需要确认,你的‘心’,是否依然忠诚。”
他抬起手。
殿中央,那面巨大的“破妄镜”缓缓升起。镜子通体漆黑,镜框由无数扭曲的人形雕塑环绕,那些人形表情痛苦,双手向上伸展,仿佛在祈求,又像在挣扎。镜面却光滑如水面,倒映着整个大殿,也倒映着跪在下面的宣灵。
“上前。”大司命说。
宣灵站起身,走到镜子前。
她的脚步很稳,没有一丝颤抖。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苍白,疲惫,嘴唇上的伤还没完全好,结着暗红的痂。眼睛周围有一圈淡淡的青黑,那是三天几乎没睡的痕迹。但眼神是平静的,平静得近乎空洞。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看着镜子。”大司命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刀,抵在她的后颈,“说出你的誓言。”
宣灵深吸一口气。
她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清醒。锁情丝在她心口安静地蛰伏着,符纸的力量依然在起作用,让她心绪平稳。
然后她开口,声音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
“我,宣灵,在此立誓:此生只为天界大业,绝无二心。对任务目标魏思昭,仅有利用之意,绝无丝毫情愫。若违此誓,甘受锁情丝绞心之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
第一个字出口时,镜面还很平静。
第二个字,第三个字……
当她说到“对任务目标魏思昭,仅有利用之意,绝无情愫”时,镜面突然微微波动了一下。
很轻微的波动,像石子投入水面荡开的第一圈涟漪。
宣灵的心脏猛地一跳。
但她没有停下,继续往下说:“若违此誓,甘受锁情丝绞心之刑……”
就在“绞心”两个字出口的瞬间,破妄镜的镜面突然剧烈波动起来!
原本光滑如水的镜面,此刻像被投入巨石的池塘,荡开一圈圈剧烈的涟漪。涟漪中,隐约浮现出许多破碎的画面——
黑暗的巷子里,她伸手按在魏思昭额头上的瞬间,掌心泛起的柔和光芒;
山洞中,她低头为他吸毒时紧皱的眉头,和嘴角被毒血灼伤的水泡;
篝火旁,他笨拙地为她包扎伤口时颤抖的手指,和耳根那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边境分别,他回头追问“你叫什么名字”时,那双深邃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
还有他说“我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时的停顿,那未尽的话语……
这些画面一闪即逝,快得像幻觉。但每一个画面都无比清晰,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她脑海里。
宣灵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狠狠地抽痛起来。
锁情丝动了。
它不是缓缓收紧,而是像一条被彻底激怒的毒蛇,猛地勒紧,狠狠绞进她的心脉!
“呃……”宣灵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嘴角立刻溢出一缕鲜血。
痛。
尖锐的,撕裂般的,像有无数根针同时刺入心脏,然后狠狠搅动。她能感觉到锁情丝已经勒进了心脉深处,几乎要触及到心脏最脆弱的地方。符纸的力量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微弱,几乎被锁情丝狂暴的反噬彻底淹没。
但她没有倒下。
她咬紧牙关,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指甲掐进掌心,掐出了深深的血痕。她用尽全力维持着站立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竹子。
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她白色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嘴角流血、脸色惨白、眼神却依然平静的自己——一字一句,继续说道:
“……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每说一个字,锁情丝就勒紧一分。
痛楚像潮水般涌来,一波比一波剧烈,几乎要淹没她的意识。眼前开始发黑,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在那根冰冷的丝线上,带来更剧烈的疼痛。汗水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冷汗顺着额角滚落,滴进眼睛里,又混着泪水流下来。
但她还在说。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破碎,沙哑,却异常清晰。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宣灵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晃了一下,单膝跪倒在地。
膝盖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她没有完全倒下。她用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滴在地上,积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镜面的波动渐渐平息了。
那些破碎的画面消失了,镜子重新恢复了光滑如水的状态,只倒映着她跪在地上的、狼狈的身影。
光柱里,大司命沉默了片刻。
殿内死寂,只有宣灵压抑的喘息声,和她心脏狂跳的回音。
然后,他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满意的、近乎愉悦的味道,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诡异的回响。
“很好。”他说,“你的誓言,本座听到了。你的忠诚,本座也看到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玉瓶,随手一抛。
玉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嗒”一声滚落在宣灵脚边,发出清脆的响声。瓶身是半透明的,能看见里面装着一枚暗红色的丹药,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这是这个月的噬心丹解药。”大司命说,声音恢复了那种没有起伏的冰冷,“服下吧。”
宣灵颤抖着伸出手。
她的手指因为疼痛而微微痉挛,试了两次才捡起玉瓶。拔开塞子的动作也很艰难,塞子很紧,她的手抖得厉害。最后她用牙齿咬住塞子,用力一扯——
塞子开了。
一股浓郁的、带着甜腻腥气的药味扑面而来。那是噬心丹解药特有的味道,她闻了一百年,早已熟悉到骨髓里。
她将玉瓶倒过来,那枚暗红色的丹药滚落在掌心。丹药不大,只有黄豆大小,表面光滑,触手温热。
没有犹豫,她将丹药送进嘴里,吞咽下去。
丹药入喉的瞬间,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然后在胃里炸开。那股暖流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像无数条温暖的溪流,流淌过她被锁情丝摧残的经脉,抚慰着被绞痛的心脏。
锁情丝的疼痛减轻了些许,虽然依然存在,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濒临崩溃。心脏的狂跳也慢慢平复下来,呼吸渐渐顺畅。
但这只是暂时的。
噬心丹的解药只能缓解症状,不能根除毒性。每个月她都需要服下一枚,否则就会在蚀心之痛中死去——那种痛,比锁情丝的反噬更可怕,是从魂魄深处烧出来的、无法缓解的折磨。
“谢……谢大司命。”宣灵哑声说,声音因为疼痛而破碎不堪,几乎听不清。
“退下吧。”大司命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回去好好休息。蚀骨之期将至,你很快就会有新的任务。”
宣灵挣扎着站起来。
她的腿还在发软,身体晃了晃,但最终还是站稳了。她躬身行礼,动作僵硬而缓慢,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
然后她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了天枢殿。
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后,凌霜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大司命。”她说,“属下有单独汇报。”
“说。”
凌霜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念一份公文,每一个字都精准而冰冷:
“宣灵主事在任务期间,锁情丝曾多次波动。根据破妄瞳的记录,波动最明显的有三次:第一次是在朔月镇巷子里,她为魏思昭施术时,锁情丝收紧一分;第二次是在山洞中,她为魏思昭吸毒时,锁情丝收紧一分半;第三次是在边境分别时,锁情丝波动剧烈,但未进一步收紧。”
她顿了顿,继续道:
“刚才她在破妄镜前立誓,锁情丝的反应异常强烈。根据波动幅度判断,已勒入心脉两分。比她离开天界前深了一分半。”
光柱里,大司命的手指又敲了敲扶手。
咚。咚。咚。
每一声都让殿壁上的符文亮起一瞬。
“两分……”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期待的味道,“很好。比她离开前深了一分半。看来这趟任务,确实让她‘触动’不小。”
“是否需要加强监视?”凌霜问,“或者……调整锁情丝的敏感度?”
“不必。”大司命说,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冰冷,“锁情丝已经够深了。再深,怕她会承受不住,提前崩溃。现在这样正好——既不会要她的命,又能确保她‘情动’时,渊血被彻底激发,献祭时力量达到最强。”
他顿了顿,又问:“魏思昭那边呢?对她的‘情’,到了什么程度?”
“根据观察,魏思昭对宣灵主事的态度复杂。”凌霜汇报道,声音依然没有任何情绪,“有怀疑,有警惕,这是他的本性使然。但也有……在意。这种在意目前还不明确是何种性质——可能是对‘医女’的感激,可能是对‘同类’的共鸣,也可能……是更深的萌芽。”
她顿了顿,补充道:
“分别时,他赠予骨笛——那是暗影卫的信物,持有者可调动部分暗影卫力量。他追问真名——这说明他已将她放在一个特殊的位置,想要知道她真实的身份。虽然还未到‘情’的程度,但种子已经埋下。只等时机成熟,就会发芽。”
“很好。”大司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种子埋下了,就会发芽。等蚀骨之期一到,献祭之时,他们两个……都会成为最完美的祭品。一个拥有皇族血脉的混血皇子,一个身怀特殊血脉的聆心者……他们的力量融合在一起,足以撕开旧天道的裂缝,开启新的纪元。”
凌霜低着头,没有说话。
“继续监视宣灵。”大司命说,“但不要让她察觉。锁情丝会替我们看好她的‘心’。你只需要确保,在关键时刻,她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比如,真的‘动情’,或者……试图反抗。”
“是。”
“退下吧。”
凌霜躬身行礼,退出了大殿。
天枢殿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有那道垂直的光柱,和光柱里那个模糊的黑影,依然屹立在玉座之上。殿壁上的符文缓缓流淌,银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宣灵走出天枢殿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九重天没有真正的黑夜,只有“暮时”——天光暗下来,云雾变成深紫色,那些悬浮的宫殿亮起灯火,远远望去像星河倒悬。但这片星河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每一盏灯都照着一条既定的轨道,不容许任何偏离。
她扶着冰冷的殿门站了一会儿,等那股眩晕感过去,才迈开脚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天阶很长,白玉石阶在夜色中泛着微弱的荧光。两旁的守卫已经换了一批,新来的天兵看见她满身血迹、脚步踉跄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训练有素的冷漠。没有人上前搀扶,没有人询问,就像她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就算了。
宣灵早已习惯了。
在天界,同情是奢侈品,关心是弱点。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不容打扰,也不容被干扰。她这个能听见众生心念的聆心者,更是被所有人敬而远之的存在——谁知道她会不会在某一天,听见你心里某个不该被知道的秘密?
她一步一步往下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脚踝的伤还没好,心口的疼痛虽然缓解了些,但锁情丝依然勒在那里,像一根永远拔不掉的刺。嘴角的血已经干了,在皮肤上结成暗红的痂,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
但她走得很快。
她需要尽快回到聆心殿,回到那个唯一属于她的、可以卸下所有伪装的地方。
走了约莫两刻钟,终于看到了聆心殿的影子。
那是一座比天枢殿小得多的宫殿,同样悬浮在云海之上,但位置更偏僻,周围几乎看不到其他建筑。宫殿整体是素白色的,屋檐下挂着一排排白色的灯笼,灯笼的光很柔和,不像天枢殿那样刺眼。殿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种着一些天界常见的仙草,但在夜色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宣灵走到殿门前,伸手按在门板上。
门板是木质的,触手温润,上面刻着细密的符文——那是隔音和隔绝窥探的结界。只有她本人,才能打开这扇门。
她默念咒文,掌心泛起微弱的白光。
门无声地开了。
里面一片漆黑,没有点灯。这是她的习惯——在聆心殿,她不需要光。她能“听见”一切,也能在黑暗中“看见”一切。
她走进去,反手关上门,布下隔音结界。
然后才终于允许自己卸下所有的伪装。
她走到那面一人高的水镜前——那是她房间里唯一的装饰,也是她每天必须面对的东西。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
在黑暗中,镜面泛着微弱的荧光,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她看不清细节,但能感觉到——那张脸一定很可怕。
她抬手,解开了衣襟的系带。
衣服滑落,堆在脚边,露出赤裸的上身。
心口,锁情丝的痕迹清晰可见。
不是之前那种极淡的红痕,而是一道深深的、几乎勒进肉里的血痕。血痕周围,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腐烂、扩散。血痕边缘,还有细密的、黑色的纹路向四周蔓延——那是锁情丝具现化的部分,已经深深扎根在她的血肉里。
宣灵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道血痕。
“嘶——”
剧痛传来,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普通的疼痛。是那种从心脏深处蔓延出来的、带着腐蚀性、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刺扎的痛。每一次触碰,都像有电流从伤口窜过,瞬间传遍全身。
锁情丝的反噬。
在破妄镜前立誓时,锁情丝勒得太深,伤及了心脉。现在解药的药效过去了,反噬开始显现。
宣灵扶着镜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能感觉到心脏在疯狂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更剧烈的疼痛。那种痛不是持续的,而是一阵一阵的,像潮水般涌来,退去,又涌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猛烈。
“魏思昭……”她喃喃道,声音破碎不堪,“不能想……不能……”
可是越是这样告诫自己,那些画面就越是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他在巷子里痛苦蜷缩的样子——那双充血的眼睛,紧咬的嘴唇,皮肤下蠕动的魔纹;
他在山洞中抓住她手腕时冰冷的眼神——那种审视、怀疑、却又深藏着疲惫的眼神;
他在篝火旁笨拙地为她包扎时颤抖的手指——那种粗糙的触感,打歪的死结,还有他耳根那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他在边境回头追问“你叫什么名字”时,那双深邃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深潭,像古井,像……像某种她不敢深究的东西。
还有他说“我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时的停顿。
尤其是……什么?
尤其是医者吗?还是……尤其是你?
宣灵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锁情丝在她心口狠狠收紧,勒得她几乎要窒息。疼痛像潮水般涌来,一波比一波剧烈。她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膝盖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她感觉不到膝盖的疼痛,因为心口的痛已经盖过了一切。
“呃啊……”
压抑的痛吟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破碎而凄厉。她蜷缩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心口,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汗水像雨一样从她身上涌出,瞬间浸湿了地面。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咸涩得让人想吐。
太痛了。
比她在巷子里第一次喝下魏思昭的血时还要痛——那时至少还有任务的目的,有取得信任的理由;
比她在山洞里为他吸毒时还要痛——那时至少还有医者的本能,有救死扶伤的借口;
甚至……比她在破妄镜前立誓时还要痛——那时至少还有解药可以缓解,有活下去的希望。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有痛。
纯粹的,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的痛。
因为这一次,疼痛不止来自锁情丝。
还来自她的心。
那个她一直告诉自己“没有情”、“只是任务”、“只是利用”的地方,此刻却在疯狂地抽痛,痛得她几乎要哭出来。
为什么?
她不明白。
她对魏思昭,明明只有任务所需的接近和利用。
她救他,是因为他不能死——他死了,她的任务就失败了,锁情丝会绞碎她的心脉;
她关心他的伤,是因为他还有用——他的信任是她完成任务的关键;
她赠他耳坠,只是为了维持“医女”的人设——一个善良的、会关心病人的医女,更容易取得信任。
没有情。
不该有情。
可为什么……当她想起他时,心会这么痛?当她想起边境分别时,他最后回头的那个眼神,心里会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的情绪?当她想起他说“下次见面……再告诉你”时,自己心里那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弱的期待?
“不……”宣灵咬紧牙关,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直到尝到更浓的血腥味。指甲掐进掌心,掐出了深深的血痕,几乎要抠出血来。她试图用更剧烈的疼痛来转移注意力,试图用身体的痛来掩盖心里的痛。
“不能想……不能……”
但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触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粗糙,有力,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茧;
能闻到他身上那种混杂着血腥和冷冽的气息——像冬天的风,像雨后的山林,像……像某种她说不清、却莫名熟悉的味道;
能看见他耳根那一抹不易察觉的红——在篝火的映照下,像初春枝头第一点桃花的颜色,转瞬即逝,却烙在她脑海里。
锁情丝在她心口越收越紧。
血痕越来越深,几乎要勒进骨头里。青紫色的皮肤开始泛黑,黑色的纹路像蛛网一样向四周扩散。她能感觉到,锁情丝正在侵蚀她的心脏,正在一点点吞噬她的生命。
宣灵终于承受不住,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
她的背弓起,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眼前彻底黑了,耳朵里只有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还有血液奔流的轰鸣。
然后“哇”地一声,她吐出一口黑血。
黑血喷在地上,溅得到处都是。血不是鲜红色,而是浓稠的、近乎墨色的黑,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带着甜腻腥气的味道。血中,隐约能看到一些极细的、黑色的丝线——那是锁情丝具现化的部分,已经随着血液被逼出了一部分。
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搁浅的鱼。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心口的剧痛。眼前一片漆黑,意识开始模糊,像沉入深不见底的海底。
不能晕过去……她对自己说,声音在脑海里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晕过去,锁情丝可能会彻底绞碎她的心脉……晕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一点一点,朝着床的方向爬去。
地上冰冷,粗糙,硌得她生疼。每爬一步,心口的疼痛就加剧一分。黑血从她嘴角不断涌出,在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痕迹。
终于,她爬到了床边。
手颤抖着伸向枕头下,摸索着,寻找着。
找到了。
是慕灯给的那道符。
符纸已经有些皱了,边缘磨损,黄纸的颜色也暗淡了许多。但触手依然温热,那股温和的力量透过纸张传来,像黑暗中唯一的火光。
她将符纸紧紧贴在胸口,贴在锁情丝那道血痕上。
瞬间,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从符纸中涌出,像一股暖流,顺着伤口渗入身体。那股力量温柔而坚定,抚慰着被锁情丝摧残的心脉,压制着那些暴戾的黑色纹路,减缓着心脏的狂跳。
疼痛减轻了一些。
虽然依然剧烈,虽然锁情丝依然勒在那里,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濒临崩溃。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眼前也恢复了一些光亮。
宣灵瘫软在地上,喘息渐渐平稳。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些被指甲掐出的、深深的血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渗血。又看了看地上那滩黑血,还有血中那些黑色的丝线。
镜子就在不远处,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荧光,倒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
她挣扎着,一点一点,挪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她几乎认不出来了。
头发散乱,粘着汗水和血污,贴在苍白的脸上。嘴唇被咬破了,结了暗红的痂,嘴角还残留着黑血的痕迹。眼睛红肿,眼眶深陷,眼神里盛满了痛苦和挣扎——那种挣扎不是对身体的,而是对心的,对灵魂的。
最可怕的是心口那道血痕。
在镜子的微光下,那道血痕清晰可见——深深的,狰狞的,像一条黑色的蜈蚣趴在胸口。血痕周围,青紫色的皮肤已经蔓延到了锁骨和肋骨的位置,黑色的纹路像蛛网一样覆盖了大半个胸膛。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她突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很苦,很涩,扭曲得不像笑容,更像一种痉挛。嘴角扯动,牵动伤口,带来新的疼痛,但她还在笑。
“宣灵……”她轻声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破风箱在拉扯,“你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被天界培养、被锁情丝控制、被任务绑架的笑话。
一个明明告诉自己“没有情”,却还是会在想起那个人时,心痛到几乎死去的笑话。
一个连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活,都不清楚的笑话。
一个……连哭都不敢大声哭的笑话。
她闭上眼睛,任由眼泪从眼角滑落。
泪水滚烫,滴在地上,和那滩黑血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微微颤抖。
夜深了。
九重天的暮色越来越浓,窗外那些悬浮宫殿的灯火,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注视着一切。偶尔有风吹过,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宣灵蜷缩在地上,睡着了——或者说,是痛晕过去了。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边境山谷。
天空是灰蒙蒙的,远处黑山连绵,近处荒草丛生。魏思昭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那支骨笛,眼神深邃地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像现实中那样带着怀疑和审视,而是……平静的,认真的。
“宣灵。”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像在说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我叫宣灵。”
魏思昭笑了。
那笑容很淡,只是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个笑容很温柔——比篝火还温暖,比阳光还明亮。
“宣灵……”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递给她骨笛,而是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他的手指很温暖,粗糙的指腹擦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微妙的、令人心颤的触感。
“记住,”他说,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敲在她心上,“无论发生什么,活着回来见我。”
梦到这里就断了。
宣灵猛地睁开眼睛。
天还没亮,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夜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檐下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叮叮当当,像远处传来的、模糊的钟声。
她躺在地上,心口的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锁情丝也恢复了平静。符纸依然贴在胸口,持续散发着温和的力量,维持着她心绪的稳定。
但那种梦醒后的空虚和……失落,却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梦中他手指的温度——温暖的,粗糙的,真实的。
“魏思昭……”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几乎听不见。
然后她摇了摇头,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醒醒。”她对自己说,声音沙哑而严厉,“那只是个梦。现实是,你是天界的棋子,他是渊界的七殿下,你们注定是对立的。你的任务,是在蚀骨之期将他引入无回渊,献祭给天道。”
“没有情。不该有情。也不能有情。”
她重复着这些话,像在念某种咒语,一遍又一遍,试图说服自己,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试图将梦里那个温柔的、会碰她脸的魏思昭从脑海里赶出去。
可心里某个角落,那个微弱的声音又在问:真的吗?
如果真的没有情,为什么在破妄镜前立誓时,锁情丝会反应那么剧烈?如果真的没有情,为什么想起他时,心会这么痛?如果真的没有情,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如果真的没有情,为什么……会在梦里告诉他真名?
她不知道答案。
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
宣灵挣扎着爬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外面,九重天的夜空永远没有星星,只有那些悬浮宫殿的灯火,和永远缭绕不散的云雾。灯火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云雾缓缓流动,像永远解不开的谜团。
她看着那片虚无的夜空,看了很久。
风吹进来,带着天界特有的、冰冷的檀香味,吹散了房间里血腥的气息,也吹散了梦里那点虚幻的温暖。
然后她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像在说一个秘密,又像在做一个告别:
“魏思昭,对不起。”
“下次见面时……我可能,真的要杀了你。”
说完,她关上了窗。
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
只有心口那道符纸,还在散发着微弱而持续的、温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