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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蝉鸣里的碎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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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是被晒得发蔫的。
像一滩融化的蜂蜜,黏腻地糊在玻璃窗上。
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课桌上。
课桌的木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粉笔灰。
指腹蹭过去,能摸出粗糙的颗粒感。
江野棠趴在桌子上,脸朝着墙壁。
手臂弯成一个弧度,刚好遮住半张脸。
耳朵里塞着耳机,是劣质的入耳式。
线缠着衣角,晃悠悠地垂下来,沾着点灰尘。
耳机里的声音开得很大,是嘈杂的摇滚乐。
鼓点重得像敲在太阳穴上,震得人发疼。
讲台上的物理老师,声音像老式收音机。
嗡嗡的,混着电流声,含糊不清。
他的手指在黑板上写着公式,粉笔灰簌簌往下掉。
落在他的肩膀上,像一层薄薄的雪。
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聒噪得让人烦躁。
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和耳机里的鼓点缠在一起。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
沙沙,沙沙,像春蚕啃食桑叶。
谢望舒坐在第三排,眉头微微蹙着。
他的手指握着笔,却很久没落下一个字。
目光落在黑板上的公式,却没看进去。
那些字母和符号,在他眼里变成了一团乱麻。
眼角的余光,总往最后一排飘。
飘到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上,又飞快收回。
像怕被人发现,又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的手指,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一圈又一圈,墨痕叠着墨痕,像解不开的结。
下课铃响的时候,物理老师拖了两分钟。
他清了清嗓子,又强调了一遍重点题型。
才慢吞吞地合上教案,夹在腋下走出教室。
他的皮鞋底擦过地砖,发出沉闷的声响。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喧闹声像潮水一样涌起来,填满了每个角落。
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往外跑,嚷嚷着去操场打球。
篮球在地上弹着,发出咚咚的声响。
女生们围在一起,脑袋凑得很近。
低声讨论着昨晚的电视剧,声音里带着雀跃。
江野棠依旧趴着,没动。
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和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耳机里的摇滚乐还在响着,震得她耳膜发疼。
她却舍不得摘下来,只有这样,才能隔绝一切。
她的手指,在桌肚里捏着一支画笔。
是偷偷藏起来的,笔杆上沾着干涸的颜料。
蓝色的,是天空的颜色,也是她最喜欢的。
指尖摩挲着笔杆,粗糙的触感,带着点温度。
那是她在美术班的最后一天,偷偷塞进书包的。
那天的夕阳很好看,把画室的窗户染成了橘红色。
她的画板上,还留着半幅没画完的画。
画的是海边的日落,海浪卷着金色的光。
可她再也没机会把它画完了。
“喂,江野棠。”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轻佻。
像一根针,刺破了耳机里的喧闹。
江野棠皱了皱眉,没抬头,也没摘耳机。
她把脸埋得更深了,希望那人能识趣地走开。
那人却没走,反而又凑近了点。
肩膀撞了撞她的课桌,发出哐当一声响。
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点刻意的挑衅。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江野棠终于动了。
她猛地扯下耳机,扔在桌子上。
抬头看向来人,眼神冷得像冰。
面前站着的,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叫张扬。
个子很高,皮肤被晒得黝黑,带着点痞气。
他的校服外套敞着怀,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
头发剪得很短,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飞。
他身后跟着两个男生,都是篮球队的。
正笑嘻嘻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看热闹的意味。
“有事?”
江野棠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像淬了冰。
张扬挑了挑眉,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
从她没穿校服的T恤,到她攥着画笔的手。
眼神里的戏谑,几乎要溢出来。
“没什么事,就是好奇。”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身体晃了晃。
“好好的美术班不待,怎么转到我们班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周围的人听见。
几个围在一起的女生,瞬间安静了下来。
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探究和八卦。
江野棠的手指,攥紧了那支画笔。
指节泛白,笔杆硌着掌心,传来尖锐的疼。
她的指甲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
心里的火气,一点点往上涌。
“关你屁事。”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张扬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他嗤笑一声,往后退了一步,摊了摊手。
“脾气还挺冲。”
“我听说啊,美术班的学费,可不便宜。”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里的嘲讽更浓了。
“是不是家里没钱了,供不起你学画画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江野棠的心里。
扎破了她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伤疤。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眼神里的冷,瞬间变成了锋利的刺。
像一头被激怒的兽,浑身的尖刺都竖了起来。
“滚。”
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声音不大,却带着骇人的戾气。
张扬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往后退了一步。
随即又挺直了腰板,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
“急了?我说错了?”
“也是,画画能有什么用?”
“又不能当饭吃,不如学理科,以后好找工作。”
“你爸妈肯定是看透了,才托人把你转过来的吧?”
他的话,一句接一句,像刀子一样。
一刀一刀,割在江野棠的心上。
割开那些血淋淋的,不敢示人的过往。
江野棠猛地站起来。
椅子腿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惊得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张扬,像要喷出火来。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都带着颤抖。
“我让你滚,你听不懂人话?”
她的声音,带着点颤抖,却依旧很凶。
张扬被她的眼神吓到了,又往后退了一步。
脸上的戏谑,终于收敛了些。
却还是硬着头皮,嘴硬道:“我说的是实话!”
“学画画就是浪费钱!你爸妈……”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江野棠打断了。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带着点沙哑,带着点破碎的意味。
像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我爸妈怎么了?”
她看着张扬,眼神里的戾气一点点褪去。
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疲惫。
“他们是没钱。”
“他们说画画没用,说学理科才有出息。”
“他们说,画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
“他们托了关系,花了攒了很久的钱,把我塞进这个班。”
“把我的画板锁起来,锁在阁楼的柜子里。”
“把我的颜料扔了,扔在垃圾桶里,踩得稀烂。”
“把我喜欢的一切,都毁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教室里。
砸得所有人都沉默了。
空气里的喧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蝉鸣,一声比一声刺耳。
张扬的脸,涨得通红。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神里的戏谑,变成了尴尬和不知所措。
他身后的两个男生,也低下了头,不敢说话。
周围的女生,也收起了探究的目光。
脸上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却没人敢上前。
谢望舒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本习题册。
他本来想去办公室问老师问题,却刚好撞见这一幕。
他的脸色,很白,白得像纸。
黑色的细框眼镜,反射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看着江野棠,看着她眼底的红。
看着她强撑着的,不肯落下的眼泪。
看着她攥着画笔,指节泛白的手。
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涩。
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喘不过气。
江野棠深吸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看向天花板。
努力把眼眶里的湿意逼回去。
她的眼神,又恢复了冰冷。
像一层厚厚的冰,盖住了底下的脆弱。
“满意了?”
她看着张扬,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的事,说完了。”
“现在,可以滚了吗?”
张扬的脸,更红了。
他狼狈地低下头,含糊地说了句“我不是故意的”。
然后就带着那两个男生,灰溜溜地从后门溜走了。
脚步声匆匆,像在逃。
教室里,又安静了下来。
死一般的安静。
只剩下窗外的蝉鸣,一声比一声聒噪。
江野棠慢慢坐下。
她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胳膊里。
肩膀微微耸动着,很轻,很轻。
像一片被风吹动的落叶。
没有人看见,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砸在手臂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很快就□□燥的布料吸收了。
耳机里的摇滚乐,还在响着。
鼓点很重,却盖不住她压抑的,细微的哽咽声。
周围的人,都假装没看见。
他们低着头,翻着书,写着作业。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沙沙作响。
谁也没说话,谁也没上前。
谁也不想去触碰,那片破碎的荒芜。
谢望舒站在那里,手里的习题册,捏得很紧。
封面都被捏出了褶皱。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他想走过去,想递一张纸巾。
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想告诉她,画画不是没用的。
想告诉她,他也喜欢画画。
可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
他看着江野棠的背影,看着她颤抖的肩膀。
心里的酸涩,越来越浓。
浓得化不开。
他想起自己的抽屉里,藏着的那本漫画书。
是他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
想起他偷偷在草稿纸背面画的,那些人物。
有戴着面具的侠客,有长着翅膀的精灵。
想起他爸妈看见时,失望的眼神。
想起他们说的,“不好好学习,净搞这些没用的”。
想起他们把他的画撕了,撕得粉碎。
原来,他们是一样的。
都被推着,走着自己不喜欢的路。
都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藏在最深的地方。
不敢让人看见,不敢让人触碰。
像两只躲在角落里的蜗牛,背着沉重的壳。
谢望舒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坐下,翻开习题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那些密密麻麻的题目,在他眼里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排的背影上。
落在那支,从桌肚里露出来的画笔上。
蓝色的颜料,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像一道,不肯熄灭的火苗。
过了很久,江野棠才抬起头。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袖口蹭上了一点泪痕。
眼睛有点红,像兔子一样。
却依旧带着那股漠然的劲儿。
她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目光扫过谢望舒。
很快就移开了,没有停留。
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
铁盒上的草莓图案,已经褪色了。
她倒出一颗,放进嘴里。
薄荷的清凉,瞬间蔓延开来。
压下了喉咙里的哽咽,压下了心里的疼。
也压下了,那一点点,无处安放的委屈。
她的手指,又摸向了桌肚。
握住了那支画笔,紧紧地,不肯松开。
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上课铃响了,语文老师走了进来。
他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滑到了鼻尖。
手里拿着一本课本,书页卷了边。
“上课了,同学们。”
老师的声音,很温和,像午后的风。
江野棠把画笔塞回桌肚,轻轻推了推桌子。
她坐直了身体,看着黑板。
眼神空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黑板上写着今天要讲的课文标题,是一篇散文。
写的是故乡的秋天,金黄的稻田,飘着桂花香。
可她什么也看不见。
谢望舒看着她,看着她空洞的眼神。
看着她放在桌肚里的手,紧紧攥着画笔。
心里的酸涩,又涌了上来。
他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
字迹很轻,很淡,怕被人看见。
“画画不是没用的。”
那行字,落在纸页上,像一句,说给自己听的秘密。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
一声接着一声,聒噪得让人烦躁。
午后的阳光,越来越烈。
晒得人头晕目眩,晒得人心头发闷。
教室里的风扇,嗡嗡地转着。
扇叶卷起热风,吹在脸上,带着点黏腻的汗味。
吹起了窗帘的一角,露出窗外湛蓝的天。
也吹起了一张散落的纸。
那张纸,是从谢望舒的笔记本里掉出来的。
轻飘飘地,像一片羽毛。
飘到了江野棠的脚边。
上面写着一行字,很轻,很淡。
江野棠低头,看了一眼。
她的眼神,闪了一下。
像被风吹动的,微弱的火苗。
她弯腰,捡起那张纸。
捏在手里,攥得很紧。
指腹摩挲着那行字,粗糙的纸页,带着点温度。
阳光落在纸上,落在那行字上。
闪着细碎的光。
像一颗,埋在尘埃里的,星星。
谢望舒坐在座位上,假装在看书。
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看着她。
看着她捏着那张纸的手。
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
看着她嘴角,那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
像有什么东西,悄悄融化了。
像两颗,隔着很远的星。
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交集。
窗外的蝉鸣,渐渐低了下去。
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带着点凉意。
吹走了午后的燥热,吹走了心里的闷。
吹起了江野棠的衣角,吹起了谢望舒的书页。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
和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谁也没说话,谁也没提起刚才的事。
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只有那张被攥紧的纸,只有那行淡淡的字。
像一个秘密,藏在两个人的心里。
像一粒种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