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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魏思昭的高烧终于退了。

      宣灵检查了他的伤口,腐心草的毒被她的血暂时压制住了,没有继续蔓延,但伤口周围的坏死组织需要清理。她没客气,直接用匕首削掉了那些发黑的皮肉,撒上药粉,重新包扎。

      整个过程,魏思昭一声没吭。他靠坐在岩石上,脸色苍白,眼神却清醒冷冽,一直盯着宣灵的动作,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记忆。

      包扎完,宣灵收好东西站起身。“能走吗?”

      魏思昭试了试站起来,动作很慢,左肩的伤让他无法用力,但站住了。“能。”

      “那走吧。”宣灵说,“这里不安全。”

      魏思昭没反对。两人沿着地下河往下游走,溶洞渐渐变窄,最后汇入一条更开阔的地下河道。河水漆黑,气味刺鼻,但至少提供了隐蔽的路径。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

      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魏思昭的体力还没恢复,经常需要停下来休息。宣灵跟在他身后三步的位置,既不催促,也不搀扶,只是在他停下时也停下来,等他喘匀了气再继续。

      偶尔,魏思昭会问一些问题。

      “你母亲教你的医术?”

      “嗯。”

      “她去过渊界?”

      “嗯。”

      “怎么死的?”

      “……病死的。”

      对话总是简短,干涩。宣灵的回答大多是真假参半。魏思昭也不追问,只是每次她含糊其辞时,他的眼神就会深一分,冷一分。

      下午时分,他们找到了地下河的出口。外面是陡峭的岩壁,往下能看到一条蜿蜒的山路,以及远处一片笼罩在暮色中的建筑群。

      “那是‘锁心镇’。”魏思昭说,“三不管地带,镇主实力深不可测,连赤鸢都忌惮三分。我们在那里过夜,相对安全。”

      宣灵点了点头。她听说过锁心镇和那位神秘的镇主——锁心宫主,慕灯。

      下山的路很难走,尤其对魏思昭这样带伤的人。等他们蹒跚着走到镇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锁心镇比朔月镇大得多,也繁华得多。青石板街道两旁是高低错落的木楼,檐下挂着各式灯笼,暖黄的光将整条街映得明亮。街上人来人往,穿着各异,有普通人类,有低等魔族,甚至还能看到几个收敛了气息的小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谨慎的平静,目光相遇时快速移开,谁也不多管闲事。

      魏思昭带着宣灵拐进一条小巷,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前。客栈招牌上写着“忘忧”两个字,字迹斑驳。

      “老规矩。”魏思昭对柜台后打瞌睡的老头说,“两间房,安静点的。”

      老头睁开一只眼,瞥了他们一眼,从抽屉里摸出两把铜钥匙推过来。“二楼最里头。热水自己烧,饭食自己解决。”

      魏思昭拿起钥匙,扔了一把给宣灵,径直上楼。

      房间很小,但很干净。宣灵放下包裹,简单洗漱,换了身干净的青布医女服。她坐在床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状态。

      锁情丝依然勒在心口,隐隐作痛。嘴唇的灼伤好了些,但说话吃饭还是会疼。手腕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渊血印记恢复了平时的微温。

      她该去给魏思昭换药了。

      她拿着药箱,敲了敲隔壁的门。里面传来魏思昭低沉的声音:“进。”

      推门进去,魏思昭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外面的街道。他已经换了一身深蓝色的粗布长衫,头发用木簪随意绾着,侧脸在灯光映照下少了些清醒时的凌厉,多了些疲惫的柔和。

      听到她进来,他转过头。“有事?”

      “换药。”宣灵说,走到他面前,示意他解开衣襟。

      魏思昭没动。“我自己来。”

      “你左手不方便。”宣灵说,“而且伤口在后肩,你看不到。”

      两人对视几秒。最后,魏思昭移开目光,抬手缓慢地解开了衣襟的系带。

      宣灵蹲下身,开始拆他肩上的布条。伤口比她预想的要严重——腐心草的毒虽然被压制了,但伤口周围的肌肉依然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灰色,边缘有发炎的迹象。她清理伤口,撒上新药粉,重新包扎。

      整个过程,魏思昭一声没吭,只是身体偶尔会因为疼痛而微微紧绷。他的目光落在宣灵头顶,看着她专注的侧脸。

      “你嘴唇的伤,”他突然开口,“怎么弄的?”

      宣灵的手顿了一下。“试药的时候不小心。”

      “试什么药能试成这样?”

      “一种新配的解毒散,药性比较烈。”宣灵编了个理由,手下动作不停,“好了。”

      她站起身,收拾药箱,准备离开。

      “明天,”魏思昭在她身后说,“去一趟锁心宫。”

      宣灵转过身。“为什么?”

      “你的伤。”魏思昭说,“锁心宫主慕灯医术不错,尤其擅长处理各种古怪的伤势和毒素。让她看看你嘴唇和喉咙的伤,还有你手腕上那道——别跟我说是刮伤的,伤口形状不对。”

      宣灵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注意到了。

      “不用。”她说,“我自己能处理。”

      “随你。”魏思昭转回头看向窗外,“但锁心宫主这个人,你最好见一见。她……知道很多事情。也许能告诉你一些关于你父亲的消息。”

      最后这句话,让宣灵犹豫了。

      父亲。这是她目前最好的掩护,也是她内心真正想要探寻的谜团之一。

      “好。”她说,“明天去。”

      魏思昭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宣灵退出了房间。

      走廊里很安静。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吐出一口气。

      锁情丝微微收紧了一下。

      是因为紧张吗?

      她不知道。

      锁心宫不在镇中心,而是在镇子最北边的一座小山坡上。

      山坡不高,但植被茂密,一条青石阶蜿蜒向上,隐在翠竹和古松之间。石阶两旁每隔几步就挂着一盏白色灯笼,灯笼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是纯粹的、柔和的白光,在晨雾中像一串悬浮的珍珠。

      魏思昭走在前头,步伐依然有些虚浮,但比昨天好了不少。宣灵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那些灯笼,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感。

      这些灯笼的光,似乎有某种安抚心绪的作用。

      石阶尽头,是一座风格古朴的宫殿。白墙黛瓦,飞檐翘角,檐下挂着一串串铜铃,风吹过时发出清脆而空灵的响声。

      宫门敞开,没有守卫。

      一个穿着素白长裙的少女站在门内,看见他们,微微躬身。“魏公子,宫主已等候多时。这位姑娘,请随我来。”

      她是对着宣灵说的。

      魏思昭看向宣灵,眼神示意她跟着去。宣灵点了点头,跟着那白衣少女走进了宫殿。

      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大。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到处种着各种奇花异草,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香和淡淡的花香。白衣少女带着宣灵穿过几重院落,最后停在一处临水的轩榭前。

      “宫主在里面。”少女说,悄然退下。

      宣灵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轩榭的门。

      里面陈设很简单,一张矮几,几个蒲团,一面墙的书架,还有一扇面向池塘的落地窗。窗边坐着一个女人,正低头煮茶。

      她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穿着月白色的广袖长裙,长发用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散在颊边。她的脸很素净,不算绝美,但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岁月的气质。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那种目光,温和,通透,像是能一眼看到人心底去。

      “坐。”慕灯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宣灵姑娘。”

      宣灵的心猛地一跳。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明明用的是化名“林灵”。

      “不必紧张。”慕灯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指了指对面的蒲团,“锁心宫有个规矩:不问来处,不问归途,只看‘心’。而你的心……很特别。”

      宣灵依言坐下,保持着警惕。“宫主知道我?”

      “知道你,但不知道你是谁。”慕灯给她倒了一杯茶,茶汤清亮,香气清冽,“我只知道,你心里缠着很多东西。痛苦,秘密,还有……一根不该有的丝线。”

      宣灵的呼吸停了一瞬。锁情丝。她在说锁情丝。

      “宫主说笑了。”宣灵端起茶杯,借着喝茶掩饰情绪,“我只是个普通医女,心里能缠着什么?”

      慕灯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心口的位置,那眼神像是能穿透衣物,看到里面那根冰冷丝线的形状。

      “情丝缠心,最是伤人。”慕灯轻声说,“尤其是被迫缠上的情丝。它勒得越紧,心就越痛,可若想挣脱,又会伤及性命。姑娘,你走了一条很难的路。”

      宣灵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知道了。

      “宫主……能解吗?”她问,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慕灯摇了摇头。“锁情丝是天界刑天司的秘术,一旦种下,除非下咒者亲自解除,或者以更强大的愿力强行冲断,否则无解。我能做的,只是给你一道符,暂时缓解它收紧时的痛苦。”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成三角的黄色符纸,递给宣灵。“贴身戴着,不要离身。它能帮你稳定心绪,减少锁情丝对你情绪波动的感知。但记住,这只是暂缓,不是解决。真正的解决之道……”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宣灵的眼睛。

      “在于你的心。”

      宣灵接过符纸,触手温热,像一块暖玉。她将符纸贴身收好,果然,心口那种隐隐的、被勒紧的感觉立刻减轻了许多。

      “多谢宫主。”她低声说。

      慕灯笑了笑,又给她续了杯茶。“不必谢我。我帮不了你太多,只能给你一点提醒。魏思昭那个人……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宣灵抬起头。

      “他的命格太硬,身上的因果太重,注定要搅动三界风云。”慕灯说,“而你,你心上的那根丝线,最经不起的就是‘动荡’。靠近他,你的心会越来越痛,直到……”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宣灵沉默了片刻。“宫主似乎很了解他。”

      “谈不上了解,只是看过他的心。”慕灯望向窗外,目光悠远,“那孩子的心里……全是冰。冰下是火,是血,是几百年来积压的恨和不甘。这样的人,注定会烧毁靠近他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宣灵没说话。她知道慕灯说的是事实。

      “我明白了。”她说,“多谢宫主提醒。”

      慕灯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一丝怜悯。“好自为之。”

      宣灵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慕灯又叫住了她。

      “姑娘,关于你父亲的事……”她顿了顿,“我的确知道一些线索。百年前,曾有一个男人来过锁心镇,带着一个重伤的女子。那女子是神魔混血,伤得很重,魂魄几乎散尽。”

      宣灵的心脏提了起来。

      “那个男人呢?”

      “男人很特别。”慕灯回忆着,“他不是神族,也不是魔族,更不是人族。他的气息……很奇怪,像是某种已经消失很久的古老族裔。他求我救那女子,我尽力了,但那女子的伤势太重,最后只能勉强保住一丝生机,被男人带走了。”

      “后来呢?他们去了哪里?”

      “不知道。”慕灯摇头,“但那个男人很强。他带走女子时,曾在镇外短暂展露过一丝气息——那不是三界中任何一族的力量,更古老,更原始。如果那个女子真的是你的母亲,那么你的父亲……恐怕属于某个早已被遗忘的远古遗族。”

      宣灵听得心惊。“远古遗族?”

      “三界形成之前,天地间曾有诸多古老种族。”慕灯缓缓道,“后来天道更迭,神魔崛起,那些古老种族大多消散或隐世了。你的渊血印记,确实有渊界皇族的特征,但更深处……还藏着别的、更古老的纹路。那可能来自你的父系血脉。”

      她看向宣灵,眼神深邃。

      “如果真是如此,你的血脉就不仅仅是半神半魔那么简单。它承载着更古老、更沉重的因果。这也是为什么,天界会如此‘重视’你,甚至不惜种下锁情丝来控制你。”

      宣灵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个暗红色的印记,在慕灯的注视下微微发烫。

      “那魏思昭呢?”她忍不住问,“他的印记和我很像……”

      “他的印记,是纯粹的渊界皇族血脉印记。”慕灯说,“虽然因为混血而有些变异,但本质未变。你的印记……不同。它像是以皇族印记为基底,融入了某种远古的传承。至于那是什么,我看不清。”

      宣灵沉默了很久。

      这些信息太庞杂,太模糊,却像一根根细线,隐隐指向某个她不敢深想的真相。

      “多谢宫主告知。”她最终说。

      “希望真的对你有用。”慕灯轻叹一声,“走吧,他在等你了。”

      宣灵躬身行礼,退出了轩榭。

      白衣少女等在门外,领着她回到前院。魏思昭正站在一株古松下等着,看见她出来,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

      “怎么样?”他问。

      宣灵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宫主医术高明,给了我一些药,说敷几天就好。”

      魏思昭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没再追问。“那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石阶。

      走到一半时,魏思昭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刚才慕灯跟你说什么了?”他问,声音平静,但眼神锐利,“你的脸色不对劲。”

      宣灵的心跳漏了一拍。“没什么。只是说起我父亲的线索,有些感慨。”

      “什么线索?”

      “她说百年前有一对男女来过,女子重伤,男子求医,可能……是我的父母。”宣灵选择性地透露了一部分,“但线索太模糊,没什么用。”

      魏思昭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深不见底。

      然后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动作很快,宣灵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他的手指按在她的脉搏上,也按在了那个渊血印记上。

      印记在他触碰的瞬间,微微发烫。

      魏思昭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感觉到了那种共鸣。

      “你……”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石阶旁的竹林沙沙作响。一片竹叶飘落,正好落在宣灵肩上。

      魏思昭松开了手。

      “走吧。”他说,转身继续往下走,“时间不早了。”

      宣灵看着他的背影,心脏还在狂跳。他感觉到了吗?他猜到了什么?

      锁情丝在她心口微微收紧——不是因为情,而是因为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回到客栈时,已是午后。

      魏思昭说要出去办点事,让宣灵在客栈休息。宣灵没有多问,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立刻从怀里取出慕灯给的那道符。

      符纸很普通,黄纸朱砂,画着复杂的符文。但拿在手里,能感觉到一股温和的力量缓缓渗入身体,抚平心绪的波动,也减轻了锁情丝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真的有用。

      她将符纸仔细收好,贴身放置。

      然后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

      锁心镇确实是个特别的地方。这里的人来自三界,身份各异,却都能维持着微妙的和平。

      正想着,隔壁房间的门开了又关,是魏思昭回来了。

      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

      宣灵打开门,魏思昭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还有一小碟蜜饯。

      “喝了。”他说,将托盘递给她,“慕灯开的方子,对你的喉咙和嘴唇有好处。”

      宣灵愣了愣,接过托盘。“……谢谢。”

      “不用。”魏思昭转身要走,又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明天一早出发,去边境。今晚好好休息。”

      “嗯。”

      门关上。宣灵端着托盘回到桌边,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魏思昭在关心她?

      不,应该只是因为她还有用。她的医术能压制他的血脉冲突,在到达安全地带之前,他需要她活着。

      仅此而已。

      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药很苦,但苦过之后喉咙确实舒服了一些。她拈起一块蜜饯含在嘴里,甜味冲淡了苦涩。

      夜幕降临。

      锁心镇的夜晚比白天更热闹。街上灯火通明,各种声音混杂,构成奇特的背景音。

      宣灵坐在窗边,看着街景,心里却想着白天慕灯说的话。

      她的父亲可能是远古遗族,她的血脉可能比半神半魔更复杂……这些线索像一团乱麻。但有一点她很确定:她的身世,绝不像大司命说的那么简单。而天界派她来接近魏思昭,也绝不仅仅是因为“混血对混血容易取得信任”这么表面的理由。

      一定有更深的目的。

      而锁情丝,就是悬在她头顶的刀,逼着她不能深思,不能后退。

      深夜,街上渐渐安静。

      宣灵吹熄了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锁情丝在符纸的作用下安静了许多,但依然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像一根埋在心脏里的刺。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是魏思昭。他的伤还没好透,夜里难免会难受。

      宣灵听着那咳嗽声,心里某个角落,不受控制地揪了一下。

      只是同情。她对自己说。对一个伤者的、医者本能的同情。

      仅此而已。

      她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入睡。

      交易开始后第五个清晨,他们离开了锁心镇。

      魏思昭的伤恢复得比预想的快,虽然左肩还不能用力,但至少能正常行走了。他们走的是一条偏僻的山路,沿途人烟稀少。

      宣灵依然跟在他身后三步的位置,两人之间维持着沉默而疏离的距离。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条小溪边停下休息。宣灵去溪边取水,魏思昭坐在树荫下检查伤口。

      溪水很清。宣灵蹲下身,用竹筒舀水,水面倒映出她的脸——憔悴,疲惫。

      她看着水中的倒影,突然想起了慕灯的话。

      “靠近他,你的心会越来越痛……”

      是啊,会痛。但不是因为情。是因为任务,因为秘密,因为每天都在刀尖上行走的紧张和恐惧。

      她舀满水,站起身,准备回去。

      就在转身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溪对岸的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风。

      是人影。

      很模糊,一闪即逝。

      宣灵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有人在跟踪他们。气息很淡,几乎察觉不到。

      是凌霜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不动声色地走回树荫下,将竹筒递给魏思昭。“喝水。”

      魏思昭接过,喝了几口,抬眼看向她。“你刚才在看什么?”

      宣灵的心脏又漏跳了一拍。他的观察力,敏锐得可怕。

      “没什么。”她说,“一只鸟飞过去了。”

      魏思昭盯着她,没说话。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最终,他移开了目光。“休息够了,走吧。”

      继续赶路。

      下午的路更难走。山路越来越陡,植被越来越茂密,有些地方几乎看不到路。宣灵跟在他身后,好几次差点滑倒,都被他及时拉住了。

      他的手很有力,手掌粗糙。每次被他拉住,宣灵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还有那种克制的力道。

      他拉得很稳,但一确定她站稳了,就立刻松开,绝不有多一秒的接触。

      像是在刻意保持距离。

      宣灵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是因为不信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没问。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翻过了最陡的一段山坡,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开阔的山谷,谷底有一条蜿蜒的河流,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波光。河对岸,能看见连绵起伏的黑色山脉——那就是渊界的边境线了。

      “到了。”魏思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前面就是边境线。过了河,就是渊界的地盘。”

      宣灵看着对岸的黑山,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七天。她和他约定的七天,快到了。

      过了边境,她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半。接下来,就是等待蚀骨之期,将他引入无回渊。

      可为什么……她心里没有一丝轻松?

      “今晚在这里过夜。”魏思昭说,指了指山谷里一处背风的地方,“明天一早过河。”

      他们在山谷里生起了篝火。

      魏思昭去打猎,带回来一只野兔。宣灵负责处理,烤熟。两人分食了晚餐,然后各自坐在篝火的一边,沉默地看着跳跃的火光。

      夜色渐深。

      山谷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草叶的声音,还有远处河流的潺潺水声。篝火噼啪作响。

      魏思昭靠着岩石,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息。但宣灵知道,他没睡。他的呼吸很轻,眉头微蹙,左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肩的伤口上——那里又开始疼了。

      宣灵站起身,从包裹里拿出药粉和布条,走到他身边。

      “换药。”她说。

      魏思昭睁开眼,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解开了衣襟的系带。

      宣灵蹲下身,开始拆他肩上的布条。伤口恢复得不错,腐心草的毒已经基本清除了,只是肌肉还有些红肿。她清理伤口,撒上新药粉,重新包扎。

      整个过程,魏思昭依然一声不吭。

      包扎完,宣灵正准备收拾东西,魏思昭突然开口。

      “你的手。”

      宣灵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刚才处理野兔时,她不小心被骨头划了一道口子,伤口不深,但还在渗血。

      “没事。”她说,用手帕擦了擦。

      魏思昭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双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深邃得像两口古井。

      然后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是之前那种试探的、带着审视的握法。这次,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手指轻轻地、但不容拒绝地,将她的手拉到了自己面前。

      宣灵的心脏骤然停跳。

      锁情丝在她心口猛地收紧。

      不是因为情。她对自己说。是因为紧张,因为意外,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过于亲密的接触。

      魏思昭低头看着她手上的伤口,然后用另一只手,从自己的衣襟上,“刺啦”一声,撕下了一条布。

      很粗的布,边缘粗糙。

      他拿着那条布,开始给她包扎伤口。

      动作很笨拙,甚至可以说粗暴——他显然没做过这种事,布条缠得乱七八糟,结打得又紧又丑,勒得宣灵的手指有些发麻。

      但他的手指在颤抖。

      很轻微的颤抖,几乎察觉不到。可宣灵感觉到了。他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在颤抖,包扎时的手指在颤抖。

      他在紧张吗?还是因为伤口疼?

      宣灵不知道。

      她只知道,锁情丝在她的心口越收越紧,紧到几乎要勒进肉里。那疼痛尖锐而清晰。

      可她动不了。

      她的手腕被他握着,他的体温透过皮肤传过来。他的呼吸很轻,喷在她的手背上。

      她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终于,包扎完了。

      魏思昭松开了手。

      宣灵立刻收回手,像被烫到一样。她看着手上那个丑陋的布条结,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她最终挤出了这两个字。

      魏思昭没回应。他只是重新靠回岩石上,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他的耳根,在篝火的映照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宣灵也坐回了篝火的另一边。

      她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心脏还在狂跳,锁情丝的疼痛一阵阵传来。

      只是包扎伤口。她对自己说。只是他对一个“医女”的基本回馈。

      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

      夜深了。

      宣灵强迫自己入睡。可闭上眼睛,眼前全是刚才的画面:他握着她的手,他颤抖的手指,他耳根那一抹红……

      还有锁情丝那尖锐的疼痛。

      她不知道,在篝火跳跃的光芒中,魏思昭悄悄睁开了一条眼缝,看着她蜷缩在火边的身影,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刚才给她包扎的那只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最终,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一夜无话。

      第六天清晨,他们准备过河。

      边境线前的这条河,叫“断界河”。河水不宽,但水流湍急,河水呈现出诡异的灰黑色,水面上漂浮着淡淡的雾气。河上没有桥,只有几根粗大的铁索横跨两岸,铁索上铺着破烂的木板,勉强能让人通过。

      “小心点。”魏思昭说,率先踏上了铁索桥。

      桥摇晃得厉害,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宣灵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走到桥中央时,一阵风吹过,桥剧烈晃动,宣灵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

      魏思昭猛地回身,抓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力气很大,抓得她胳膊生疼。但正是这股力道,让她稳住了身体。

      “抓紧。”他说,声音低沉。

      宣灵点了点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两人就这样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走过了剩下的半段桥。

      踏上对岸的土地时,宣灵才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魏思昭也松开了手,但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

      “走吧。”他说。

      他们继续前行。

      渊界的土地和人间完全不同。天空灰蒙蒙的,土地是暗红色的,植被稀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和血腥味,让人本能地感到不适。

      魏思昭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带着宣灵绕过几处危险的区域——有些地方地面上有看不见的裂缝,裂缝里涌出灼热气体;有些地方潜伏着凶恶的低等魔物。

      走了大半天,他们来到一处相对安全的山谷。

      “今天就在这里休息。”魏思昭说,“明天……你就可以走了。”

      宣灵的心沉了一下。七天。到了。

      “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她说,“血脉冲突随时可能再次爆发。我再留几天,帮你稳定一下……”

      “不用。”魏思昭打断她,声音平静,“七天就是七天。我说到做到。”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骨笛,递给她。

      那是一支通体雪白的骨笛,做工粗糙,像是用某种大型兽类的骨头磨制而成,上面刻着简单的纹路。

      “拿着。”魏思昭说,“如果遇到危险,吹响它。我的暗影卫会来帮你——至少,在渊界的地盘上。”

      宣灵看着那支骨笛,没接。

      “不必。”她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魏思昭看着她,眼神冷了下来。“我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

      他停顿了一下。

      宣灵的心脏莫名一紧。

      “尤其是医者。”他最终说,声音更冷了几分,“你救了我,我给你报酬。公平交易。”

      他将骨笛强硬地塞进她手里。

      宣灵握着那支还带着他体温的骨笛,指尖微微发烫。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取下了自己左耳上的一枚耳坠。

      那是一枚很普通的银耳坠,水滴形状,没有任何装饰。她将耳坠放在掌心,闭上眼,默念了几句什么。

      耳坠上泛起一层极淡的、乳白色的光芒。

      光芒散去后,耳坠还是那枚耳坠,但宣灵将它递给魏思昭时,它的触感变得温润了许多,像一块暖玉。

      “这个给你。”她说,“朔月之夜戴着它,能稍微缓解血脉冲突的痛苦。虽然效果有限,但总比没有好。”

      魏思昭看着那枚耳坠,又抬头看向宣灵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怀疑。

      最终,他接过了耳坠。

      “好。”他说,“那我们……就此别过。”

      宣灵点了点头。

      两人站在原地,沉默地对视了几秒。

      然后,几乎是同时,他们转过身,背对着彼此,朝着不同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

      宣灵的心跳得很快。锁情丝在她心口安静地蛰伏着,没有预警。

      证明这个告别,不包含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只是任务结束了。只是交易完成了。

      仅此而已。

      她继续往前走。

      走出第十步时,身后突然传来魏思昭的声音。

      “等等。”

      宣灵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叫什么名字?”魏思昭问,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真名。”

      宣灵的心脏狠狠一跳。

      真名?

      她的真名是宣灵,天界聆心殿主事宣灵。可这个名字,能告诉他吗?

      不能。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山谷里的风都停了,久到远处的黑山都仿佛凝滞了。

      然后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等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说完,她不再停留,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灰蒙蒙的雾霭中。

      身后,魏思昭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温热的耳坠,眼神深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而远处,在一处山崖的阴影里,凌霜站在那里,破妄瞳记录着这一切。

      她的指尖,一缕黑气缓缓散去——那是她刚才暗中布置的、隔绝气息的结界,防止宣灵离开时被渊界的巡逻队发现。

      右眼中的符文缓缓旋转,将刚才的画面和感知一一刻录:

      “第七日。边境分别。魏思昭赠骨笛,宣灵赠耳坠。二人背对离开,魏思昭追问真名,宣灵未答。锁情丝波动……平稳。”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但宣灵离开时,步伐比平时慢了些。”

      “记录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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