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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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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火把光像一群嗜血的萤火虫,在朔月镇漆黑的街巷间游窜。
光影透过客栈破旧窗纸的缝隙,在房间里投下跳跃的、不安的条纹。宣灵坐在床边的木椅上,背挺得很直,目光落在窗外,耳朵却听着床上的呼吸。
魏思昭睡得很沉——或者说,是昏得很沉。神魔血脉冲突的爆发消耗了他太多力量,加上她在巷子里施的那个安抚术,让他紧绷的意识终于松懈下来,跌入深不见底的疲惫。
宣灵没睡。
她不能睡。
锁情丝还在心口深处蛰伏,像一根埋进心脏的冰刺,每一次心跳都能感觉到它冰冷的存在。她得时刻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有波动,不能有起伏,不能……有不该有的念头。
比如刚才,在巷子里,她为什么要伸手?
为什么要施术?
为什么明明知道这违背了“任务本分”,她还是做了?
这些问题在她脑子里盘旋,每一个都没有答案。或者说,每一个答案都会触碰到她不愿意碰的东西——那些关于“本能”,关于“同类”,关于血脉深处某种冰冷共鸣的东西。
但这些与“情”无关。宣灵很清楚。锁情丝此刻安静地蛰伏着,没有预警,就证明她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愫。她救他,只是因为他是任务目标,只是因为他还不能死在这里。
仅此而已。
手腕上的渊血印记还在微微发烫。那种烫不是皮肤表面的热,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带着某种古老的、暴戾的共鸣。她撩起衣袖,在昏暗中看着那个暗红色的印记——拇指大小,形状像一滴被拉长的血泪,边缘有细密的、近乎血管纹路的细丝向外蔓延。
和魏思昭手腕上的印记,几乎一模一样。
除了……她的印记边缘,有一圈极淡的银色符文。那是天界的封印,压制着她体内那一半不该存在的血脉,压制了百年。
窗外的叫喊声近了。
“这边搜过了!”
“去那边看看!”
“那杂种肯定跑不远,他身上有伤——”
声音从巷口传来,穿过薄薄的土墙,钻进房间。宣灵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纸的缝隙合拢到最小,只留一道极细的缝往外看。
七八个黑衣人举着火把,正在客栈对面的巷子里搜查。他们动作很快,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火把光照亮他们的衣角——黑色的布料上,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赤色鸢鸟。
赤鸢卫。
宣灵的心沉了一下。她知道这个名字。赤鸢,魏思昭的长姐,渊界目前实际掌权者之一,以手段狠辣、野心勃勃闻名三界。传闻她一直想除掉魏思昭这个“不纯”的弟弟,只是碍于父亲尚在,不好明着下手。
现在看来,蚀骨钟一响,她已经按捺不住了。
一个黑衣人在客栈门口停住了脚步。他抬头看了看客栈破旧的招牌,又看了看紧闭的大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搜。
宣灵的手指微微收紧。
如果赤鸢卫冲进来,以她现在的身份——一个“路过医女”——根本不可能护得住魏思昭。而如果魏思昭被抓走,或者死在这里,她的任务……
任务失败会怎样?
大司命不会容忍失败。锁情丝会直接绞碎她的心脉,或者更糟,她会像母亲一样,被绑上蚀骨台,天诛。
窗外的黑衣人似乎做出了决定。他朝同伴打了个手势,然后伸手推向客栈的门——
就在这一瞬间,床的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压抑的抽气声。
宣灵猛地回头。
魏思昭醒了。
他不是慢慢醒来的,而是像溺水的人突然浮出水面那样,猛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瞳孔深处还残留着未散尽的金色竖纹,眼白却已经恢复了正常。他没有立刻动弹,而是躺在那里,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像一头在陌生环境中苏醒的野兽,每一根神经都绷到了极致。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宣灵身上。
宣灵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她甚至没有刻意调整呼吸,就让心跳维持在一个平稳的、近乎冷漠的频率。锁情丝安静地蛰伏着,没有预警。
两人对视了三息。
窗外,黑衣人推门的声音传来——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踏进客栈大堂,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掌柜的?有人吗?”
柜台后的鼾声停了一瞬,然后是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
“搜查逃犯。把门都打开。”
“逃犯?我这儿今晚没来客人——哎!你们干什么!”
推搡声,撞倒桌椅的声音,还有掌柜惊慌的叫喊。
魏思昭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撑着手臂,缓慢地、无声地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月光——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朔月之后第一缕惨白的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锋利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角。
他下了床。
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只走了两步,就停在了宣灵面前。
距离很近。
近到宣灵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血腥味、汗味,还有某种……更深层的、像雷雨前空气般压抑的气息。他的个子比她高很多,站在她面前时,投下的影子几乎将她整个吞没。
然后他抬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不是暴怒的、失控的扼杀,而是一种精准的、冰冷的钳制。拇指按在她的喉结下方,食指和中指扣在颈侧动脉的位置,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不至于让她窒息,却让她清楚地感受到,只要他稍一用力,她的喉骨就会碎。
“说。”魏思昭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器,“谁派你来的?”
他的眼睛盯着她,瞳孔深处那点金色又亮了一些,在昏暗中像两点鬼火。
宣灵没挣扎。
她的呼吸被他扼在手里,变得短促而费力,但她脸上没有惊慌,甚至没有意外。她只是抬起眼,迎着他的目光,然后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气说:
“路过医女,见你发病,顺手一治。”
魏思昭的拇指收紧了一分。
喉骨传来令人牙酸的压迫感,呼吸彻底断了。宣灵的脸开始涨红,眼前泛起黑雾,耳朵里嗡嗡作响。但她还是没动,眼神也没变,就那么看着他,像在等待什么。
“医女?”魏思昭冷笑,那笑声里没有一点温度,“普通医女能压制神魔血脉冲突?能知道朔月镇地下的密道?能在赤鸢卫眼皮底下把我弄进客栈?”
他每问一句,手上的力道就重一分。
宣灵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锁情丝仍然没动——它只对“情”有反应,对纯粹的生死危机,它冷眼旁观。也好,她想,至少不会因为心绪波动而被勒死。
“……我能。”她挤出一个词,声音破碎得像破风箱。
魏思昭盯着她,像是在衡量她这句话的真假。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怀疑,有杀意,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深藏的疲惫。
楼下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木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神经上。
魏思昭的手松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宣灵抬起手,不是攻击,也不是推开他,而是——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
那是一个很小的、粗布缝制的药包。药包被握得温热,散发出一股极淡的、清苦的草药味。
魏思昭低头,看着手里的药包。
“七日。”宣灵趁着呼吸恢复的间隙,快速地说,声音依然沙哑,却异常清晰,“我能压制你的血脉冲突,至少七天。这七天里,你不会再像今晚这样……失控。”
楼下的脚步声停在了二楼走廊。有人在挨个推门。
魏思昭抬起头,目光重新锁在她脸上。
“条件?”他问。
“带我出边境。”宣灵说,“我要去渊界找人。但你得保证我的安全,直到我找到我要找的人为止。”
“你要找谁?”
“我父亲。”宣灵的声音很轻,却很稳,“他当年去了渊界,再没回来。我得找到他,带他回家。”
这句话半真半假。父亲是真的,去了渊界也是真的,但“带他回家”……她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魏思昭沉默地看着她。
月光从窗缝移动,落在他侧脸上。宣灵能看见他睫毛的阴影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暗色,也能看见他眼底那些细微的、动摇的裂痕。
他在痛。即使现在看起来已经恢复了正常,那种从血脉深处烧出来的痛,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被暂时压制,像火山下的岩浆,随时会再次喷发。
而他知道这一点。
“……七天?”他终于开口。
“七天。”宣灵点头,“七天后,无论你是否还信我,我都会离开。你可以杀了我,或者放我走——随你。”
楼下,隔壁房间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撞击声,翻找声,还有士兵粗鲁的呵斥。
魏思昭松开了手。
宣灵踉跄一步,扶住墙壁,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刀子。但她没管,而是迅速抬头看向门口——脚步声,已经停在了他们门外。
魏思昭走到门边。
他没开门,只是站在那里,一只手按在门板上,掌心泛起一层极淡的、近乎透明的黑色雾气。雾气渗进门缝,像活物一样向外蔓延。
门外传来一声闷哼,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不止一个。一连串倒地的声音,像被割倒的麦子。
接着是死寂。
宣灵屏住呼吸,看着魏思昭的背影。他维持着那个姿势,掌心的黑雾还在缓缓涌出,渗透门板,渗进走廊。她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粘稠、带着强烈侵蚀性的力量在空气中弥漫——那是纯粹的、高浓度的魔气。
她在天界见过魔族俘虏,也感受过魔气,但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的魔气。没有杂质,没有混乱,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暴戾的吞噬感。
这就是魏思昭的真实力量?
哪怕在血脉冲突最剧烈的时候,他依然能用出这样的手段?
门外再无声响。
魏思昭收回手,黑雾散去。他转过身,走回房间中央,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月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额角未干的冷汗,还有微微发颤的手指。
刚才那一招,消耗不小。
“坐。”他说,朝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宣灵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两人隔着三步的距离,沉默地对峙。
楼下的赤鸢卫似乎察觉到了楼上的异常,传来一阵骚动。但没有人再上来——刚才倒下的那几个,显然已经起到了足够的威慑。
“你刚才给我吃的什么?”魏思昭突然问。
宣灵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药包。
“我自己配的安神散。”她说,“加了冰心草、凝魂花,还有一些……别的药材。对平复心绪有些作用,但对血脉冲突本身,治标不治本。”
魏思昭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个药包,解开系绳,倒了一点药粉在掌心。他凑近闻了闻,又用指尖沾了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
动作很自然,像做过无数次。
“冰心草是人间的东西。”他说,抬起眼,“凝魂花只在天界云海生长。‘别的药材’——如果我没尝错,应该是渊界的蚀骨藤花粉。三界药材,你都有?”
宣灵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她脸上没有任何异样。“我母亲是游方医女,去过很多地方,教过我一些。”
“你母亲现在在哪儿?”
“死了。”宣灵说,声音很平,“很多年前就死了。”
这句话是真的。真到她不需要任何伪装,就能说出那种深埋的、已经结痂的痛。
魏思昭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久到宣灵几乎以为他要看穿她所有的伪装,看穿她手腕上的印记,看穿她心口的锁情丝,看穿她来自聆心殿,看穿她是天界派来的棋子。
但他最终只是移开了目光。
“七天。”他说,“我答应你。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魏思昭站起身,走到桌边。桌上有一个粗陶水壶和两个缺了口的茶杯。他拿起一个茶杯,又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很短的匕首,刀鞘是黑色的,没有任何装饰。
他拔出匕首,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蓝色的光。
然后他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血涌出来,是暗红色的,比人类的血颜色更深,质地更粘稠。血滴进茶杯里,很快积了浅浅一层。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铁锈味,还有一种……更深的、近乎甜腻的腥气。
宣灵手腕上的印记开始发烫。
不是之前的共鸣之烫,而是一种更强烈的、近乎灼烧的烫。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一半被封印的血脉在躁动,在呼应,在渴望。
魏思昭端着那杯血,走回她面前。
“喝下去。”他说。
宣灵看着那杯血,没动。
“我凭什么相信你?”魏思昭的声音很冷,“凭你几句话?凭你一个药包?还是凭你刚才没在我昏迷的时候杀了我?”
他往前递了递杯子,血在杯沿晃动。
“这是我的血。”他说,“里面带着渊界皇族的印记。如果你是天界派来的人,或者身上有天界的烙印,喝下去——你会死。如果你的确是混血,或者至少不是天界的走狗,喝下去——你不会有大事,最多难受一阵。”
宣灵仍然没动。
她的脑子在飞速运转。喝,还是不喝?
喝下去,锁情丝会有什么反应?她的身体会有什么反应?魏思昭会不会从她的反应里看出什么?
不喝,那刚才所有的铺垫都白费了。他会立刻杀了她,或者至少将她丢出去,任由赤鸢卫处置。
楼下的骚动声又大了起来。似乎有更多的人赶到了,火光透过窗纸,将整个房间映得忽明忽暗。
时间不多了。
宣灵伸出手,接过了那杯血。
杯子很冰,血却带着体温的温热。她低头看着杯中暗红色的液体,能看见血面倒映出自己模糊的脸,还有窗外的火光。
然后她抬起手,一饮而尽。
血的味道比她想象的更……复杂。铁锈味,腥甜味,还有一种极淡的、近乎焚香般的苦味。液体滑过喉咙时,像吞下了一口烧红的炭。
然后那口“炭”在她胃里炸开了。
锁情丝是在第一瞬间反应的。
它像一条被惊醒的毒蛇,猛地收紧,狠狠勒进她的心脉。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从心脏爆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宣灵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能感觉到那杯血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它带着魏思昭的印记,带着渊界皇族的力量,像一支入侵的军队,蛮横地冲击着她身体的每一道防线。她的封印在震动,在松动,手腕上的渊血印记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肤。
更糟的是,她体内的天界血脉在反抗。
半神半魔的身体,本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强行糅合在一起的矛盾体。平时有封印压制,还能勉强维持平衡。可现在,魏思昭的血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这个平衡里。
冰与火在她体内厮杀。
她咬住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力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轰鸣。
但她没倒。
她抬起头,看向魏思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挑衅的笑。
“满意了?”她问,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却异常清晰。
魏思昭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额角滚落的冷汗,看着她紧咬到渗血的嘴唇,还有那双……依然平静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审视,有怀疑,有惊讶,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一闪而过的、对这份狠劲的认可。
“你够狠。”他最终说,声音听不出情绪。
宣灵没回应。她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到门边,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上躺着四个黑衣人,全都昏迷不醒,眉心处都有一缕极淡的黑气在萦绕。她没看他们,径直走向隔壁房间——那是客栈唯一空着的另一间房。
推门进去,反手关上门,布下最简单的隔音结界。
然后她冲到墙角,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吐出来的不止是刚喝下去的血,还有她自己的血。暗红与鲜红混在一起,在肮脏的地板上积成一滩刺目的污渍。她跪在地上,双手撑地,肩膀剧烈地颤抖,每一次呕吐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
锁情丝还在收紧。
它已经勒进了心脉三分,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她能感觉到那根冰冷的丝线正在她心脏表面游走,像一条蛇在寻找最脆弱的位置,准备下一次绞杀。
她死死咬住牙,额角青筋暴起,指甲抠进地板缝隙,抠得指尖血肉模糊。
疼痛。
纯粹的、生理的、源于力量冲突与锁情丝惩戒的疼痛。
没有情。
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没有情,没有动摇,没有不该有的东西。这只是任务需要,只是取得信任的必要代价,只是……一个混血身体对另一份混血之血的排异反应。
可是好痛。
比她在聆心殿受过的任何训练都痛,比那些为了压制血脉而吞服的禁药都痛,甚至……比记忆里母亲被天诛时那种魂飞魄散的痛,更具体,更真实地烙印在□□上。
因为她还活着。而活人,总归是要感受疼痛的。
“……不能死。”她哑声对自己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还不能死……任务还没完成……母亲……”
她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壁,踉跄地走到房间角落那个破旧的木架旁。架子上有一个缺了口的铜盆和一壶冷水。她倒了些水在盆里,然后撕下一截里衣的布料,浸湿,拧干,开始擦拭嘴角和手上的血污。
铜盆里倒映出她的脸。
苍白得像鬼,嘴唇被咬破了,结着暗红的血痂。眼睛周围有一圈疲惫的青黑,但眼神……眼神依然是平静的。平静得近乎空洞。
这就是聆心殿训练出来的样子。无论身体承受多大的痛苦,无论心里翻涌着怎样的惊涛骇浪,脸上都能保持这副平静的假面。
她撩起衣袖,看向手腕。
渊血印记此刻红得惊人,像一块烙在皮肉上的炭。印记边缘那些银色封印符文明灭不定,闪烁着危险的光。她能感觉到封印正在松动,但还不至于立刻崩溃。
可如果每天都要喝一次魏思昭的血……
宣灵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锁情丝随着她平复心绪的动作,慢慢松弛了一些,从心脉三分退回到两分半的位置。疼痛减轻了些许,但仍像一根刺,牢牢扎在那里。
窗外,赤鸢卫的动静渐渐小了。似乎他们抬走了昏迷的同伴,暂时撤退了。也许是在等增援,也许是在重新制定计划。
楼下传来掌柜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然后是收拾碎片、扶起桌椅的声音。那个可怜的老人大概吓坏了,却也不敢多问,只能默默收拾残局。
宣灵擦干净脸和手,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床板很硬,被褥散发着霉味。但她不在乎。她需要休息,哪怕只是闭眼躺一会儿。明天,还有更多考验等着她。
魏思昭的试探不会止步于一杯血。
他那样的人,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接下来的七天,每一刻都会是刀尖上的行走。
而她,必须走完。
不是为了天界,不是为了大司命,甚至不是为了那个模糊的“任务”。
是为了……活下去。
为了弄清楚母亲为什么而死,父亲究竟是谁,自己这身该死的血脉到底意味着什么。
也为了……也许有一天,能真正地、自由地呼吸,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一步都踩在锁链上,每一次心跳都被冰冷的丝线监视。
她闭上眼睛。
锁情丝在她心口深处,随着心跳,一下,一下,缓慢搏动。
隔壁房间,魏思昭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那滩碎瓷片和残留的血迹。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将一切染成惨淡的银白。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道已经愈合得只剩一条红线的伤口,眼神晦暗不明。
刚才那个女人的反应……不对。
如果是天界派来的人,喝下他的血,要么立刻暴毙,要么至少会露出马脚。可她只是痛苦,痛苦到极致,却没有死,也没有任何天界力量反噬的迹象。
可她也不像普通的混血。普通的混血喝下他的血,会有共鸣,会有力量被激发的迹象,而不是那样纯粹的、几乎要摧毁身体的排异痛苦。
除非……她身上的混血被某种力量强行压制着,封印着。
而什么样的力量,会封印混血血脉?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魏思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有趣。
如果她真是天界派来的,那派她来的人,手段倒是高明。用一个混血来接近另一个混血,用同样的痛苦作为桥梁,用“寻找父亲”这种故事来博取同情。
可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镇子已经重新陷入沉寂。赤鸢卫撤走了,只留下几滩未干的血迹和凌乱的脚印。远处,天边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
天快亮了。
七天。
他倒要看看,这个自称医女、身怀秘密、对自己都能狠到那种地步的女人,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第二天清晨,宣灵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很轻,却很有规律的三下。然后门外传来魏思昭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出来。该走了。”
宣灵立刻睁眼。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感知了一下身体的状态。锁情丝依然勒在心脉两分半的位置,隐隐作痛,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手腕的渊血印记热度已经退去,变回平时那种微温。胃里空荡荡的,带着灼烧后的不适,但至少不再翻江倒海。
她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衣物,用冷水抹了把脸,然后拉开门。
魏思昭站在门外。
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昨晚那身沾满泥污的破衣,而是一套深青色的粗布短打,看起来像个普通的行商或猎户。头发也用一根黑色的布条束在脑后,露出线条凌厉的侧脸。除了脸色依然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未散尽的疲惫,几乎看不出昨晚那副狼狈痛苦的模样。
他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递给她。
“吃点。”他说,“吃完上路。”
宣灵接过,打开,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馒头和一截熏肉。她没多问,默默吃了起来。馒头很硬,熏肉很咸,但她吃得很快,也很干净。
魏思昭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吃,没说话。
等她吃完,他才开口:“你的药,能维持多久?”
“六个时辰。”宣灵说,“昨晚的药效快过了。今天日落前,需要再施一次术。”
魏思昭点了点头。“去哪施?”
“找个安全的地方。”宣灵说,“最好有水源,安静,不容易被打扰。”
“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客栈大堂已经收拾干净了,掌柜不在,柜台上放着一个空钱袋——昨晚宣灵留下的碎银不见了,大概是掌柜拿走了,当作房钱和损失费。
走出客栈时,天已经大亮。
朔月镇在晨光中露出它破败的真实面貌。泥泞的街道,歪斜的房屋,偶尔几个早起的居民匆匆走过,看他们的眼神带着警惕和疏离。这里的人都知道,能在这个镇子活下来的,都不是善茬。
魏思昭走得很稳,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阴影里,避开人群和可能被观察的角度。宣灵跟在他身后三步的位置,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四周,实则将每一个细节都收入眼底。
她注意到,魏思昭对朔月镇非常熟悉。他走的每条小巷,每个拐角,都像是计算过无数遍。他甚至知道哪家店铺的后门没锁,知道哪段围墙有缺口,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停下,等一队巡逻的赤鸢卫过去。
这个人,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谨慎,也更危险。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他们来到镇子边缘。这里是一片荒废的乱葬岗,歪斜的墓碑半埋在杂草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气息。乱葬岗后面是一片稀疏的树林,再往后,能隐约听见流水的声音。
“就这里。”魏思昭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够安静。”
确实安静。除了风吹过荒草和树叶的沙沙声,就只有远处隐约的水声。这里离镇子够远,赤鸢卫暂时不会搜过来,而且视野开阔,有人靠近很容易发现。
宣灵点了点头。“我需要准备一下。”
她在乱葬岗边缘找了块相对平坦的空地,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几样东西:一小包药粉,几根银针,一块干净的布。然后她看向魏思昭:“坐下。”
魏思昭依言坐下,背靠着一块半倒的墓碑。他看着她摆弄那些东西,眼神里带着审视。
宣灵没理会他的目光。她将药粉倒在一块布上,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往药粉上滴了几滴透明的液体。药粉遇水立刻膨胀,散发出一种清凉的、略带辛辣的气味。
“这是什么?”魏思昭问。
“镇魂散。”宣灵说,“能暂时麻痹你对痛苦的感知,让血脉冲突的爆发不那么……剧烈。但治标不治本,而且用多了会有依赖。”
“你倒是实诚。”
“没必要骗你。”宣灵说,“七天时间,我需要你保持清醒和行动力。如果你因为太痛而失控,对我们都没好处。”
魏思昭笑了笑,没说话。
宣灵将浸了药液的布敷在他额头上,然后拿起银针,开始施针。她的手法很快,很稳,银针精准地刺入他头部的几个穴位,深浅、角度都恰到好处。
魏思昭能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气流顺着银针钻入体内,顺着经脉游走,所过之处,那种日夜灼烧的痛楚竟然真的减轻了些许。虽然没能根除,但至少……能喘口气了。
他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宣灵。
她专注地低着头,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嘴唇抿得很紧,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手中的银针上。晨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极淡的金边。
有那么一瞬间,魏思昭几乎要相信,她真的只是一个想救人的医女。
但他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也最危险的东西。尤其是在他这样的人身上。
施针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结束时,宣灵的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她收回银针,用布擦拭干净,放回包裹里,然后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感觉如何?”她问。
魏思昭活动了一下肩膀,感受着体内那种久违的、近乎“平静”的状态。痛楚还在,但被一层清凉的薄膜包裹着,不再那样尖锐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还行。”他说,“能撑多久?”
“到日落前。”宣灵说,“日落时,需要再施一次。连续七天,应该能让你平稳度过这次血脉冲突的爆发期。”
魏思昭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那走吧。”
“去哪?”
“你不是要去渊界找你父亲吗?”魏思昭回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总得先过边境。我知道一条路,赤鸢卫暂时查不到。”
宣灵点了点头,没多问,跟了上去。
两人离开乱葬岗,穿过树林,沿着一条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径往前走。路越来越难走,周围也越来越荒凉,渐渐连人烟都看不见了。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河面不宽,但水流很急,水色浑浊,泛着一种不祥的暗绿色。河对岸,能看见一片连绵的、笼罩在灰雾中的黑色山脉。
那就是渊界的边境线。
“这条河叫‘忘川’。”魏思昭说,声音没什么起伏,“不是地府那条,但效果差不多。掉下去的东西,不管是活物还是死物,都会被腐蚀得干干净净。河上有座桥,但被赤鸢卫把守着。”
宣灵看向他。“那我们怎么过去?”
魏思昭没回答,而是走到河边一处乱石堆旁,弯腰搬开几块石头。石头下面,赫然藏着一艘破旧的小木船。
船很小,最多能坐两个人。船身有很多修补的痕迹,看起来摇摇欲坠。
“这船……”宣灵有些迟疑。
“能用。”魏思昭说,“我留在这的备用路线之一。上来。”
他率先跳上船,船身剧烈晃动了几下,但没翻。宣灵犹豫了一瞬,也跟着跳了上去。船很小,两人几乎要贴在一起才能坐下。魏思昭坐在船头,拿起一支破旧的木桨,开始划水。
船缓缓离开岸边,朝着对岸驶去。
河水很急,船在水中颠簸得厉害。宣灵紧紧抓住船沿,指尖发白。她能感觉到河水中蕴含着一股阴冷的、带着腐蚀性的力量,哪怕只是溅上一点水花,皮肤都会传来刺痛。
魏思昭划得很稳,目光紧紧盯着对岸的方向。他的侧脸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冷硬,额角又有冷汗渗出——镇魂散的效果在减弱,痛楚正在慢慢回归。
突然,对岸的灰雾中,亮起了几点火光。
是赤鸢卫的巡逻队。
魏思昭立刻停下划桨,让船顺着水流往下漂了一段,躲进岸边一片垂下的枯藤后面。枯藤很密,像一道天然的帘幕,将小船遮得严严实实。
两人屏住呼吸,透过枯藤的缝隙往外看。
一队大约十人的赤鸢卫沿着对岸巡逻而过。他们走得很慢,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周围的一片区域。领头的那个人似乎在说什么,但因为距离和水声,听不真切。
巡逻队渐渐走远,火光消失在灰雾深处。
魏思昭这才重新拿起桨,继续划动。但他的动作明显比之前更吃力,呼吸也变得粗重。
“你……”宣灵开口。
“没事。”魏思昭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楚,“抓紧时间。”
船终于靠岸。
魏思昭几乎是跳下船的,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宣灵跟着跳下来,扶住他。触手的皮肤滚烫,能感觉到他体内那股混乱的力量又开始蠢蠢欲动。
镇魂散的效果,快到极限了。
“找个地方。”魏思昭咬着牙说,“快。”
宣灵环顾四周。这里是一片乱石滩,到处是嶙峋的黑色怪石,几乎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但远处,能看见山壁下似乎有一个洞穴的轮廓。
“那边。”她指向那个方向。
两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朝山洞走去。路很难走,碎石硌脚,魏思昭的身体越来越重,几乎将一半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宣灵咬着牙支撑着,锁情丝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因为情,而是因为过度用力,心跳加速牵动了那根丝线。
终于,他们跌进了山洞。
洞里很黑,但还算干燥,有一股尘土和苔藓的味道。宣灵将魏思昭扶到洞壁边坐下,然后立刻从包裹里拿出银针和药粉。
“忍一下。”她说,声音有些喘,“这次可能会更痛。”
魏思昭靠在洞壁上,闭着眼,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宣灵快速施针。这一次,她的手法比之前更急,也更狠。银针刺入的穴位更深,药粉的用量也更大。她能感觉到魏思昭的身体在剧烈颤抖,能听见他牙关紧咬发出的咯咯声,能闻到他身上越来越浓的血腥味——那是血脉冲突加剧,毛细血管破裂的味道。
但她不能停。
如果这次压制不住,魏思昭可能会彻底失控。而一个失控的、拥有皇族血脉的混血,会引来什么,她不敢想。
最后一针落下。
魏思昭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软倒下去,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他的呼吸很乱,很急,脸上全是冷汗,但那种暴戾的气息正在慢慢平复。
宣灵也累得几乎虚脱。她瘫坐在旁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的汗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锁情丝勒在心口,痛得她眼前发黑。
但她没管。
她从包裹里拿出水囊,喝了几口水,又用剩下的水浸湿布巾,开始擦拭魏思昭脸上的汗和血污。动作很轻,很机械,像在执行某个既定的程序。
擦到他手腕时,她又看到了那个渊血印记。
和她的印记,那么像。
她停下手,看着那个印记,看了很久。
然后她收回手,靠在另一边的洞壁上,闭上了眼睛。
洞穴外,灰雾弥漫,忘川河水奔流不息。
洞穴内,两个身上流着同样禁忌之血的人,一个昏迷,一个假寐,在沉默中度过他们“七日之约”的第一天。
而远处,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岩壁高处,凌霜站在那里,破妄瞳注视着洞穴的方向,右眼中的符文缓缓旋转。
她的指尖,一缕极淡的黑气正在消散——那是她刚才暗中出手,驱散了一队差点发现这个山洞的赤鸢卫。
“第一天。”她轻声自语,声音散在风里,“锁情丝波动……轻微。目标情绪……稳定。”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但她的眼神……在看他的印记时,有些许停滞。”
“记录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