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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九月的烟味与墨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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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风裹着桂花香,落在走廊的窗台上。
香得发腻,混着空气里的灰尘味,有点呛人。
窗沿积着薄薄一层灰,是夏末没扫干净的痕迹。
指腹蹭过去,能沾起一小团灰蒙蒙的东西。
江野棠靠在墙边,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烟。
烟盒是皱巴巴的白沙,边角被磨得发亮。
栗色大波浪被风吹乱,扫过耳垂的银钉。
银钉是最便宜的那种,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她没穿校服,黑T恤的领口磨出了毛边。
洗得发白的料子,贴在身上,带着点凉意。
牛仔裤口袋里,薄荷糖铁盒硌着掌心。
铁盒是捡来的,印着褪色的草莓图案。
远处传来高跟鞋声,清脆得像敲在玻璃上。
一声,两声,三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教务处的王老师快步走来,眉头拧着。
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套着刻板的西装裙。
江野棠把烟塞进砖缝,动作熟稔得像藏秘密。
指尖用力,把烟蒂摁进墙皮剥落的缝隙里。
她拢了拢头发,扯平T恤下摆的褶皱。
动作慢吞吞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散漫。
王老师停在她面前,目光扫过那枚银钉。
视线在上面顿了三秒,最终还是移开了。
“去理科实验班,安分点,别给我惹事。”
声音里带着压抑的不耐烦,还有点无奈。
江野棠扯了扯嘴角,没应声。
唇角弯起的弧度,嘲讽又凉薄。
安分?这两个字她早就不会写了。
从父亲第一次翻箱倒柜找存折那天起。
王老师转身往楼梯走,高跟鞋声成了节拍。
嗒,嗒,嗒,敲在水泥地上,沉闷又刺耳。
江野棠跟在后面,影子被阳光拉得细长。
她的步子很慢,一步一步,踩在影子的边缘。
楼梯拐角的墙面上,画着乱七八糟的涂鸦。
是上一届学生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三楼走廊尽头,是高二(1)班的门。
门板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不知道是谁划的。
门把手上挂着块木牌,刻着班训。
“博学笃行,明德至善”,字都快被摸掉了。
王老师敲了敲门,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空气里的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
“请进。”班主任陈老师的声音传出来。
低沉的男声,带着点教书先生的刻板。
门被推开,粉笔灰簌簌落在江野棠的头发上。
白色的灰屑,沾在栗色的卷发上,很显眼。
她没拍,只是抬眼,扫过整间教室。
目光很淡,像在看一片无关紧要的风景。
桌椅摆得整整齐齐,桌肚里塞满了书本。
墙上贴着成绩排名,红笔写的数字刺眼得很。
空气里飘着旧书本和粉笔灰的味道。
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大概是刚拖过地。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过来,带着探究。
好奇的,打量的,排斥的,各种各样的眼神。
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人身上,不舒服。
江野棠没低头,下巴抬着,眼神漠然。
她的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捏着那盒薄荷糖。
铁盒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
陈老师推了推眼镜,笑容公式化。
镜片反射着天花板的光,看不清他的眼睛。
“这位是江野棠,从美术班转来的新同学。”
他的声音落下,教室里静得能听见呼吸。
连窗外的风声,都变得清晰起来。
江野棠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
那里阳光最好,应该能晒到后脑勺。
趴着睡觉的话,应该会很舒服。
“谢望舒。”陈老师忽然提高了音量。
声音穿透寂静的空气,落在第三排的位置。
第三排的男生站起来,身形很高。
比周围的男生高出小半个头,很显眼。
白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领口很挺。
洗得干干净净的,带着点洗衣液的清香。
黑色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干净。
没有一丝划痕,看得出来是仔细爱护着的。
他的手指捏着数学课本,骨节分明。
指腹上有淡淡的茧,应该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
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
像橱窗里摆着的白瓷,精致,却也易碎。
“你是班长,带她熟悉班规,多看着点。”
陈老师的叮嘱,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还有点隐晦的托付,以及一丝担忧。
谢望舒点头,声音清清淡淡:“好的老师。”
语调平稳,没有起伏,像在念课本上的定理。
江野棠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又是这种规规矩矩的好学生,她最烦。
烦他们的刻板,烦他们的安分,烦他们的干净。
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沟。
她拖着半旧的画板,往最后一排走。
画板的背带断了一根,用黑色的布条缠着。
画板边缘掉了漆,露出里面浅棕色的木头。
蹭过谢望舒的课桌时,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身上的烟味混着薄荷糖香,飘了过去。
是淡淡的薄荷凉,裹着一点烟草的涩。
谢望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动作很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的鼻尖动了动,目光依旧落在课本上。
江野棠把画板塞进桌肚,哐当一声响。
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前排穿粉裙子的女生,肩膀猛地一抖。
她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女生慌忙弯腰去捡,脸涨得通红。
江野棠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只是拉开椅子坐下,木质椅面带着凉意。
椅子腿有点晃,坐上去吱呀作响。
上课铃响了,数学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
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戴着金丝边眼镜。
他的步子很慢,手里的教案摞得很高。
江野棠趴在桌上,摸出小镜子补口红。
镜子是折叠式的,边角磕出了一道裂痕。
暗红色膏体旋出来,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颜色很艳,像暗夜里燃起来的一簇火苗。
谢望舒低头翻书,眼角余光瞥见她的手。
指尖干净,没有指甲油,只有薄茧。
是那种常年握画笔,才会磨出来的粗糙触感。
和他指腹上的茧,很像,又很不一样。
后门的玻璃窗上,忽然映出陈老师的脸。
他的额头贴在玻璃上,眼睛瞪得很大。
目光锐利,直直落在江野棠的身上。
像鹰隼盯着猎物,带着审视和警告。
谢望舒犹豫了一下,胳膊肘碰了碰桌角。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什么力气。
震动顺着连在一起的课桌,传到江野棠那边。
她补口红的手顿住了,膏体蹭到了唇角。
她转过头,眼神淬着冰碴子,带着烦躁。
眉峰挑起来,眼底的冷意几乎要溢出来。
“干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酒气。
淡淡的酒精味,混着口红的甜香,飘散开。
谢望舒没看她,盯着黑板:“老师在看。”
四个字,简洁明了,没有多余的情绪。
他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顿着,没落下一个字。
江野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后门。
陈老师的脸贴在玻璃上,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眼睛里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她嗤笑一声,把镜子塞回口袋。
动作很大,带着点被打扰的愠怒。
偏头看向窗外,操场的草长得很高。
草叶被风吹得晃,像一片绿色的浪。
远处的篮球架下,有男生在打球。
传来阵阵喧哗声,隔着窗户也听得见。
谢望舒握着笔,在笔记本上写公式。
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写到一半的时候,笔尖顿了顿。
落下一道歪歪扭扭的墨痕。
黑色的墨迹,在白色的纸上,很刺眼。
他没擦,只是盯着那道痕,出神。
眼神有点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前排的男生凑过来,低声说:“班长,她不好惹。”
男生的声音里带着点好奇,还有点忌惮。
他的目光往江野棠的方向瞟了瞟,又飞快收回。
谢望舒合上书,没说话。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的边缘。
纸页的触感,粗糙又细腻。
他看见江野棠的手指,在桌肚里蜷了蜷。
像是捏着什么,又像是在忍耐什么。
指关节微微泛白,看得出来用了力。
她的侧脸对着窗外,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
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下课铃响的时候,江野棠第一个站起来。
椅子腿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没跟谢望舒打招呼,径直往门外走。
步伐很大,带着点迫不及待的逃离。
谢望舒看着她的背影,外套下摆晃啊晃。
黑色的衣料,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只鸟。
她走到走廊,又摸出了那支没点燃的烟。
指尖夹着烟,望着远处的教学楼。
教学楼的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
绿色的藤蔓,像一张巨大的网。
阳光落在她的银钉上,闪着细碎的光。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遮住了大半张脸。
谢望舒低头,看见笔记本上的墨痕。
像一滴没干透的泪,晕开在白纸上。
晕出小小的一团,像个难看的疤。
江野棠回头,目光扫过教室的门。
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没有停留。
落在谢望舒身上时,没有任何波澜。
就像看一张课桌,一块黑板,一片空气。
无关紧要的,不值一提的,陌生人。
九月的风又吹过来,桂花香浓得发苦。
甜腻的味道,腻得人心里发堵。
蝉鸣早就停了,只剩下风掠过树梢的声响。
沙沙,沙沙,像谁在耳边低语。
两个背对背的身影,被阳光分割成两半。
一半浸在耀眼的光里,一半落在沉沉的阴影里。
谁也没回头,谁也没在意。
这场相遇,只是九月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落在地上,悄无声息,无人问津。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喧哗声。
是几个男生在打闹,声音很吵。
江野棠把烟放回口袋,转身,走进了楼梯口。
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只剩下空荡荡的走廊。
谢望舒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点淡淡的苦味。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九月的天空,蓝得很干净。
干净得,有点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