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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九重天的云从来不白。

      它们总是浸着一层薄金,或是染着一片暮紫,在天宫连绵的殿宇间缓缓流动,像某种过于粘稠的液体。仙娥们提着永远不会熄灭的宫灯走过长廊时,衣袂会带起这些云雾,而后云雾又缓慢地合拢,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宣灵不喜欢这些云。

      她坐在聆心殿最深处的静室里,闭着眼,却“看见”了太多东西。这不是用眼睛看的——聆心殿的主事,生来就能听见众生的心念。凡间的农夫在田埂上抽着旱烟,想着今年雨水会不会够;渊界边境的士兵握着长戟,恐惧着下一场不知何时会来的冲突;天宫里某个小仙婢躲在柱子后面偷偷抹眼泪,因为早上打碎了一只琉璃盏。

      声音。太多声音。

      它们不是真的声音,而是心绪的波动,情绪的涟漪,思绪的碎片。这些碎片从三界的每一个角落飘来,穿过层层云雾,穿过结界与屏障,最终汇入聆心殿中央那颗巨大的“谛听石”,再由宣灵这样的聆心者逐一分辨、归类、记录。

      有些心念需要上报。谋逆的念头,大悲大喜可能引发灵力暴乱的征兆,对天道不敬的腹诽。有些则不必——那些琐碎的悲欢,爱恨,渴望与失落,就像尘埃一样被允许飘散。天界只需要知道足够维持秩序的信息,不需要被众生琐碎的情感淹没。

      宣灵的睫毛微微颤动。

      她已经这样坐了三个时辰。殿外的日晷影子缓慢移动,仙娥换过两次熏香,从白檀换成了冷梅。她的意识像一张巨大的网,悬浮在三界之上,网上缀满亿万颗颤动的露珠——每一颗都是一颗心。

      然后,钟声响了。

      那不是普通的钟声。它从九重天最高处的“蚀骨台”传来,先是低沉的一声嗡鸣,而后层层荡开,穿透云雾,穿透结界,穿透□□直抵魂魄深处。钟声所过之处,仙草低头,灵兽蜷缩,连那些永不熄灭的宫灯都忽明忽暗地闪了一瞬。

      蚀骨之钟。

      三百年一响,每一次响起,都意味着“蚀骨之期”将至——那是天道规则最脆弱的时刻,是神、魔、人三界力量交汇紊乱的周期,也是……献祭之时。

      宣灵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很特别,不是天界仙族常见的金色或银色,而是一种极深的褐色,近乎于黑。只有当光线以某种角度照进去时,才会隐约看见瞳孔深处有一圈极淡的血色纹路——那是渊界血脉的印记,尽管已经被封印压制了百年,却从未真正消失。

      钟声还在回荡。

      按照惯例,她应该继续聆听,记录蚀骨钟鸣后众生的反应。恐惧的,茫然的,或是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可她刚重新闭眼,就“听见”了别的东西。

      从渊界方向传来的——

      一声嘶吼。

      那不是普通的心念波动,也不是情绪涟漪。那是一种……纯粹的痛苦。像有什么东西被活生生撕开,灵魂在焚烧,血肉在融化。嘶吼中裹挟着暴戾、绝望、还有某种连痛苦都压不下去的疯狂。

      宣灵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泛白。

      那声音只持续了一息,就消失了,快得像是错觉。可她确信自己听见了。不仅听见,她甚至“看见”了破碎的画面:黑暗的巷子,蜷缩的人影,月光照在皮肤上显现又消退的诡异纹路,还有……血。

      她的手腕开始发烫。

      宣灵低头,撩起宽大的衣袖。左手腕内侧,那个拇指大小的暗红色印记正在微微发热,像一块埋在皮肤下的炭。她用手指按上去,触感冰凉,可内里却烫得吓人。

      “母亲……”她轻声说。

      “宣灵主事。”

      静室的门被无声推开,一名身穿银甲的女将站在门外。她很高,几乎顶到门框,银甲上刻着刑天司的徽记——交叉的双戟与一只半睁的眼。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左眼是正常的深褐色,右眼却是一种冰冷的银白,瞳孔深处有细小的符文在缓缓旋转。

      破妄瞳。能看穿一切伪装与谎言的眼睛。

      凌霜,刑天司第七卫队长,大司命最信任的监查者之一。

      “大司命召见。”凌霜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没什么起伏,“天枢殿,即刻。”

      宣灵站起身。白色的聆心殿主事袍服垂下,宽大的袖口遮住了手腕。她经过凌霜身边时,感觉到那只银白色的眼睛在注视自己——不是普通的看,而是某种深入的、剖析般的凝视。

      “凌霜队长。”宣灵停下脚步,“我的‘心念’,可还干净?”

      凌霜的右眼瞳孔微微收缩,符文转得快了些。“主事说笑了。破妄瞳只能看见表层,看不见心念深处。”

      “是吗。”宣灵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那就好。”

      天枢殿在九重天的最高处。

      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座悬浮的倒锥形山体。山体表面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每一笔都流淌着淡金色的光芒。整座殿没有窗,只有顶部一道垂直的光柱照下来,落在殿中央高耸的玉座上。

      大司命就坐在那光里。

      光线太强,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一个穿着繁复黑袍的身影,还有那双搭在扶手上的手——手指修长苍白,每一根指甲都长到微微弯曲,泛着玉石般的冷光。

      宣灵跪在光柱边缘的阴影里。凌霜站在她身后三步的位置,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蚀骨钟响了。”大司命的声音从光里传来,不高,却每个字都敲在殿壁上,激起细微的回音,“你听见了。”

      “是。”

      “也听见了别的东西。”这不是询问。

      宣灵伏低身体。“渊界方向有心念异常波动,似有魔族血脉冲突爆发,痛苦至极。但只一瞬便消失,未能追踪具体位置。”

      光柱里,大司命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

      咚。咚。咚。

      每一声都让殿壁上的符文亮起一瞬。

      “那不是普通的魔族。”大司命说,“是魏思昭。”

      宣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这个名字她知道。或者说,整个天界高层都知道。渊界之主的第三子,神魔混血——母亲是百年前跳下诛仙台的渊界长公主,父亲……无人知晓。他出生时天降异象,三界血雨连下三日,天道降下九道灭魂雷,却被他母亲以性命为代价挡下。

      一个本不该活下来的孽障。

      却活下来了,还在渊界那种地方长大,成了连他那些纯血魔族兄弟都忌惮的存在。

      “蚀骨之期,三界力量失衡,他的血脉冲突会达到顶峰。”大司命继续说,“届时,他会寻找一切办法缓解痛苦,甚至可能铤而走险,触及禁忌。”

      宣灵安静地听着,心中却升起不祥的预感。

      “你的任务。”大司命说,“接近他,取得信任。在蚀骨之期最盛的那一夜,将他引入无回渊。”

      无回渊。

      三界交界处的绝地,进去了就从未有人出来过的地方。传说那里是旧天道规则的裂缝,是连时间和空间都会扭曲的混乱之地。也是……最佳的献祭场所。

      宣灵抬起头。“大司命,魏思昭生性多疑,且实力深不可测。属下只是聆心者,并无战斗之能,如何取得他的信任?又如何能将他引入无回渊?”

      光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你会做到的。”大司命说,“因为你是聆心殿百年来最优秀的主事,也因为……你和他一样。”

      宣灵的心脏狠狠一跳。

      “你们身上,都流着不该流的血。”

      殿内死寂。

      宣灵感觉到手腕的印记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肤。她咬住牙,让呼吸保持平稳。不能慌,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凌霜就在身后,破妄瞳正注视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当然,本座不会让你空手而去。”大司命抬起手。

      一点金光从他指尖飘出,缓缓飞向宣灵。金光落在她掌心,化成一缕极细的丝线——细到几乎看不见,却重得惊人。丝线的一端自动缠绕上她的手腕,钻入皮肤,消失不见。

      “锁情丝。”大司命说,“它会缠在你的心脉上,平时无感。但若你动了情——任何超出任务所需的情愫,无论是怜悯、同情,还是更深的……它都会收紧。”

      宣灵看着手腕上消失丝线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道极淡的红痕,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勒过。

      “第一次收紧是警告。第二次会勒入血肉。第三次……”大司命顿了顿,“会绞碎你的心脉。”

      “属下明白。”宣灵的声音很稳,“绝不会动情。”

      “很好。”大司命似乎满意了,“三日后出发。凌霜会暗中跟随,记录你的一切行动。记住,你只有三个月。蚀骨之期一到,无论你是否取得他的信任,都必须将他引入无回渊。”

      “是。”

      “退下吧。”

      宣灵起身,躬身行礼,转身退出大殿。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袍服的下摆没有一丝晃动。直到走出天枢殿的结界范围,踏上那片永远缭绕云雾的长廊,她才允许自己停下脚步,扶住冰冷的白玉栏杆。

      手腕上的印记烫得她几乎要呻吟出声。

      锁情丝……她按住心口,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往深处钻,冰凉而尖锐,像一根针缓慢地刺入心脏。不是很疼,但那种异物感清晰得令人作呕。

      “母亲……”她闭上眼,轻声喃喃,“您当年……也接过这样的任务吗?”

      百年前的记忆从来不是完整的。

      它是一堆碎片,浸泡在血色与火光里,带着焚烧魂魄的温度,每次想起都会烫伤她自己。

      那时她还很小,小到连“天界”和“渊界”的区别都还不懂。她只知道母亲很美,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和一双总是冰凉的手。她们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小院里,院里有一棵永远不会开花的树。母亲总说,等树开花了,就带她去人间看真正的花海。

      树一直没有开花。

      直到那一天。

      宣灵记得那天下了雨。不是天界那种装饰性的细雨,而是真正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像是无数人在用力敲门。母亲抱着她坐在床边,哼着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歌谣。歌谣的调子很怪,忽高忽低,像在哭,又像在笑。

      然后门被撞开了。

      不是推开,是直接撞碎。木屑飞溅中,她看见门外站着很多人,穿着银甲,拿着兵刃。为首的那个人很高,脸上戴着金色的面具,面具的眼睛位置是两个空洞的黑。

      “叛徒。”那个人说,“私自与魔族通婚,诞下孽种,按律——天诛。”

      母亲把她抱得很紧。紧到她能听见母亲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

      “灵儿。”母亲在她耳边说,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刻进了她灵魂里,“记住三件事。第一,活下去。第二,别恨你父亲,他有他的不得已。第三……不要相信天界的任何人。”

      她不懂。

      母亲把她放下,转身面对那些人。她看见母亲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她手里,一半握在自己掌心。

      “跑!”母亲猛地将她往后一推。

      她跌进一个突然亮起的法阵里。法阵的光芒是血红色的,刺得她睁不开眼。在光芒彻底吞没她之前,她最后看见的画面是——

      母亲站在法阵外,背对着她,张开双臂。

      那些银甲人冲上来,兵刃刺穿母亲的身体。一道金色的雷霆从九天落下,正正劈在母亲头顶。

      没有惨叫。

      母亲的身体像琉璃一样碎裂开来,化作无数光点,在暴雨中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魂飞魄散。

      真正的,连一丝魂魄碎片都不剩的天诛之刑。

      法阵带着她坠入黑暗。她在黑暗里哭了很久,久到眼泪都流干了,才从另一端跌出来,落在聆心殿的后院。当时的殿主——一个眼睛几乎全瞎的老妇人——站在那里,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从今天起,你叫宣灵。”老妇人说,“你是聆心殿的学徒。记住,你母亲是病死的。你没有父亲。你是天界最忠诚的子民。”

      她记住了。

      她学会了聆听,学会了分辨,学会了如何在一万种心念中找出最重要的那一个。她成了最优秀的聆心者,成了主事,手腕上的印记被层层封印掩盖,几乎连她自己都快忘了那是什么。

      直到今天。

      直到大司命说:“你和他一样。”

      回到聆心殿时,天已经暗了。

      九重天没有真正的黑夜,只有“暮时”——天光会暗下来,云雾变成深紫色,那些悬浮的宫殿亮起灯火,远远望去像星河倒悬。

      宣灵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布下隔音结界。然后走到那面一人高的水镜前。

      镜子里的人穿着一身白,脸色也白,只有眼睛是深的,深得像两口枯井。她解开衣襟,露出心口。

      锁情丝的痕迹已经看不见了。它完全钻了进去,只在皮肤上留下极淡的一圈红痕,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吻过。她伸手按上去,能感觉到心跳之下,有另一个冰冷的、不属于她的节律在同步搏动。

      一下。一下。一下。

      像倒计时。

      “魏思昭……”她念出这个名字。

      镜中的人影眼神波动了一瞬。挣扎,痛苦,还有某种深埋的恐惧。她想起母亲被天诛时的画面,想起老殿主说的“你最忠诚”,想起大司命冰冷的命令,想起锁情丝钻进心脉时的感觉。

      然后她抬手,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很响。脸颊火辣辣地疼。镜中的人右脸迅速红肿起来,眼神里的波动却消失了,又变回那口枯井。

      “不能犹豫。”她对镜子里的人说,“不能心软。不能……走上母亲的老路。”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宣灵迅速拉好衣襟,转身。“谁?”

      “是我。”凌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没有起伏,“来看看你准备好没有。”

      宣灵打开门。凌霜站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银甲在暮光中泛着冷硬的光。她的右眼——那只破妄瞳——正直直看着宣灵的心口位置。

      “凌霜队长看够了吗?”宣灵问。

      “锁情丝入体,会有三个时辰的融合期。”凌霜说,“期间心绪波动会被放大,容易产生幻觉。你刚才在自言自语。”

      “我在提醒自己。”

      “提醒什么?”

      “提醒自己是谁,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宣灵看着她,“队长还有何指教?”

      凌霜沉默了片刻。那只银白色的眼睛里,符文缓缓旋转。

      “你的心念深处,有深渊。”她突然说,“不是比喻。是真的……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很深,很黑,一直在哭。”

      宣灵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队长说笑了。”她微笑,“聆心者的心念都是干净的,这是入门第一课。”

      凌霜没再说什么。她转身离开,银甲摩擦的声音在长廊里渐行渐远。宣灵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上。

      手腕的印记又开始发烫。

      她撩起袖子,看着那块暗红色的皮肤。百年了,封印已经松动了很多。她能感觉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苏醒,在呼应着远方某个同样痛苦的存在。

      魏思昭。

      那个和她一样,流着不该流的血的人。

      那个她要去接近,取得信任,然后亲手送进无回渊的人。

      ---

      三日后,出发之时。

      宣灵换下了聆心殿的白袍,穿上一身普通医女的青布衣裳。头发用木簪简单绾起,脸上施了易容术,看起来只是个相貌清秀、气质沉静的凡人女子。她只带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几件换洗衣物、一些草药、几块干粮,还有半块玉佩。

      母亲的玉佩。

      临行前,她去了聆心殿最深处的祠堂。那里没有供奉任何神像,只有一排排漆黑的牌位——历代聆心殿主的灵位。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有一个没有名字的牌位。

      那是她偷偷立的。用的是最普通的木头,连漆都没上。

      她跪在牌位前,点燃三炷香。青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祠堂里缓缓盘旋。

      “娘。”她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女儿要走了。”

      香火明明灭灭。

      “去接近一个人。一个和我一样,不该存在的人。”她停顿了很久,久到香灰都掉了一截,“女儿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心软,不会动情,不会……走上您的路。”

      她磕了三个头。

      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时,她想起母亲最后那个背影。张开的双臂,像要拥抱什么,又像要阻拦什么。

      “但女儿想问您……”她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如果当年,您有机会选择……您会杀了他吗?我的……父亲?”

      牌位沉默。

      香燃尽了。

      宣灵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没有名字的牌位,转身离开。

      走出聆心殿时,凌霜已经等在门外。她换了便装,一身玄色劲装,长发束成高马尾,脸上戴了半张面具遮住那只破妄瞳。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江湖客。

      “走吧。”凌霜说,“三界边境,朔月镇。他在那里。”

      “你怎么知道?”

      “蚀骨钟响时,他的血脉冲突爆发,我捕捉到了一丝气息。”凌霜的右眼透过面具的孔洞看向宣灵,“很痛苦的气息。他撑不了多久。”

      宣灵没再问。两人一前一后,走下九重天漫长的天阶。

      每下一阶,天界的云雾就淡一分。到了最底层时,已经能看见真实的天空——不是永远的金紫暮光,而是渐沉的黄昏,天边有晚霞,有归鸟,有风吹过山林的声音。

      人间。

      宣灵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尘土味,草木味,炊烟味。很杂,很浊,却……很真实。

      “三个月的期限。”凌霜在她身后说,“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远房表姐,陪你去边境寻亲。你是医女,姓林,单名一个灵字。记住。”

      “记住了。”

      “还有。”凌霜顿了顿,“锁情丝已经融合完毕。从现在起,你的每一次心跳,它都在听。”

      宣灵按住心口。那里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知道。”她说。

      两人踏上了通往边境的路。

      朔月镇在三界交界的夹缝里。

      这里不属于天界,不属渊界,也不完全属于人间。它像一块被所有人遗忘的补丁,补在三道巨大裂缝的交汇处。镇上的居民很杂:有躲避天界追捕的小仙,有从渊界逃出来的低等魔族,有修了些旁门左道的人类修士,更多的则是根本不知道自己住在什么地方的普通人。

      镇子很小,只有一条主街,十几家店铺,百来户人家。房子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屋顶铺着茅草或破瓦。路是泥路,刚下过雨,坑坑洼洼积着浑浊的水。

      宣灵提着灯笼走在街上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朔月之夜,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稀拉拉的星子。灯笼昏黄的光只能照出脚下几步的距离,再远就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凌霜没有跟她一起进镇。她说要在外面“观察情况”,实际上就是暗中监视。宣灵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被那只破妄瞳记录,传回天枢殿。

      所以她走得很慢,表情很平静,心跳很稳。

      哪怕心口那根冰冷的丝线一直在提醒她:它在。它听着。它等着。

      主街走到一半时,她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更窄,两边是歪歪斜斜的土墙,墙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巷子深处有声音。

      不是人声,也不是动物声。

      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吟。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又被死死咬住,碎成断断续续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宣灵停下脚步。

      灯笼的光晕往前探了探,照出巷子尽头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

      是个男人。

      他背对着她,整个人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身体在剧烈颤抖。他的衣服很破,沾满泥污,但从料子和剪裁看,绝不是普通百姓能穿的。黑色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背上,有几缕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颈侧。

      宣灵的心口猛地一紧。

      不是锁情丝。是她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认出了那个背影。不是因为见过,而是因为……气息。一种从血脉深处传来的、冰凉的共鸣。她手腕上的印记在这一刻烫得几乎要烧起来,像两块烙铁隔着千里万里贴在了一起。

      魏思昭。

      她找到了。或者说,他就在这里,痛苦得无法隐藏。

      宣灵往前走了几步。

      灯笼的光终于照到了他的侧面。她看见他的侧脸——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眉眼锋利得近乎凌厉,哪怕此刻因为痛苦而扭曲,也依然带着某种不容侵犯的桀骜。他的额角有青筋暴起,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月光——不,没有月光,是灯笼光——的照射下,隐约显现出暗红色的诡异纹路。

      魔纹。神魔血脉冲突时的具现。

      纹路只出现了一瞬就消失了,像被什么力量强行压了回去。但他的痛苦显然没有减轻,反而更剧烈了。他咬住自己的手腕,咬得很深,血顺着小臂流下来,滴在泥地上,渗进黑暗里。

      宣灵站在原地,看了他三息。

      这三息里,她想了太多。大司命的命令,锁情丝的警告,母亲死时的画面,还有自己百年来的隐忍和伪装。每一个念头都在说:离开。现在离开。等他痛晕过去,或者痛死,任务也许就结束了。

      可她的脚没有动。

      她的身体自己往前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灯笼的光圈罩住了那个蜷缩的身影。

      魏思昭猛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不是比喻,是真的充血,眼白部分布满了狰狞的血丝,瞳孔深处却是一种近乎非人的金竖瞳——神族的特征。两种截然不同的血脉在他身体里厮杀,把他的眼睛撕成了这副模样。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焦距,只有纯粹的、野兽般的痛苦和警惕。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开。”

      宣灵没走开。

      她蹲下身,放下灯笼,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额头上。

      触感滚烫。不是发烧的烫,是某种从内里烧出来的、要把魂魄都焚尽的烫。她的指尖刚碰到他的皮肤,一股暴戾混乱的力量就顺着接触点冲进她的身体——

      痛苦。撕裂。焚烧。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里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尖叫。无数画面碎片般炸开: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的女人跳下悬崖,一群孩子在嘲笑什么,冰冷的锁链,鞭子抽在背上,血,好多血……

      “啊……”宣灵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锁情丝在这一刻猛地收紧。

      不是警告级别的收紧,是真真切切地勒进了心脉。尖锐的疼痛从心脏炸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眼前一黑,差点跪倒。

      但她没松手。

      她的手还按在魏思昭的额头上,掌心泛起极淡的、乳白色的光芒。那是聆心殿最基础的安抚术,没什么大用,只能勉强平复一些情绪波动。可此刻,这点微弱的光芒却像冰水滴进油锅——

      魏思昭的身体剧烈一震。

      他猛地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我说……”他盯着她,金红交杂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焦距,“……走开!”

      宣灵看着他的眼睛,没说话。她的安抚术没停,光芒反而更盛了一些。她能感觉到自己手腕快被捏断了,锁情丝已经勒进了心脉两分,血从嘴角溢出来,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

      可她就是没松手。

      魏思昭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巷子里的黑暗都凝固了,久到灯笼的火苗开始摇晃。

      然后,他眼里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金色也淡了,变回正常的深褐色。魔纹彻底消失,皮肤下的蠕动停止。他的身体不再颤抖,抓着她手腕的力气也松了。

      “……为什么?”他哑声问。

      宣灵没回答。她抽回手,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然后扶住他的肩膀。

      “能站起来吗?”她问,声音很平静,仿佛刚才差点被捏碎手腕、锁情丝勒入心脉的人不是她。

      魏思昭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最终,他点了点头。

      宣灵扶着他站起来。他很高,比她高一个头还多,站起来时几乎把巷子里的光都挡住了。他靠在她身上,很重,但没把全部重量压下来,还留着一分力自己站着。

      “你……”他开口,想说什么。

      巷口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火把的光。

      “在那边!”

      “肯定还没跑远!”

      “搜!每个巷子都搜!”

      追兵。

      宣灵心里一紧。她扶着魏思昭,快速扫视四周——巷子是死胡同,唯一的路就是来时的巷口。而那里,火光已经越来越近。

      魏思昭也听见了。他眼神一冷,身上的气息又开始不稳。

      “走这边。”宣灵突然说。

      她扶着他,不是往巷口,而是往旁边的土墙走去。墙很高,上面爬满枯藤,看起来没有任何出路。可宣灵伸手在墙上某处按了一下——

      一块墙砖凹陷进去。

      土墙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刚好容一人通过。

      魏思昭看向她,眼神更复杂了。

      “我白天来过。”宣灵简短地解释,“找落脚处时发现的。应该是个废弃的地道。”

      她扶着他钻进去。墙在他们身后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过。

      地道里一片漆黑,只有她手中灯笼那点微弱的光。脚下是湿滑的台阶,空气里有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他们往下走了大概二十几级,台阶变成平坦的通道,通道尽头隐约有光。

      是一家客栈的后院。

      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还有隐约的、鼾声如雷的呼吸声——客栈老板睡得正熟。

      宣灵扶着魏思昭,悄无声息地推开门,穿过堆满杂物的后院,走进客栈一楼的大堂。大堂里空无一人,柜台后点着一盏油灯,灯下压着一张字条:“客官自便,房钱放柜台,楼上左转第一间空着。”

      很典型的边境客栈,不问来历,不管身份,给钱就住。

      宣灵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放在柜台上,然后扶着魏思昭上楼。

      左转第一间。门没锁,推门进去,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但还算干净。

      她把魏思昭扶到床上。他躺下时,眼睛已经半闭,意识又开始模糊。

      “你……”他抓住她的衣袖,力气很轻,像个孩子,“……别走。”

      宣灵站在床边,看着他的脸。

      灯笼的光从下方照上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的眉眼在昏睡中终于舒展开,没了醒时那种凌厉的桀骜,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额角的冷汗还没干,几缕湿发贴在脸颊上。

      她的心口又紧了一下。

      这一次,锁情丝没有动。

      它安静地蛰伏着,像一条冬眠的蛇。

      宣灵在床边站了很久,久到魏思昭的呼吸完全平稳下来,沉入真正的睡眠。然后她转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窗外,镇子的另一端,火光还在游走。追兵还没放弃。

      更远的地方,在某个看不见的屋顶上,凌霜应该正站在那里,破妄瞳记录着这一切。她刚才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会被如实传回天枢殿。

      包括她没松手。

      包括她嘴角的血。

      包括她心口那两次锁情丝的收紧。

      宣灵关上了窗。

      她走回床边,在椅子上坐下。从包裹里拿出干净的布,沾了水,开始擦魏思昭脸上的汗和血污。动作很轻,很慢。

      擦到他手腕上那个咬痕时,她停住了。

      那个伤口很深,皮肉翻卷,还在渗血。可伤口旁边的皮肤上,有一个印记。

      一个和她手腕上一模一样的印记。

      暗红色,拇指大小,形状像一滴被拉长的血泪。

      渊血印记。

      宣灵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她盯着那个印记,看了很久。然后抬起自己的左手,撩起衣袖,露出同样的印记。两个印记在昏黄的灯光下,几乎一模一样,像镜子内外的倒影。

      “……原来如此。”她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所以大司命选了我。不是因为我是最优秀的聆心者。”

      “而是因为……”

      她没说完。

      窗外的风声忽然大了,穿过镇子破败的街巷,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某个深渊在叹息,像某段被遗忘的过去,正从黑暗里慢慢浮上来。

      朔月之夜,长夜未尽。

      而她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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