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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暗流生 ...

  •   第六章暗流生
      青苗贷的章程,是在回京后的第三个不眠夜完成的。
      烛泪堆满了黄铜烛台,窗纸由暗转明,复又黯淡下去。沈清辞伏在案前,手腕酸痛,眼底布满血丝,笔下却未停歇。将宛平的豪强抵制、良乡的贫困风险、涿县的可行经验,熔铸成一套详尽的细则:借贷标准、利息厘定、放贷流程、监督机制、逾期处置,乃至与劝课农桑、兴修水利的配套之策。
      最后落笔时,晨曦已透过窗棂,在墨迹未干的纸面上投下淡金色的光斑。
      她放下笔,揉了揉僵硬的指节,望向窗外。庭中那株石榴树新叶舒展,在晨光中泛着油润的绿意。春深了。
      章程呈送户部的当日,便如石投静水。李侍郎只略翻了翻,淡淡道:“沈郎中辛苦。此事重大,需部议后,再呈陛下御览。”便将她打发了出去。
      意料之中。她并不气馁,转而开始利用监察御史的职权,暗中收集宛平刘家及其他可能阻挠新政的豪强劣迹——强占民田、放印子钱、勾结胥吏。证据一点一滴汇集,如同在暗处编织一张细密的网。
      与此同时,她将涿县韩县令擢为“青苗贷试行协理”的荐书,也递到了吏部。这是她对韩县令支持的回报,也是一步试探——看看朝廷对真正支持新政的寒门官员,能给予多大空间。
      荐书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倒是谢止给的令牌,她一直未曾动用。那枚乌沉的木牌安静地躺在贴身的暗袋里,像一道沉默的护身符。她偶尔会想起他递过令牌时深邃的眼神,和那句“凡事多留个心眼”。
      她确实留心了。
      雨夜惊讯
      章程呈上后的第五日,傍晚时分,忽然起了风。
      乌云从西北方向翻涌而来,迅速吞噬了最后一抹晚霞。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蝉鸣声嘶力竭。洛京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低气压中。
      沈清辞从户部衙门出来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砸落。她未带雨具,只得加快脚步,想赶在暴雨倾盆前回到官舍。
      刚转过一条街角,斜刺里忽然窜出一人,险些与她撞个满怀。那人蓑衣斗笠,身形矮小,匆匆一揖,压低声音道:“沈郎中留步!小人是涿县韩县令派来的,有紧急口信!”
      沈清辞心头一凛,环顾四周。雨势渐密,街上行人稀少。她将那人引至一处屋檐下:“韩县令有何事?”
      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年轻而焦急的脸,正是韩县令身边的一个心腹长随。“沈郎中,我家大人让小人务必亲口告知:宛平周县令前日秘密进京,并未通过正常驿递,而是直接投宿在崇仁坊的‘郑氏别院’!我家大人偶然得知,觉得蹊跷,特命小人连夜赶来禀报!”
      郑氏别院?周文康私下进京,不去驿馆,不去拜会上峰,却悄悄住进郑家的产业?
      沈清辞背脊瞬间绷紧。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
      “可知道所为何事?”
      “小人不知详情。只听闻……周县令随身带着一个密封的匣子,神色鬼祟。郑家别院这两日出入的人也比往常多,且有……宫里的內侍模样的人出现过。”
      宫里的人……郑贵妃虽被降位,但经营多年,宫中眼线定然不少。
      电光石火间,沈清辞将线索串联起来:周文康与刘家关系密切,刘家放贷利益受损,必然怨恨自己。郑家因郑廉之事受挫,更视自己为眼中钉。周文康此时携“密匣”进京,私会郑家,甚至可能牵涉宫中……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弱点。那个最致命、最不可触碰的弱点。
      身份。
      雨水顺着屋檐哗哗流下,在她脚边汇成混浊的水洼。长随焦急地看着她:“沈郎中,我家大人说,请您务必小心!郑家……恐怕要对您不利!”
      “我知道了。”沈清辞声音干涩,“多谢韩大人,也辛苦你了。速回涿县,告诉韩大人,近期一切如常,莫要轻举妄动,也……莫再与我传递消息,以免引火烧身。”
      长随重重点头,戴上斗笠,迅速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雨幕中。
      沈清辞独自站在屋檐下,望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帘。雨水带来的凉意此刻直透心底。她想起李家庄刘家打手凶狠的眼神,想起周县令绵里藏针的“提点”,想起驿馆外可疑的夜探……
      原来,那些都只是前奏。
      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她必须立刻弄清,周文康到底掌握了什么,郑家又打算如何发难。但她在京中根基太浅,除了一个立场模糊的陈实,几乎无人可用。
      下意识的,手指触到了怀中那枚乌木令牌。
      谢止……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土腥味的潮湿空气。非到万不得已,他说的。现在,算么?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声响。远处街口的灯笼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光线明灭不定。

      冒雨回到官舍时,沈清辞浑身已湿透。她换下湿衣,草草擦了把脸,便坐在书案前,盯着那枚从暗袋中取出的令牌。
      木质温润,篆刻的“谢”字在烛光下泛着幽光。这不仅仅是信物,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人情,一次界限模糊的结盟。用了,她便真的欠下了,也更深地卷入了以谢止为中心的、世家最核心的漩涡。
      可若不用……她可能等不到青苗贷推行,便已身败名裂,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指节微微发白。良久,她铺开一张素笺,提笔写下几行字,不署名,不落款,只将令牌压于纸上,装入一个普通的信封。唤来官舍的老仆——这是为数不多她亲自挑选、身家清白的老实人。
      “将此信,送至陈郡谢氏在洛京的别业,交给门房即可。不必等回音,送了便回。”她递过一小块碎银,“路上小心,莫让人瞧见。”
      老仆应下,揣好信,披上蓑衣走入夜雨。
      沈清辞坐在黑暗中,听着雨声,等待着。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滴雨砸在瓦上的声音,都像敲在心上。
      约莫一个时辰后,老仆回来了,身上带着寒气。“信送到了,门房收了,什么都没问。”
      “好,去歇着吧。”
      老仆退下。沈清辞依旧坐着。接下来,便是等待。等待谢止是否愿意回应,又如何回应。
      她并不确定。谢止是世家规则的化身,他的帮助或许有其限度。当她的存在本身可能撼动世家根基时,他还会站在她这一边么?
      夜渐深,雨势稍歇,转为淅淅沥沥的缠绵。
      就在她以为今夜不会有回音时,窗棂极轻地叩响了。
      三声,间隔匀称。
      沈清辞猛地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外面站着一个人。黑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身形颀长。他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和雨丝。
      “沈郎中。”声音很低,是谢止。
      沈清辞侧身让他进来,迅速关好窗。谢止解开斗篷,露出里面惯常的月白深衣,发梢微湿,脸上带着赶路后的淡淡倦意,眼神却清醒锐利。
      “何事紧急?”他开门见山,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
      沈清辞将韩县令传来的消息,和自己的推测,简明扼要地说出。末了,补上一句:“他们可能……查到了我的身世。”
      谢止沉默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在她说到“身世”二字时,眼睫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周文康的密匣……”他沉吟,“里面装的,未必是确凿证据。郑家惯会虚张声势,打草惊蛇。”
      “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沈清辞苦笑,“我身世确有疑点,经不起细查。只要他们放出风声,引发猜疑,便足够了。”
      一个女子,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窃居朝堂——这罪名,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你可有对策?”谢止问。
      沈清辞摇头:“我在京中无人无势,监察御史的职权对此等阴私之事也无能为力。唯一的办法,或许是在他们发难之前,设法毁掉或调换那个密匣。但郑家别院守卫森严,我……”
      “你不能去。”谢止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那正是他们希望的。引你自投罗网,或是在你行动时拿个正着,坐实罪名。”
      “那该如何?”
      谢止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夜色,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周文康与郑家勾结,所图无非两点:一,阻止青苗贷,维护放贷之利;二,报复你,替郑廉出气,也为郑家挽回颜面。”他转过身,眸光深沉,“要破此局,亦需从这两点入手。”
      “请少卿明示。”
      “其一,青苗贷的章程,需尽快推动,造成既成事实。陛下既已首肯,你便借势而行,不必等部议。明日,你可直接向陛下呈递一份‘试行急奏’,强调春耕在即,时机紧迫,请陛下特旨,准于涿县先行全境推行。只要陛下朱批一下,便是板上钉钉。郑家再想阻挠,便是抗旨。”
      沈清辞眼睛一亮。绕过户部,直达天听!这固然冒险,却是打破僵局的狠招。
      “其二,”谢止继续道,声音更缓,“关于你的身世……谢家在陇西,也有些故旧。”
      沈清辞心头一震,看向他。
      “我会安排人,去‘补齐’沈砚的身世。”谢止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父母早亡、族人离散的寒门士子,身世有些模糊,再正常不过。只要有人证,有合理的谱系,些许疑点,便可消弭于无形。”
      他这是在为她伪造一个天衣无缝的出身!此举一旦被发现,便是欺君大罪,且将谢氏也拖下水。
      “少卿……”沈清辞声音微哽,“此事实在……”
      “风险很大,我知道。”谢止注视着她,烛光在他眼中跳跃,“但这是目前最稳妥的法子。郑家要查,便让他们查。查到的,只会是我们想让他们查到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沈砚,你记住,在这洛京城里,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有能力定义真相。”
      话语中的冷酷与力量,让沈清辞脊背生寒,却也让她看到了一线生机。
      “至于周文康那个密匣……”谢止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我会让人去查,里面到底是什么。若只是捕风捉影的臆测,便由它去。若真有不利实证……”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已昭然若揭。
      沈清辞明白,那可能意味着更激烈、更黑暗的手段。
      “少卿为何……帮我至此?”她终究问出了口。
      谢止沉默良久。雨声滴答,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我不是在帮你。”他缓缓道,目光移向跳跃的烛火,“我是在维护某种……平衡。陛下欲用寒门制衡世家,此乃国策。你若因莫须有的罪名倒下,寒门士气必遭重挫,朝堂平衡将被打破。届时,世家更肆无忌惮,非国家之福。”
      理由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况且,”他忽然抬眸,目光与她相接,幽深难测,“你也说过,愿为破冰之刃。若刃未出鞘便折断,岂不可惜?”
      沈清辞与他对视着,试图从那片深邃的平静中找出些许别的情绪。但他隐藏得太好,如同他身后那片沉沉的夜色,看不真切。
      “无论如何,下官……感激不尽。”她深深一揖。
      谢止微微侧身。“不必谢我。做好你该做的事。青苗贷若成,便是你最好的护身符。陛下需要看到实效,才会不遗余力保你。”
      他重新披上斗篷,戴上兜帽。“我走了。令牌你收好,近日或许还用得上。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镇定。慌乱,便输了先机。”
      他推开窗,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雨之中。
      沈清辞关上窗,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方才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冷汗浸湿了内衫。
      谢止的计划缜密而大胆,几乎是兵行险着。但这是目前唯一的路。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起身,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
      连夜起草那份“试行急奏”。笔锋凌厉,言辞恳切,将涿县的准备、农户的期盼、时机的紧迫,写得淋漓尽致。最后,她重重写下:“新政之行,如救焚拯溺,刻不容缓。伏乞陛下圣断独裁,特旨施行!”
      写完最后一个字,窗外天色已蒙蒙亮。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滴着残雨,声声清冷。
      她换上官服,仔细藏好奏本,走出官舍。晨风带着雨后的清新,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今日,又将是一场硬仗。
      御前独对
      紫宸殿偏殿,暖阁。
      沈清辞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额头触地。上方御案后,萧璟正批阅着奏章,朱笔划过纸面的声音沙沙作响。
      内侍已将她那封“急奏”呈上许久。
      时间一点点流逝,阁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有些闷人。
      终于,朱笔搁下的声音传来。
      “沈卿。”萧璟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这奏本,可是将了朕一军啊。”
      沈清辞伏身更低:“臣不敢。臣只是忧心农时,恐贻误陛下仁政。”
      “绕过户部,直呈御前,还要求特旨推行。”萧璟轻笑一声,“沈卿,你可知这是犯忌讳的?”
      “臣知。”沈清辞抬头,目光清澈,“然臣更知,春耕不等人。部议流程,迁延日久,若待章程逐级议定,再行下发,恐已错过今春借贷之期。届时,不知又有多少农户,需借那‘借一还三’的阎王债,甚至卖儿鬻女。臣每思及此,心如刀割。故斗胆直陈,请陛下恕臣僭越之罪。”
      她将头重重磕下。
      萧璟凝视着她,良久,缓缓道:“你方才说,卖儿鬻女?朕记得,你奏本里提过涿县赵家坳一事。”
      “是。臣亲眼所见,老农因还不起印子钱,被迫将幼女卖与债主为婢。其状之惨,言语难述。”沈清辞声音微颤,并非全然作伪,“陛下,青苗贷或非万全之策,然确是当下遏制高利盘剥、存续贫户生机最直接之法。涿县韩县令已做好万全准备,只待陛下旨意。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若涿县试行有失,臣甘受任何责罚!”
      阁内再次陷入沉默。
      萧璟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目光深沉。他在权衡。沈清辞的急切与“僭越”,背后是否有别的隐情?郑家近日小动作频频,周文康秘密进京……他并非一无所知。
      但沈清辞所言,亦是实情。青苗贷是他首肯的新政,若因官僚推诿而夭折,损害的不仅是农户,更是他的权威。而沈清辞,这把刀,目前看来,依然锋利,且忠心可用。
      “沈卿。”他最终开口,“你以性命作保,朕便信你一次。”
      沈清辞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拟旨。”萧璟对内侍道,“着户部郎中沈砚,全权督办京畿涿县青苗贷试行事宜。涿县县令韩修文,协理有功,擢升从六品,仍留原任,专司此事。所需钱粮,由户部常平仓优先调拨,不得延误。令到之日,即刻施行,不得有误!”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沈清辞再次叩首,这一次,带了真实的激动。
      “沈卿。”萧璟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些,“放手去做。朕既用你,便不会让你独力难支。但你也需谨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往后行事,更需周详。”
      “臣谨记陛下教诲!”
      退出暖阁时,沈清辞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但心中那股激荡的情绪,却澎湃难抑。成了!至少,在涿县,青苗贷可以真正落地了!
      然而,陛下的那句“风必摧之”,也如同警钟,在她耳边回响。
      她握紧袖中的圣旨抄件,快步走出宫门。阳光刺眼,她却感到一阵寒意。郑家、周文康……他们不会坐视的。

      崇仁坊,郑氏别院。
      此处虽称别院,其奢华却不亚于王侯府邸。后院一间隐秘的书房内,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只点着几盏羊角宫灯,光线昏黄。
      郑家家主郑嵩,一个年过五旬、面庞浮肿、眼神阴鸷的男人,正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慢慢品着茶。他下首坐着两人,一是刚从宛平赶来的周文康,此刻满脸谄媚与忐忑;另一人则是郑家如今在朝中官位最高者,郑贵妃的兄长,光禄寺少卿郑纶,面色沉郁。
      “周县令,”郑嵩放下茶盏,声音沙哑,“你信中所言,可都属实?那沈砚,果真是女子?”
      周文康连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匣,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一封已经发黄的信笺,以及几片残破的纸片。
      “郑公,郑大人,下官岂敢妄言!”周文康拿起那封信,“此乃二十年前,陇西沈氏族中一位执事,写给当时族长的一封私信。信中提及,族弟沈文渊携妻女离乡,不知所踪,其女年幼,名唤‘清辞’。而沈砚自述父母名讳,正是沈文渊夫妇!且其年岁,与那失踪的女童,完全吻合!”
      他又指向那些纸片:“这些是从沈家老宅废墟中偶然寻得的残页,似是幼女开蒙的习字帖,字迹虽稚嫩,但笔锋走向,与沈砚殿试墨卷中的某些字,颇有神似之处!下官暗中寻访当年可能知晓内情的沈氏远亲,虽大多已故去或离散,但综合种种蛛丝马迹,沈砚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那个失踪的女童沈清辞,女扮男装,欺瞒天下!”
      郑纶拿起信笺和残页,仔细看了看,眉头紧锁:“单凭这些,恐怕难以定论。笔迹相似可以是巧合,同名同姓更是寻常。沈砚殿试时,身世履历经过吏部核查,并无破绽。”
      “兄长所言极是。”郑嵩缓缓道,“这些,只是疑点,算不得铁证。但对我们来说,有时候,疑点……就够了。”
      他阴冷的目光看向周文康:“周县令,你做得很好。这份‘心意’,郑家记下了。”
      周文康喜形于色:“能为郑公效力,是下官的福分!那沈砚在宛平咄咄逼人,断人财路,下官也是为地方士绅、为郑公不平啊!”
      “嗯。”郑嵩不置可否,“东西先放这儿。周县令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来日,自有酬谢。”
      周文康识趣地告退。
      书房内只剩下郑家兄弟二人。
      “父亲的意思呢?”郑纶问。郑嵩虽在,但郑家真正的主心骨,是退居幕后、却仍掌控大局的郑家老太爷。
      “父亲说了,”郑嵩压低声音,“此事不宜由我们郑家直接出面弹劾。沈砚如今圣眷正隆,又刚得了督办青苗贷的差事,风头正劲。此时硬碰,即便扳倒他,我郑家也难免落个‘挟私报复、阻挠新政’的恶名,得不偿失。”
      “那该如何?”
      “让消息……慢慢流出去。”郑嵩眼中闪着算计的光,“先从市井开始,流言蜚语,最能杀人。不必说得太确凿,只需让人知道,这位风头无两的沈状元、沈郎中,身世可能有些‘不可言说’的隐秘。疑心生暗鬼,自然会有人去深究。”
      郑纶点头:“待流言发酵,朝中那些看不惯寒门骤贵的,或是与沈砚有隙的,自会闻风而动。届时,我们再暗中推波助澜,提供些‘线索’……”
      “正是。”郑嵩冷笑,“等到陛下想压也压不住,三法司不得不介入调查时,那才是致命一击。纵使最后查无实据,沈砚的名声也臭了,仕途也就到头了。陛下总不能用一个身负‘欺君’疑点的人。”
      “那青苗贷……”
      “涿县让他去弄。”郑嵩摆摆手,不屑道,“一县之地,能成什么气候?只要流言一起,他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推行?就算勉强推行,出了任何差池,都是他的罪过。届时,我们再联合其他几家,上书言其‘操切冒进、贻害地方’,请陛下废止此政,顺理成章。”
      计划恶毒而周密,直指沈清辞最脆弱之处,且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
      郑纶沉吟:“只是……谢家那边,谢止似乎对沈砚有些不同。”
      提到谢止,郑嵩脸色沉了沉。“谢容与……此人深不可测。他未必真心维护沈砚,或许只是顺势而为,或是别有谋划。不过,父亲已派人去试探谢家的态度。在扳倒沈砚这件事上,王氏、崔氏,想必也乐见其成。谢止……总要考虑世家一体。”
      正说着,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躬身进来,低声道:“老爷,刚得到消息,沈砚今日一早进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求得陛下特旨,准其在涿县全境试行青苗贷,并擢升了涿县县令韩修文。圣旨已发往户部和涿县。”
      郑嵩和郑纶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
      “动作倒快。”郑嵩冷哼一声,“看来,他是察觉到了什么,想抢在前面做出政绩,稳住圣心。”
      “那我们……”
      “流言,明日就开始放。”郑嵩决断道,“同时,给宫里递个话,让贵妃娘娘……不,现在是郑嫔了,让她在太后面前,也‘无意’中提一提这桩奇闻。太后最重礼法规矩,若听说有女子可能混入朝堂,必然震怒。”
      “是。”
      管事退下。郑纶忧心道:“兄长,是否太急了些?父亲说徐徐图之……”
      “不能再缓了。”郑嵩打断他,“沈砚此人,邪性得很。你看他升迁之速,行事之狠,若真让他借着青苗贷立下大功,站稳脚跟,再想动他就难了。必须趁其羽翼未丰,一举扼杀!”
      他眼中凶光闪烁:“周文康送来的这些东西,你找人重新誊抄几份,做得更‘像’一些。然后,通过不同的渠道,悄悄送到御史台那几个喜欢闻风奏事的愣头青手里。记住,要看似无意,不留把柄。”
      “明白。”
      窗外,天色又阴沉下来,似乎另一场风雨将至。
      书房内,阴谋的罗网,正悄然张开。

      沈清辞接到圣旨后,立刻行动起来。
      她亲自去户部催促钱粮调拨,与韩修文快马通信,敲定每一个执行细节。同时,她将更多精力投入暗中收集郑家及其他反对势力的罪证上。谢止的令牌她依然未用,但心里清楚,这面旗或许很快就要亮出来了。
      涿县的青苗贷推行得异常顺利。韩修文得了擢升,干劲十足,加之准备充分,不过数日,首批低息粮贷便发放到了最急需的农户手中。消息传回,沈清辞稍感安慰。
      然而,洛京城内,一种诡异的气氛开始蔓延。
      先是户部衙门里,同僚看她的目光愈发古怪,私下窃窃私语者增多。当她走过时,议论声便戛然而止,只余下意味深长的沉默。
      接着,她去茶楼酒肆,偶尔能听见邻座有人压低声音议论:“听说了吗?那位沈状元,身世好像有点问题……”“可不是,有人说他根本就不是陇西沈氏的正经子弟,来历不明呢。”“何止!我听宫里当差的说,更有骇人听闻的猜测……”
      流言如同地下的暗河,悄无声息地渗透,逐渐浮上水面。
      沈清辞心知肚明,郑家的反击开始了。她强迫自己镇定,照常处理公务,对一切异样目光视而不见。她知道,此刻任何惊慌失措的反应,都会成为流言的佐证。
      但压力与日俱增。监察御史衙门开始接到一些语焉不详的“举告”,暗示沈郎中身份可疑。虽然都被她以“查无实据”压下,但显然,有人想把事情闹大。
      第五日,她收到一封没有落款的信,里面只有一行字:“速离京城,或可保全。”
      赤裸裸的威胁。
      沈清辞将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离开?她又能去哪里?天下虽大,一旦背负“欺君”嫌疑,何处是容身之所?
      她想起了谢止。自那夜之后,他再未出现。他答应的事,进行得如何了?陇西的“安排”,是否来得及?
      忐忑中,她等来的却是另一个坏消息。
      陈实悄悄告诉她,御史台一位姓王的御史,今日在私下场合,公然质疑新科进士身世核查是否有疏漏,并提及“有闻陇西沈氏一族谱系混乱,多有冒籍之辈”。虽未点名,但矛头所指,清晰无比。
      朝中的火力,开始汇聚了。
      傍晚,沈清辞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官舍。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拖在青石板路上。
      官舍门口,站着一个人。黑色斗篷,身形挺拔。
      是谢止。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显疲惫,眼下有浓重的青影,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
      “少卿。”沈清辞快步上前。
      谢止微微颔首,示意她进门。两人进入书房,关好门。
      “情况不妙。”谢止开门见山,声音低沉,“郑家动作很快,流言已起。御史台有人被挑动,很快会有正式奏本。宫里……太后似乎也听说了风声,昨日召陛下问过话。”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连太后都惊动了……
      “陇西那边,我已安排妥当。”谢止继续道,“‘沈砚’的族谱、证人,都已备好。但需要时间布置,让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最快,还需三五日。”
      三五日……沈清辞苦笑。流言如火,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陛下态度如何?”
      “陛下尚在观望。”谢止沉吟,“他需要确凿证据,才会做出决断。但太后若施加压力,陛下也难完全无视。眼下,对你最不利的是,郑家并未直接弹劾,只是散布疑云。陛下若贸然维护你,反显得心虚。”
      进退维谷。
      “我该如何做?”沈清辞望向谢止,此刻,他是她唯一能倚仗的谋士。
      谢止沉默片刻,缓缓道:“两条路。其一,以退为进。你主动上表,以‘身陷流言,恐扰新政’为由,请求暂时避嫌,辞去青苗贷督办之职,甚至……自请外放。”
      沈清辞猛地摇头:“不可!青苗贷刚有起色,我若此时退出,前功尽弃!且一旦示弱,便是承认自己心虚,流言更会甚嚣尘上!”
      “那就选第二条路。”谢止目光沉静,“迎头痛击。”
      “如何痛击?”
      “找出流言的源头,反击。”谢止道,“郑家散布流言,自身也非铁板一块。你可利用监察御史之权,明查郑家及其党羽的不法之事。尤其是……周文康。”
      “周文康?”
      “他是关键。”谢止眼中冷光一闪,“他携密匣进京,是郑家发难的起点。此人贪婪胆小,并非无懈可击。他能在宛平为官多年,与刘家沆瀣一气,手中岂会干净?若能找到他贪赃枉法的实证,反制于他,或可逼他改口,甚至反咬郑家。”
      沈清辞眼睛亮了起来。是啊,周文康!若能拿下他,不仅能切断郑家的一条臂膀,或许还能撬开他的嘴,得知密匣虚实,甚至反将一军!
      “但时间紧迫,如何能快速找到他的罪证?”
      谢止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她。“这是谢家暗线查到的,周文康在宛平任上,与刘家勾结,虚报田亩、侵吞税银的几条线索。虽不完整,但足以让你有理由‘请’他回御史台问话。剩下的……就看你的手段了。”
      沈清辞接过,纸张还带着他的体温。上面寥寥数行字,却可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少卿……大恩不言谢。”
      “不必谢我。”谢止转身,望向窗外暮色,“我只是不想看到,一把好刀,毁于宵小之辈的龌龊手段。”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沈砚,记住,这场仗,不仅是为你自己,也是为了你相信的东西。你若倒了,青苗贷必夭,后来寒门之士,将更无出头之日。”
      沈清辞重重点头:“我明白。”
      “动作要快。就在这一两日。”谢止披上斗篷,“我会让人留意郑家动向。若有变故,再联络你。”
      他如来时一般,悄然而去。
      沈清辞握紧手中的纸条,走到书案前,再次点燃蜡烛。
      火光跃动,映亮她眼中坚定的光芒。
      既然风雨已来,那便迎风而立。
      周文康……就从你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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