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棠撞进望舒月 ​》闻檀荼

2、粉笔灰里的对峙

　　早读课的铃声，是被晨雾泡软的。
　　窗外的天还没亮透，灰扑扑的像蒙着纱。
　　教室里的日光灯，惨白得晃眼睛。
　　江野棠趴在桌子上，睡得很沉。
　　她的栗色卷发铺了满臂弯，遮住半张脸。
　　银钉藏在发丝里，偶尔闪一下冷光。
　　课本摊在桌角，翻到的那页是空白的。
　　没有笔记，没有划线，干净得像新的。
　　前排的女生背单词的声音，又细又碎。
　　像一群嗡嗡的蚊子，在耳边绕来绕去。
　　谢望舒坐在第三排，笔尖划过笔记本。
　　他写的字很工整，一笔一划，像打印的。
　　眼角的余光，却总往最后一排飘。
　　飘到那个趴着的身影上，又飞快收回。
　　他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很轻，很稳。
　　混在朗朗的读书声里，格格不入。
　　陈老师踩着铃声走进教室，手里拿着教案。
　　他的皮鞋底擦过地砖，发出沉闷的声响。
　　教室里的读书声，瞬间拔高了八度。
　　只有最后一排，依旧安静得不像话。
　　陈老师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去。
　　精准地落在江野棠的身上，顿住了。
　　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像拧麻花。
　　空气里的读书声，渐渐低了下去。
　　低到能听见粉笔灰落在地上的声音。
　　“江野棠。”
　　陈老师的声音，不算高，却带着威压。
　　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里。
　　教室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江野棠没醒，依旧趴着，纹丝不动。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晃了晃，像睡着了的海。
　　前排的粉裙子女生，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又飞快转回去，肩膀绷得紧紧的。
　　“江野棠！”
　　陈老师的声音，高了八度，带着怒气。
　　教案往讲台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响。
　　江野棠终于动了，她皱着眉，慢慢抬起头。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脸上。
　　她的眼睛里，还带着没睡醒的迷茫。
　　睫毛上沾着一点碎光，像撒了一把星子。
　　她没看陈老师，只是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动作慢吞吞的，带着点没睡醒的慵懒。
　　“站起来。”陈老师的声音，冷得像冰。
　　江野棠这才抬起头，看向讲台上的人。
　　她的眼神，慢慢从迷茫变成清醒。
　　又从清醒，变成了漫不经心的漠然。
　　她没动，依旧坐在椅子上，看着陈老师。
　　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愧疚，只有冷淡。
　　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凝固得像一块冰，让人喘不过气。
　　前排的男生，偷偷扯了扯同桌的袖子。
　　同桌摇了摇头，嘴巴抿成一条线。
　　谢望舒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指节泛白，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小洞。
　　他看见陈老师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看见江野棠依旧漫不经心的样子。
　　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
　　“我让你站起来！”
　　陈老师的吼声，震得窗户玻璃嗡嗡响。
　　江野棠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她的个子不算矮，站着的时候，比椅子高一大截。
　　她依旧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睛，看着地面。
　　地面上有很多污渍，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
　　有墨水渍，有零食渣，还有不知名的痕迹。
　　“上课睡觉，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陈老师的声音，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
　　“美术班的规矩松，不代表我们班也一样！”
　　“转来这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听见没有？”
　　江野棠的手指，在裤兜里蜷了蜷。
　　指尖碰到了那盒薄荷糖，冰凉的。
　　她抬起头，看向陈老师，扯了扯嘴角。
　　“听见了。”
　　声音很轻，很淡，像风吹过水面。
　　听不出任何情绪，也听不出任何服软。
　　陈老师的火气，更旺了，像浇了油的火。
　　“听见了还睡？把昨晚的觉留到课堂上睡？”
　　“是不是觉得自己成绩好，就可以目无纪律？”
　　江野棠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睛。
　　她的头发滑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
　　陈老师盯着她，眼神像刀子一样。
　　“说！昨晚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出去鬼混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了江野棠的心里。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眼神里的漠然，瞬间碎了。
　　碎成了冰碴子，带着刺骨的冷。
　　她抬起头，看向陈老师，眼神里带着嘲讽。
　　“鬼混？老师，你看见我鬼混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像烟，像酒，又像没说出口的委屈。
　　陈老师被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
　　“我没看见，不代表你没做！”
　　“看看你这样子，像什么学生？”
　　“抽烟喝酒，染发打耳洞，哪一样像个高中生？”
　　江野棠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的手指，从裤兜里掏出来，捏着那盒薄荷糖。
　　铁盒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我什么样，不用老师你管。”
　　她的声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颓唐。
　　“我来这里，是我爸逼的，不是我自愿的。”
　　“你要是看不惯，大可以把我开除。”
　　“我无所谓。”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教室里炸开了。
　　前排的女生，吓得捂住了嘴巴。
　　男生们的眼睛，瞪得溜圆。
　　谢望舒握着笔的手，抖了一下。
　　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歪歪扭扭的，像一条黑色的蛇。
　　陈老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江野棠的鼻子。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看你是无可救药了！”
　　“谢望舒！”
　　陈老师忽然转头，看向第三排的男生。
　　声音里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命令。
　　“你是班长，你说！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所有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看向谢望舒。
　　有好奇的，有看热闹的，有期待的。
　　谢望舒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慢慢站起来，手里还握着那支笔。
　　他的白衬衫，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显得格外干净。
　　黑色的细框眼镜，反射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
　　轻得像羽毛，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老师，”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江野棠同学……”
　　“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
　　“她不是故意要违反纪律的。”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陈老师的头上。
　　也像一根刺，扎进了江野棠的心里。
　　陈老师愣了一下，皱着眉看向谢望舒。
　　“没休息好？她这态度，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吗？”
　　谢望舒没看陈老师，也没看江野棠。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脚尖对着地面上的一道裂缝，很细，很长。
　　“她刚转来，可能还不太适应。”
　　“早读课的内容，她或许还没跟上。”
　　“所以才会忍不住犯困。”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很坚定。
　　像一阵风，吹散了教室里的火药味。
　　陈老师的火气，渐渐消了下去。
　　他盯着谢望舒看了几秒，又看向江野棠。
　　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坐下吧。”
　　陈老师的声音，依旧带着怒气，却没了刚才的威压。
　　“下次再敢上课睡觉，我饶不了你！”
　　江野棠没动，依旧站着。
　　她的目光，落在谢望舒的身上。
　　目光里的冰碴子，更冷了，更硬了。
　　像淬了毒的刀，带着刺骨的寒意。
　　谢望舒感觉到了那道目光。
　　他的身体，又僵了一下。
　　他没回头，只是低着头，慢慢坐下。
　　椅子腿擦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江野棠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下。
　　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椅子腿晃了晃，像是随时会散架。
　　她趴在桌子上，背对着整个教室。
　　栗色的卷发，像一道屏障，隔绝了所有目光。
　　没有人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早读课的读书声，又响了起来。
　　却没了刚才的整齐，带着点参差不齐的慌乱。
　　谢望舒坐在座位上，握着那支笔。
　　笔尖上的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
　　像一滴泪，落在白纸上，擦不掉，洗不净。
　　他的眼角余光，落在最后一排的背影上。
　　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无力感。
　　像有什么东西，碎了，再也拼不起来。
　　下课铃响的时候，江野棠依旧趴着。
　　教室里的人，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女生。
　　她们围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
　　目光时不时往最后一排瞟，带着点好奇。
　　谢望舒收拾着笔记本，动作很慢。
　　他的手指，碰到了那道长长的墨痕。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往最后一排走。
　　他的步子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走到江野棠的桌前，他停住了。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很轻，“没事吧？”
　　江野棠没动，依旧趴着，像没听见。
　　谢望舒的手指，蜷了蜷，又松开。
　　“刚才……我不是故意要多管闲事的。”
　　“我只是……不想让老师为难你。”
　　他的声音，带着点笨拙的解释。
　　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小心翼翼地道歉。
　　江野棠终于动了。
　　她慢慢抬起头，转过脸，看向谢望舒。
　　她的眼睛里，没有刚才的冰碴子。
　　只有一片漠然的冷，像结了冰的湖。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谢望舒的心里发慌。
　　然后，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多管闲事？”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却带着刺。
　　“你和那些人，其实都一样。”
　　“都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别人指手画脚。”
　　“都喜欢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的人生。”
　　“都觉得，自己是在救人。”
　　“其实，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优越感。”
　　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扎进谢望舒的心里。
　　他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像纸一样。
　　握着笔记本的手，抖了一下。
　　笔记本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里面的纸张散出来，飘了一地。
　　有一张纸，落在江野棠的脚边。
　　上面画着一道歪歪扭扭的墨痕。
　　像一滴没干透的泪，晕开在白纸上。
　　江野棠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
　　她的眼神，闪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漠然。
　　她没弯腰去捡，只是看着谢望舒，笑了笑。
　　那笑容，很凉，很淡，像秋天的风。
　　“班长，”她的声音，带着点戏谑，“别白费力气了。”
　　“我就是个烂人，不值得你救。”
　　“离我远点，对你好。”
　　说完，她又趴了下去，背对着谢望舒。
　　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拒绝所有靠近。
　　谢望舒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
　　却暖不透他冰凉的指尖，和更凉的心脏。
　　他弯腰，慢慢捡起地上的笔记本。
　　捡起那些散落的纸张，一张一张，叠整齐。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捡完最后一张纸，他没有再说话。
　　只是转过身，慢慢往自己的座位走。
　　他的背影，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显得格外孤单。
　　像一只离群的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江野棠趴在桌子上，听着他的脚步声。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直到消失在走廊里，再也听不见。
　　她的手指，在桌肚里，紧紧攥成了拳。
　　指节泛白，指甲嵌进肉里，很疼。
　　疼得她眼眶发酸，却没有掉一滴泪。
　　窗外的天，终于亮透了。
　　阳光很好，金灿灿的，像融化的金子。
　　却照不进这间教室的角落。
　　照不亮，那个蜷缩在椅子上的，孤单的身影。
　　也照不暖，两颗隔着很远，却同样冰凉的心。
　　走廊里传来一阵喧哗声。
　　是几个男生在打闹，声音很吵。
　　江野棠慢慢抬起头，看向窗外。
　　阳光落在她的银钉上，闪着细碎的光。
　　像撒了一把碎钻，却带着刺骨的冷。
　　她的嘴角，依旧勾着那抹嘲讽的笑。
　　笑里藏着的，却是无人知晓的，破碎的温柔。
　　和不敢言说的，卑微的，渴望被救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