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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暮色里的误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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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的铃声,是被暮色泡得发沉的。
像一块吸饱了黄昏水汽的海绵,闷声闷气地撞在耳膜上。
橘红色的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
长到越过操场的铁丝网,缠上路边的梧桐树干。
走廊里挤满了人,喧闹声像潮水一样。
脚步声、说笑声、书包拉链的哗啦声,搅成一团。
谢望舒背着书包,走得很慢。
他的书包带子有点松,耷拉在肩膀上,晃悠悠的。
手里攥着那张写着字的纸,被汗水浸得发皱。
纸角卷了边,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
一笔一划,是他昨天下午,偷偷写下的心事。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往最后一排瞟。
那里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张孤零零的课桌。
桌肚里,还露着半截黑色的画笔,笔杆沾着蓝颜料。
江野棠早就走了,像往常一样,没等下课铃落就溜了。
谢望舒的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像被风吹过的荒原,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寂静。
他慢慢走出教学楼,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校门口的小吃摊,支起了红色的遮阳棚。
烤肠的焦香,糖炒栗子的甜香,混着油炸臭豆腐的味道。
热气腾腾地飘在空气里,勾着人的食欲。
几个女生围在烤肠摊前,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手里捏着零钱,眼睛盯着烤得滋滋冒油的肉肠。
谢望舒的脚步,顿了顿。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
那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江野棠。
她的背靠着树干,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
夕阳落在她的身上,镀上了一层细碎的金边。
把她的轮廓描得很淡,却又格外清晰。
她的面前,站着一个瘦小的女生。
女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头发梳成乱糟糟的马尾。
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着,像一株被风吹弯的小草。
手里的书包,攥得很紧,指节泛着青白的光。
谢望舒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放慢了脚步,悄悄躲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
树影浓密,把他的半个身子都藏了起来。
他看见江野棠抬起手,扯了扯女生的书包带。
动作很随意,指尖勾着背带晃了晃,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女生的头,埋得更低了。
下巴几乎要贴到胸口,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能看见她的马尾辫在发颤,像是在哭。
周围的人,都匆匆走过,没人在意。
没人在意那个瘦小的女生,也没人在意江野棠。
大家都急着回家,急着奔赴各自的傍晚。
谢望舒的心里,那点好不容易升起的善意。
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湖面,瞬间碎了。
碎成了一片片尖锐的冰碴,扎得人心口发疼。
他想起昨天上午教室里的场景。
想起她泛红的眼眶,像浸了水的樱桃。
想起她攥着画笔的手,指节泛白,用力得像在抓救命稻草。
想起她低声说的,那些关于父母的话。
“他们把我的颜料扔了,踩得稀烂。”
“把我喜欢的一切,都毁了。”
那些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他的心上。
他以为,她只是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只是用冷漠和叛逆,包裹着一颗脆弱的内心。
只是用满身的戾气,对抗着这个对她不友好的世界。
可现在,他看见的,却是另一副模样。
是张扬口中的,那个不好惹的转校生。
是老师眼中的,那个爱惹事的坏学生。
是欺负弱小,把别人的眼泪当笑话的混混。
谢望舒的手指,攥得更紧了。
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传来尖锐的疼。
疼得他几乎要松开手,却又死死地攥着。
他看见江野棠微微歪着头,说了句什么。
声音很轻,被喧闹声盖过,听不真切。
但他看见女生的身体,猛地一颤。
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抖得更厉害了。
然后,女生慢吞吞地抬起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
布包是粉色的,针脚歪歪扭扭,绣着一朵小小的雏菊。
雏菊的花瓣掉了一半,露出里面发白的棉线。
她把布包递过去,动作很犹豫,手指抖得厉害。
布包的带子缠在她的手腕上,扯了半天才扯下来。
江野棠接过布包,随手翻了翻。
指尖划过布包的表面,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轻蔑。
谢望舒看见布包里,露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还有几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糖果,糖纸都被揉皱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那抹笑,很淡,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落在谢望舒的眼里,格外刺眼。
像一把刀,割开了他心里那点好不容易滋生的柔软。
原来,她和那些街头的小混混,没什么两样。
原来,她的叛逆和冷漠,不是保护色,是真的坏。
原来,他的同情,他的偷偷写字条,只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
谢望舒的心里,像被灌满了冷水。
冰凉的,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底。
凉得他浑身发颤,连指尖都在发抖。
他看见江野棠把布包塞进裤兜。
动作很随意,像揣着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
然后,她挥了挥手,手腕转了个圈。
像是在赶苍蝇,又像是在打发什么麻烦东西。
女生如蒙大赦,猛地抬起头。
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她没敢看江野棠,低着头,飞快地跑了。
跑起来的样子跌跌撞撞,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跑过谢望舒的身边时,他听见了她的哭声。
很轻,很压抑,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呜咽着,带着喘不过气的委屈。
谢望舒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
指节泛白,指甲嵌进肉里,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疼。
心里的火气,和着那股冰凉的寒意,一起往上涌。
堵在喉咙口,烧得他嗓子发疼。
江野棠依旧靠在梧桐树上。
她掏出那盒薄荷糖,铁盒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倒出一颗,扔进嘴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薄荷的清凉,在暮色里散开,带着点拒人千里的冷。
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小巷。
小巷很深,很黑,像一张张开的嘴,吞噬着夕阳的光。
巷口的墙壁上,画着乱七八糟的涂鸦,被雨水冲刷得褪色。
谢望舒看着她的侧脸。
看着她嘴角那抹漫不经心的笑。
看着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心里的最后一点善意,彻底消失了。
像被暮色吞噬的阳光,一点点沉下去,再也看不见了。
他转身,快步离开。
脚步很沉,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每一步都带着滞涩的疼。
书包里的习题册,硌着后背,硬邦邦的,很不舒服。
他却没有停下,一直往前走。
走过喧闹的小吃摊,走过拥挤的人群。
走过那条,开满了梧桐花的小路。
梧桐花的花瓣落了一地,被踩得稀烂。
夕阳渐渐落下,天色越来越暗。
橘红色的光,被灰蒙蒙的暮色取代。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带着点暖融融的意味。
却暖不透谢望舒冰凉的指尖,和更凉的心脏。
他走到一栋独栋别墅前,铁栅栏门紧闭着。
门柱上的感应灯,在他靠近时倏地亮起。
惨白的光,照亮了门楣上烫金的门牌。
他掏出钥匙,指尖发颤,半天没对准锁孔。
推开铁门的瞬间,摔碎东西的脆响,撞进耳膜。
紧接着,是母亲压抑又尖锐的哭喊。
“你当我是瞎的吗?那条项链,你以为我没看见?”
谢望舒的脚步,钉在了玄关。
客厅的水晶灯亮得晃眼,碎片溅了一地。
母亲的名贵花瓶,摔在大理石地面上,四分五裂。
父亲站在沙发旁,西装外套皱巴巴的,领带歪着。
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烦躁,还有一丝被撞破的狼狈。
“你闹够了没有?”父亲的声音,沉得像淬了冰。
“不过是一条项链,值得你这样歇斯底里?”
“值得?”母亲尖声笑起来,眼泪砸在衣襟上。
“谢明诚,你摸着良心说,那是普通的项链吗?”
“那是她送你的吧?是那个女人送你的吧!”
母亲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空气里。
谢望舒的手指,猛地收紧,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
他看见母亲捂着胸口,身子晃了晃。
眼底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漫出来。
“我守着这个家,守着你,守着望舒。”
“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对得起我吗?”
父亲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抬脚踢开脚边的瓷片。
“别在这里无理取闹,望舒还在门口看着。”
他的目光扫过来,带着冰冷的警告。
谢望舒的脸,唰地白了。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
攥着那张纸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纸张被揉得变了形,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
客厅里的争吵声,还在继续。
母亲的哭声,父亲的呵斥声,混在一起。
像无数根针,扎进谢望舒的耳朵里。
扎得他头疼欲裂,只想逃。
他没换鞋,也没说话。
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飞快地往楼上跑。
木质楼梯被踩得咚咚响,像是在敲鼓。
他冲进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
“咔哒”一声,隔绝了楼下的兵荒马乱。
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书包掉在脚边,习题册散落出来。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带着颤抖。
楼下的声音,还能隐约传进来。
母亲的哭声,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绝望。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冷漠。
谢望舒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肩膀微微耸动着,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想起刚才在梧桐树下看到的画面。
想起江野棠嘴角那抹嘲讽的笑。
想起那个瘦小女生哭着跑开的背影。
又想起客厅里摔碎的花瓶,母亲的眼泪。
想起父亲脸上的狼狈和不耐烦。
原来,光鲜亮丽的别墅里,也藏着一地鸡毛。
原来,看起来完美的家,也会碎得一塌糊涂。
原来,他和江野棠,也没什么不一样。
都被困在各自的牢笼里,逃不出去。
他摊开手心,那张皱巴巴的纸,还在。
上面的字迹,被汗水晕开,模糊成一团。
“画画不是没用的。”
那行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在他的心里闪了闪。
又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
他把纸揉成一团,用力扔进垃圾桶。
纸团撞在桶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像一颗心,碎在地上的声音。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
墨蓝色的天空,缀着几颗稀疏的星星。
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书桌上。
像一层薄薄的霜,泛着冷光。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江野棠的样子。
浮现出她靠在梧桐树上的背影。
浮现出她嘴角那抹嘲讽的笑。
浮现出那个瘦小女生,哭着跑开的模样。
他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闷得发慌,喘不过气。
他拉开抽屉,里面藏着一本漫画书。
是他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偷偷买的。
书皮被翻得发皱,里面的插画,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抽屉的最底下,压着一沓草稿纸。
上面画着他偷偷画的人物,侠客、精灵、飞鸟。
线条稚嫩,却带着满满的欢喜。
想起父母看见这些画时,失望的眼神。
想起他们说的,“不好好学习,净搞这些没用的”。
想起他们把他的画撕了,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想起刚才楼下的争吵,母亲绝望的哭声。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江野棠,是不一样的。
至少,他不会去欺负弱小。
至少,他不会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至少,他还守着一点,做人的底线。
他拿起笔,在习题册上写着公式。
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却写得歪歪扭扭,像他此刻混乱的心情。
窗外的风,吹过梧桐树的叶子。
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叹息。
像在耳边,低声诉说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而此时的校门口,梧桐树下。
江野棠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粉色的布包。
她靠在树干上,慢慢打开布包。
里面的零钱,被她整整齐齐地码着。
还有几颗糖果,糖纸被抚平了,露出鲜艳的颜色。
她的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早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漠然的温柔。
眼底的冷光,也散了,剩下一点浅浅的暖意。
她抬头看了看天,暮色已经很浓了。
远处的小巷里,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灯。
她走到梧桐树的背面,那里有一个隐蔽的树洞。
树洞被茂密的枝叶遮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把布包,轻轻放进树洞里。
动作很轻,像在放一件易碎的珍宝。
然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转身,走进了那条幽深的小巷。
小巷的尽头,是一间破旧的小屋。
屋顶的瓦片,掉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茅草。
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
灯影里,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是那个瘦小女生的奶奶,卧病在床很久了。
江野棠的手里,还捏着一颗薄荷糖。
糖的清凉,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的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屋里的人。
暮色,把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道,被遗忘在时光里的,影子。
而谢望舒的房间里,灯光依旧亮着。
他趴在书桌上,看着窗外的月光。
月光很凉,落在他的手背上。
楼下的争吵声,渐渐低了下去。
只剩下母亲偶尔的抽噎声,和父亲的叹气声。
心里的烦躁,一点点散去。
只剩下一片,冰凉的寂静。
他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不知道,那个粉色的布包,藏着怎样的秘密。
不知道,那个瘦小的女生,每天都会来这里,等她的帮助。
不知道,那个靠在梧桐树下的女生,心里藏着怎样的温柔。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对江野棠的那点善意。
已经,消失殆尽了。
像被风吹走的尘埃,散在暮色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夜色,越来越浓。
月光,越来越凉。
落在两个,背道而驰的身影上。
落在两个,隔着深深误会的,心上。
谁也没看见,谁也没听见。
只有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
像在诉说着一个,关于青春的,疼痛的秘密。
像在等待着一个,迟迟不肯到来的,黎明。
第二天的阳光,会不会,照亮这条小巷。
会不会,照亮那两个,被误会困住的,灵魂。
没人知道。
只有风,在夜色里,继续吹着。
吹过梧桐树的枝头,吹过少年少女的心事。
吹过那段,漫长而又短暂的,青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