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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青苗始 ...

  •   第五章 青苗始
      雨终究是落下来了。
      先是疏疏落落的几点,砸在官舍院中的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圆斑。不过片刻,雨脚便密了,连成一片沙沙的声响,将窗外那株新移栽的石榴树打得枝叶乱颤。
      沈清辞坐在新布置的书房里,听着雨声,手中握着谢止给的那个锦囊。
      锦囊是素缎的,没有任何纹饰,入手很轻。她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缎面,犹豫良久,终究没有打开。谢止说“非到万不得已”,那便意味着里面的东西,或许关联着某种决绝的处境。
      她将锦囊收入贴身暗袋,转而铺开户部郎中的职掌文书。
      正五品,掌天下田亩、户籍、钱谷之政令,分理各司,稽核出入。权力不小,却也意味着从此要直接面对最繁杂、也最易滋生弊端的实务。而她现在直属的上峰——户部右侍郎李崇,是郑贵妃的远亲。
      这安排,真是巧。
      窗外雨势渐大,天色阴沉如暮。书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她伏案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晃动得厉害。
      案头除了职掌文书,还有厚厚一摞待处理的卷宗:各地春税收缴的初步汇总、漕运损耗的核查、边关军饷的拨付细目……每一件都牵扯着无数人的生计,也隐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她拿起最上面一份,是京畿道关于“青苗贷”试点的请奏。
      “青苗贷”,是她殿试策论中曾简要提及的想法:于青黄不接时,由官府向农户提供低息借贷,助其度过难关,待秋收后归还本息。此举旨在抑制民间高利贷盘剥,稳定农桑。皇帝显然看到了这一条,竟真批复在户部主导下,于京畿三县先行试点。
      奏本上已有李侍郎的朱批:“事涉钱粮,宜慎。着新任沈郎中详拟章程,十日内报部议决。”
      十日。又是一个十日。
      沈清辞提笔蘸墨,却未立刻落下。她闭上眼,脑中飞快回溯着在现代研究过的古代农业信贷案例,以及可能遇到的阻力——地方胥吏的层层克扣、大户的抵制、农户的疑虑、还有……来自内部的掣肘。
      烛火“啪”地爆开一个灯花。
      她睁开眼,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京畿青苗贷试行章程》……”
      雨声敲窗,长夜未央。
      户部初立
      次日一早,雨歇云散,天色却是灰蒙蒙的。
      沈清辞换上崭新的绯色官袍,胸前补子绣着白鹇,五品文官的标志。铜镜中的人影,因这身朱红而少了几分青涩,多了些沉肃。她仔细正了冠,将那枚小小的监察御史银牌悬在腰间,推门而出。
      户部衙门位于皇城东侧,与吏部、礼部相邻。建筑比翰林院更显厚重,门前的石狮历经风雨,爪牙磨损,却依旧威严。
      她踏入正堂时,堂内已有不少官员在忙碌。见她进来,众人动作皆是一顿,目光齐刷刷投来。好奇,审视,戒备,漠然……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下官沈砚,参见诸位同僚。”她拱手,声音清晰。
      短暂的寂静后,一位中年官员起身回礼,面色平淡:“沈郎中,有失远迎。下官吏部清吏司主事,赵勉。李侍郎已在内堂等候,请随我来。”
      引着她穿过嘈杂的外堂,步入相对安静的内廊。两侧是各司值房,门扉半掩,能听见里面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低低的交谈。
      “沈郎中年轻有为,初来乍便得陛下如此重任。”赵勉边走边说,语气听不出褒贬,“户部事务繁杂,不比翰林清贵,还望沈郎中早日适应。”
      “多谢赵主事提点。”
      行至最里间,门上悬着“右侍郎值房”的木牌。赵勉叩门:“侍郎大人,沈郎中到了。”
      “进。”
      推门而入,房内陈设简朴,书案后坐着一位年约四旬的官员,面皮微黄,蓄着短须,正是右侍郎李崇。他手中拿着一份公文,见沈清辞进来,只抬了抬眼皮。
      “下官沈砚,拜见李侍郎。”
      “嗯。”李崇放下公文,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坐吧。”
      沈清辞在客座坐下,姿态端正。
      “沈郎中初到户部,按例该让你先熟悉几日。”李崇端起茶盏,慢悠悠撇着浮沫,“不过,陛下对‘青苗贷’一事颇为重视,指名要你负责。昨日奏本你也看了,十日内需拿出章程。时间紧,担子重,沈郎中……可有把握?”
      “下官自当竭力。”
      “竭力?”李崇笑了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沈郎中殿试文章,本官拜读过,立意高远。但这实务操作,与纸上文章不同。京畿三县,情形各异。富庶者如宛平,农户或不愿借贷;贫瘠者如良乡,农户或还不起借贷。更有地方豪强、士绅,对此等‘与民争利’之举,向来抵触。如何定息?如何放贷?如何收还?如何防止胥吏中饱私囊?桩桩件件,皆需思虑周全。稍有差池,不仅新政夭折,你我也难辞其咎。”
      他说得句句在理,却也句句施压。
      “下官明白。”沈清辞平静道,“故请侍郎允准,下官欲亲往三县实地勘察,了解民情,再拟定详细章程。”
      李崇挑眉:“亲往?一来一回,耗时不少。十日之期……”
      “五日勘察,五日拟章,足矣。”
      “沈郎中倒是自信。”李崇沉吟片刻,放下茶盏,“也罢,既然你坚持,便准你前往。所需人手、文书,可找赵主事调配。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略沉,“此行非比寻常,你如今身份不同,又兼着监察御史衔,一举一动,皆在众人眼中。切记,谨言慎行,莫要再如朝会时那般……锋芒毕露。”
      最后四字,说得意味深长。
      “下官谨记侍郎教诲。”
      退出值房,沈清辞轻轻舒了口气。李崇的态度在她意料之中:不支持,也不明显阻挠,只将难题抛给她,静观其变。
      回到分派给她的值房,赵勉已送来相关卷宗和勘合文书。不大的一间屋子,桌椅书架俱全,只是显得有些空荡冷清。
      她刚坐下,门外便传来敲门声。
      “沈郎中,下官陈实,司务厅派来听差的。”一个三十出头、面孔黝黑的微胖官员立在门口,笑容可掬,眉眼间透着股精明劲儿。
      “陈司务请进。”
      陈实躬身进来,手中捧着一叠文书:“这是京畿三县近五年的田亩、户册、粮价变动录副,还有三县县令、县丞的履历背景。赵主事吩咐,沈郎中勘察期间,由下官随行伺候,并协调地方。”
      “有劳陈司务。”沈清辞接过文书,略一翻看,记录颇为详尽,“我们何时可以动身?”
      “车马已备好,随时可以出发。只是……”陈实搓了搓手,压低声音,“沈郎中,容下官多句嘴。这‘青苗贷’的事儿,不好办。下官在户部十几年,见过的新政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多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方上那些土皇帝,哪个是好相与的?您这趟去,怕是……难讨到什么好。”
      “多谢陈司务提醒。”沈清辞看他一眼,“依你之见,最难处何在?”
      陈实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一在钱,二在人。钱从何处出?户部如今也不宽裕。人嘛……那些县令县丞,大多与本地大户沾亲带故。您这青苗贷,断了高利贷的财路,他们面上不敢违逆朝廷,背地里使绊子的法子可多着呢。”
      沈清辞点头。这些她已有预料。“所以更需亲眼去看,亲耳去听。”
      陈实见她神色坚定,也不再劝,只道:“那下官先去打点行装,未时初刻,衙门外候着。”
      陈实退下后,沈清辞再次展开三县地图与户册,结合脑中记忆,细细推演可能遇到的问题及应对之策。时间紧迫,她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抓住要害。
      午时刚过,她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将官印、文书、银两等物收拾进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又特意将那枚监察御史的银牌贴身收好——这或许在某些时候,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走出值房时,雨后的庭院空气清新,地面残留着未干的水渍。她穿过长廊,正遇见几位户部官员结伴走来,似乎在议论着什么,见她经过,声音顿时低了下去,目光躲闪。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出衙门。
      门外,一辆半旧的青幔马车已等候多时。陈实坐在车辕旁,见她就来,跳下车行礼:“沈郎中,可以出发了。咱们先去宛平,约莫两个时辰路程。”
      沈清辞颔首,正要登车,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清越嗓音:
      “沈郎中留步。”
      她回头,只见谢止不知何时站在衙署侧门的石狮旁。他今日未着官服,是一身竹青色的常服,外罩同色披风,手中握着一卷书,像是偶然路过。
      “谢少卿。”沈清辞拱手。
      谢止走近,目光扫过她身后的马车与陈实,对陈实略一颔首。陈实连忙躬身退开几步。
      “要出城?”
      “是,去京畿三县看看青苗贷的实地情形。”
      谢止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木质令牌,递给她。“带上这个。”
      令牌乌沉,触手温润,正面刻着一个篆体的“谢”字,背面是云纹环绕的山水简图。
      “这是?”
      “谢家在京畿有些田庄铺面,管事的人认得这令牌。”谢止语气平淡,“若遇紧急,或需打探什么不方便由官府出面的事,可持此令前往任何一处有谢氏徽记的产业求助。不必提我,他们自会知晓。”
      沈清辞握住令牌,心头微震。这不仅仅是一件信物,更是一种无形的庇护,意味着谢氏在某种程度上的认可与支持。
      “少卿为何……”
      “不必多问。”谢止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难辨,“京畿之地,看似天子脚下,实则龙蛇混杂。你如今是众矢之的,凡事……多留个心眼。”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李崇此人,心思深沉,尤善阳奉阴违。他虽不至于明目张胆害你,但若你行事有差,他落井下石绝不会手软。陈实是户部老人,油滑世故,可用,但不可尽信。”
      句句皆是提点,亦句句皆是关切。
      沈清辞握紧令牌,深深一揖:“下官……多谢少卿。”
      谢止微微侧身,不受她全礼。“去吧。早去早回。”
      他不再多言,转身沿着长街缓步离去。竹青色的身影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渐渐模糊。
      沈清辞将令牌仔细收好,登上马车。
      “沈郎中,咱们走?”陈实小心翼翼地问。
      “走。”
      马车辘辘启动,驶离户部衙门,穿过洛京繁华的街市,向着城门方向行去。沈清辞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渐行渐远的巍峨皇城与连绵官署。
      新的战场,就在前方。
      宛平试水
      宛平县离洛京最近,也最富庶。官道平整,马车行得稳当。沈清辞一路沉默,大多时间都在翻阅卷宗,偶尔抬眼看看窗外掠过的田野村落。
      陈实是个活络人,见她不言语,便主动介绍起沿途风物,哪个庄子是谁家的产业,哪片林子连着哪位公侯的别业,如数家珍。话里话外,透露出对京畿盘根错节关系的熟稔。
      “沈郎中您看,”他指着远处一片修整得格外齐整的田亩,“那就是永定侯府的庄子,占了宛平近一成的上等水田。侯府自家经营一部分,其余佃给农户,租子收得可不轻。”
      沈清辞顺着望去,麦苗已返青,绿油油一片,长势喜人。田埂上偶有农人劳作,身影渺小。
      “本地农户,借贷多以何为抵?”她问。
      “多半是田地、房屋,或是未收的庄稼青苗。利息嘛……春借一斗,秋还一斗半是常事,若是急用,利息更高。也有放印子钱的,利滚利,那才叫狠。”陈实叹道,“遇上荒年还不起,卖儿鬻女、田地归了债主的,年年都有。”
      沈清辞默然。她知晓古代高利贷之酷,但亲耳听闻,仍是心头沉重。
      未时末,马车抵达宛平县城。城墙不高,却颇齐整。因靠近京城,街上行人车马不少,店铺林立,显得颇有生气。
      县令姓周,四十多岁,白面微须,早已得讯,率县丞、主簿等人在县衙前迎候。态度恭敬,却透着股疏离的客套。
      “下官宛平县令周文康,恭迎沈郎中。”周县令躬身行礼,“郎中一路辛苦,衙内已备下便饭,还请赏光。”
      “周县令不必多礼。”沈清辞还礼,“本官奉部堂之命,前来勘察青苗贷试行事宜。时间紧迫,便饭就免了,可否先看看县内田册、户册,再去田间看看?”
      周县令脸上笑容不变:“沈郎中勤勉,下官佩服。只是田亩户册整理调阅需些时辰,不如先请郎中歇息片刻,下官也好召集相关胥吏,一并回话?”
      话说得圆滑,无非是想拖延时间,或许也想摸摸她的底细。
      沈清辞略一思忖,点头:“也好。那便有劳周县令一个时辰后,将相关册籍并主管钱粮、刑名的胥吏召集二堂。本官想先四处走走,看看市面。”
      周县令忙道:“下官派人引路……”
      “不必。”沈清辞摆手,“本官随意看看即可。陈司务随我同去便可。”
      她态度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周县令只得应下。
      沈清辞带着陈实,信步走入宛平县城街市。她专挑那些不那么繁华的巷弄走,留意粮铺、布庄、当铺的行情,更留意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农、街头缝补的妇人、还有那些衣衫褴褛的孩童。
      在一处茶寮歇脚时,她与几个歇脚的脚夫攀谈起来,随意问起今年的粮价、租子、借贷利息。脚夫们起初拘谨,见她语气平和,穿着也不像大富大贵,便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利息?哪有什么定数!王老爷家春借一石,秋还一石八!刘员外家好些,也要一石五。”一个黑脸汉子闷声道,“不借?不借春荒怎么过?种子、肥料、一家老小的嘴,哪样不要钱?”
      “听说朝廷可能要放低息贷?”沈清辞状似无意地问。
      “低息贷?”几人面面相觑,随即苦笑,“官老爷们的事,哪轮到我们小民惦记。便是有,层层下来,到我们手里还剩多少?只怕是画饼充饥哟。”
      另一个年长些的叹道:“就算真能借到,秋后要是还不上,还不是一样卖田卖地?这年头,风调雨顺还好,稍有差池……唉。”
      话语间满是无奈与不信任。
      沈清辞默默听着,付了茶钱,起身离开。
      “沈郎中,您看……”陈实跟在一旁,低声道,“百姓并不买账啊。”
      “非是不买账,是失望太多次了。”沈清辞望着街上来往行人,“官府失信于前,如今再好的政策,他们也只当是空中楼阁。”
      一个时辰后,回到县衙二堂。
      周县令果然已召集了七八名胥吏,田亩、户册也堆了半张桌子。见沈清辞进来,众人起身行礼。
      沈清辞在主位坐下,开门见山:“周县令,本官欲在宛平试行青苗贷,以解农户春荒之急。朝廷拟定的利息,初步定为春借一石,秋还一石一斗五升。你意下如何?”
      周县令捻须沉吟:“此息确实远低于民间,乃陛下仁德。只是……下官有些顾虑。”
      “讲。”
      “其一,放贷本金从何而出?县库空虚,恐难支撑。其二,如何甄别借贷农户?若人人来借,钱粮恐不够分派。其三,秋后收还,若有赖账拖欠,又当如何?其四……”他顿了顿,面露难色,“本地士绅大户,多有放贷生息者。朝廷此举,恐断了他们财路,若群起反对,下官……难做啊。”
      问题提得实际,却也暗藏机锋,将皮球又踢了回来。
      沈清辞早已料到这些。她不急不缓,逐条回应:“本金之事,朝廷自有筹措,或从常平仓调剂,或由户部专项拨付,无需县库负担。甄别农户,可依据田亩多寡、历年税赋完纳情况、邻里作保等法,制定详细章程,务求公正。至于收还与大户……”
      她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朝廷推行善政,利国利民。若有奸猾之徒恶意拖欠,自有法度惩治。至于大户,陛下已下明诏,鼓励士绅‘急公好义’,共体时艰。况且,青苗贷只面向确需借贷的贫苦农户,不与大户争利。周县令只需将此中利害,与本地士绅分说明白即可。”
      她语气平和,却条理清晰,将周县令的“难题”一一化解,更隐隐点出“陛下明诏”与“法度惩治”作为后盾。
      周县令脸上笑容有些勉强:“沈郎中思虑周全,下官佩服。只是具体操办,千头万绪……”
      “具体章程,本官勘察三县后会尽快拟定,届时还需周县令鼎力配合。”沈清辞起身,走到那堆册籍前,随手拿起一本,“今日天色不早,本官先查阅部分田册,明日一早,还请周县令安排,本官要去几个村子实地看看。”
      她不再给周县令推脱的机会,直接开始工作。周县令只得应下,吩咐胥吏们听从调遣。
      沈清辞埋首于册籍中,不时询问具体数据,让陈实记录要点。她看得极快,问题也往往切中要害,让那些本想糊弄的胥吏不敢怠慢,额头渐渐冒汗。
      窗外天色渐暗,衙役点起了灯烛。
      沈清辞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合上册籍。初步印象已然形成:宛平富庶是真,但贫富悬殊也极大。大量良田集中在少数士绅手中,普通农户佃田耕种,负担沉重。青苗贷在此地确有必要,但推行阻力也必然最大。
      “今日到此为止,有劳诸位。”她示意众人可以散去。
      胥吏们如蒙大赦,纷纷行礼退出。
      周县令最后离开,走到门口,又转身,似是随口道:“沈郎中年轻有为,锐意进取,下官钦佩。只是……有些事,欲速则不达。宛平虽小,却也有一方人情世故。郎中在朝中或有依仗,但到了这乡野之地,还需……入乡随俗才是。”
      话中有话,绵里藏针。
      沈清辞抬眼,静静看着他:“周县令好意,本官心领。朝廷法度,四方皆同。本官行事,自当以法度为先,以民情为基。人情世故,不能逾越王法纲纪。”
      周县令脸色微变,干笑两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拱手退了出去。
      二堂内只剩下沈清辞与陈实。
      陈实低声道:“这周县令,话里话外,是提醒您别动真格,也是警告您,强龙不压地头蛇。”
      “我知道。”沈清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但他也透露了一个信息——本地大户,反应会很强烈。明日去的村子,你挑一个……佃户最多,借贷最重的。”
      陈实会意:“下官明白。城东二十里,李家庄。七成田地是刘员外的,佃户借贷多是印子钱。”
      “好,就去李家庄。”
      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这第一站,便已嗅到了硝烟味。
      李家庄暗影
      次日天色未明,沈清辞便起身了。
      在县衙用了简单的朝食,谢绝了周县令派衙役护送的美意,只带着陈实,二人骑马前往李家庄。
      晨雾未散,田野间笼罩着一层灰白的纱。路旁草木挂着露珠,空气清冷。马蹄踏在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实对道路很熟,边走边介绍:“刘员外本名刘茂才,祖上做过小官,在宛平置下不少产业。此人精明吝啬,放贷手段狠辣,人称‘刘剥皮’。李家庄大半是他的佃户,日子……很不好过。”
      行了一个多时辰,村庄轮廓在雾中显现。泥墙草顶的房舍低矮破败,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蹲在地上玩石子,见有生人骑马而来,怯生生地躲到树后。
      沈清辞下马,将马拴在树下,步行进村。陈实紧跟其后。
      村中一片寂静,偶有狗吠声响起,又迅速低下去。几个早起的农妇在井边打水,看见他们,眼神警惕,匆匆提着水桶回家,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
      “老乡,”沈清辞上前,对一个正蹲在自家矮墙外抽旱烟的老汉温和道,“我们是路过此地的行商,想讨碗水喝。”
      老汉抬起头,满脸皱纹如沟壑,眼神浑浊。他打量沈清辞片刻,又看看陈实,慢吞吞道:“家里没烧开水,井水在那边,自己喝吧。”
      “多谢老丈。”沈清辞走到井边,用木瓢舀了半瓢水,并不真喝,只作样子,“老丈,这村子看着挺安静,田地也不少,今年光景可还好?”
      老汉吧嗒吧嗒抽着烟:“能有什么好?老天爷赏口饭吃罢了。”
      “我见这田地齐整,庄稼长势也好,主家定然宽厚。”沈清辞试探道。
      “宽厚?”老汉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后生,你不是本地人吧?这地,都是刘老爷的。租子重,借粮利息高,一年辛苦到头,能剩下几口嚼谷就不错了。去年村头李老四还不上债,三亩薄田被收了去,一家子差点上了吊。”
      他话说得平淡,却字字辛酸。
      “朝廷不是说要放低息贷么?没听说?”沈清辞问。
      老汉摇摇头,眼神麻木:“官府的话,听听就算了。就算真有,也落不到我们头上。刘老爷早放话了,谁敢借官府的贷,就别想再佃他的田。”
      果然。大户的抵制已经开始,甚至提前威胁佃户。
      又问了几个问题,老汉却不再多言,只低头抽烟。沈清辞知道问不出更多,道了谢,与陈实继续往村里走。
      越往里走,越是破败。有的房屋墙塌了半面,用树枝胡乱遮挡着。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和潮湿霉烂混合的气味。
      在一处稍显齐整的院落前,他们停住了。院门开着,里面传来吵嚷声。
      “……期限已到,连本带利,五石粮食!今日若再拿不出,你这破房子,还有后山那两亩坡地,就都归老爷我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叫道。
      “张管事!张管事行行好!再宽限几日吧!地里麦子还没熟,实在拿不出啊!”一个带着哭腔的男声哀求。
      “宽限?老爷的规矩,你也配讨价还价?来人,进去看看有什么值钱的,先抵了利息!”
      沈清辞皱眉,快步走进院子。只见三个青衣短打的汉子,正将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农户推搡在地,就要往屋里闯。一个妇人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幼儿,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住手。”沈清辞喝道。
      那三人一愣,回头见是两个陌生人,为首的三角眼汉子上下打量沈清辞,见她穿着普通,面色不善:“哪来的?少管闲事!”
      陈实上前一步,亮出户部勘合:“户部办事,尔等何人,在此放肆?”
      “户部?”三角眼汉子一怔,气势弱了几分,却仍梗着脖子,“我们是刘员外家的人,来收账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官府也管不着!”
      沈清辞走到那农户面前,将他扶起。“老哥,欠了多少?因何而欠?”
      农户惊魂未定,见沈清辞气度不凡,又有官府的人,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扑通跪下:“大人!小民李大柱,前年春荒借了刘老爷三石粮,说好秋还五石。可那年收成不好,只还了三石,剩下的利滚利,如今……如今竟要还五石!小民实在拿不出啊!”
      春借三石,秋还五石,已是极高的利息。拖欠两年,竟翻到五石,简直是敲骨吸髓。
      沈清辞转向那三角眼:“借据何在?”
      三角眼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沈清辞接过,扫了一眼,条款苛刻,利息计算模糊,显然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按《大晟律》,私债利息,月息不过三分,年息不过三十六。折算下来,李大柱所欠,连本带利,至多四石。且农户因春荒借贷,若因灾歉收,可申请延期,不得强夺田产房舍。尔等可知?”
      她语气平静,却引经据典,目光锐利。三角眼被她的气势所慑,又听她熟稔律法,顿时有些慌乱:“这……这是老爷定的规矩,我们只管收账……”
      “刘员外家的规矩,大得过《大晟律》?”沈清辞将借据收起,“此据存疑,本官暂扣。李大柱所欠,待核算清楚,依律偿还。若再敢强闯民宅,胁迫百姓,本官便以‘豪强欺压良善’之罪,拿你们去见官。”
      “你……你敢扣老爷的借据?”三角眼又惊又怒。
      沈清辞不再理他,对陈实道:“陈司务,记下这几人姓名面貌。若他们再敢来此骚扰,即刻报官。”
      陈实大声应下,瞪了那几人一眼。
      三角眼见势不妙,撂下一句“你们等着”,带着两个手下灰溜溜走了。
      李大柱夫妇千恩万谢。沈清辞安抚几句,又详细询问了村中其他农户的借贷情形,越听心情越是沉重。
      离开李家庄时,已近正午。雾气散尽,阳光炽烈,照在破败的村庄上,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暮气。
      “沈郎中,您今日可是把那‘刘剥皮’得罪狠了。”陈实忧心忡忡,“这刘茂才与周县令关系匪浅,恐怕……”
      “不得罪,青苗贷便无法推行。”沈清辞翻身上马,“去良乡。”
      她调转马头,目光掠过村庄,掠过远处隐约可见的、属于刘员外的高墙大院。
      阻力,才刚开始。
      良乡夜雨
      良乡县的情形,与宛平截然不同。
      此地多丘陵,土地贫瘠,农户更穷,但民风也相对彪悍。县令是个年近五旬的老举人,姓吴,为人颇有些古板执拗,听闻沈清辞来意,倒没太多虚与委蛇,只苦着脸道:“沈郎中,不是下官推诿,实在是本地太穷。官府常平仓存粮本就不足,若再放贷,一旦有失,下官担待不起。况且,农户穷困,秋后能否归还,实在难料。”
      他顾虑的,主要是风险与自己的官帽。
      沈清辞在良乡走访两日,所见触目惊心。许多农户家中徒有四壁,孩童面有菜色。借贷利息比宛平更高,甚至有“借一还三”的阎王债。但与此相对,农户对朝廷新政的渴望也更强烈,只是不敢表露。
      在一個叫赵家坳的山村里,她遇见了一个因还不起债被迫将女儿卖给债主做婢女的老人。老人老泪纵横:“要是官府真能借粮,利息轻些,小老儿拼了命也会还上,何至于……何至于骨肉分离啊!”
      沈清辞沉默地听着,将身上带的干粮和少许碎银留给老人。
      当晚,宿在良乡县驿。窗外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
      烛光下,沈清辞整理着连日勘察的记录与思路。宛平的阻力在于大户,良乡的难点在于贫困与风险。需要设计不同的细则:宛平需强化监督,防止大户干扰与胥吏腐败;良乡则需建立更灵活的分期归还机制,并可能需配套以工代赈,增强农户还款能力。
      她正凝神书写,忽听房门被轻轻叩响。
      “谁?”
      “沈郎中,是下官。”是陈实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沈清辞开门,陈实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压低声音:“沈郎中,方才驿丞偷偷告诉下官,傍晚时分,有幾個形迹可疑的人在驿站附近转悠,打听您的行踪。听描述……像是宛平刘家的人。”
      沈清辞心中一凛。来得真快。
      “可有惊动?”
      “暂时没有。驿丞机警,搪塞过去了。但下官担心,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明日咱们要去最后一站涿县,路途有些偏僻,恐怕……”
      沈清辞走到窗边,掀开一条缝隙。夜雨茫茫,驿站马厩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光线昏暗,看不清远处。
      “陈司务,你怕么?”她忽然问。
      陈实一愣,苦笑道:“说不怕是假的。下官在户部十几年,只想安稳混口饭吃。但既然跟了沈郎中办这差事,也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沈清辞回头看他:“若真有事,你自行离去便是,不必管我。”
      陈实摇头:“那怎么行?下官虽人微言轻,却也知忠义。沈郎中是为百姓做好事,下官……敬佩。”
      沈清辞看着他真诚的眼神,点了点头。“多谢。今夜警醒些。明日我们提早出发,绕开官道,走小路去涿县。”
      “是。”
      陈实退下后,沈清辞吹熄了烛火,和衣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手不自觉摸到怀中那枚谢止给的令牌,冰凉的木质触感让她稍微安心。
      窗外雨声不绝。
      她想起谢止那句“凡事多留个心眼”,想起李崇深不可测的眼神,想起周县令绵里藏针的话语,想起刘家打手的凶恶,想起李家庄农户的麻木,赵家坳老人的眼泪……
      这青苗贷,就像在这沉沉黑夜里点燃的一星火苗。四面八方的风雨,都想将它扑灭。
      她能护住这火苗么?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中似乎夹杂了些别样的声响。很轻,像是踩在泥水里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沈清辞悄然起身,握住了枕下防身的短刃——那是离京前特意准备的。
      脚步声在窗外停住。片刻,有极轻微的撬动窗栓的声音。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屏住呼吸,身体紧绷。
      就在此时,驿站后院猛地传来一阵犬吠,紧接着是驿丞的呵斥:“什么人?!”
      窗外的动静戛然而止,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雨夜里。
      沈清辞缓缓松开短刃,手心已是一层冷汗。
      她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只见后院灯笼晃动,驿丞提着灯,带着两个驿卒在查看,不久便骂骂咧咧地回去了,说是野狗翻墙。
      真的只是野狗么?
      她不敢确定。但这一夜,注定无眠。
      涿县转机
      次日天色微明,沈清辞与陈实便悄然离开驿站,未走官道,而是根据陈实对地形的熟悉,选择了一条绕远的山村小路。
      雨后的山路泥泞难行,两人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沈清辞官袍下摆溅满泥点,形容有些狼狈,神情却依旧平静。
      陈实一路警惕地观察四周,幸而并未发现跟踪之人。
      午后,终于抵达涿县地界。此地情形又与前两县不同,土地较为平均,自耕农较多,民风淳朴。县令姓韩,是个三十多岁的寒门进士,听闻沈清辞来意,竟显出几分热情。
      “沈郎中之策,下官在邸报上见过概要,深以为然!”韩县令请二人入衙,奉上热茶,“涿县小民,苦高利贷久矣!只是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妄动。若朝廷真能推行此政,下官必全力配合!”
      沈清辞仔细询问了涿县田亩、户等、存粮情况,韩县令对答如流,数据清晰,显是用心政务之人。她又提出去村里看看,韩县令亲自陪同。
      走访几个村落,情况确如韩县令所言。农户虽不富裕,但少有赤贫,对官府也存有基本的信任。听闻可能有低息贷,多数人将信将疑,却也抱有期待。
      在一处村学,沈清辞看见几个孩童正在老塾师带领下诵读《千字文》,虽然衣衫旧,精神却很好。韩县令有些自豪地说:“下官到任后,尽力劝学,虽不能遍及,总想多开民智。”
      沈清辞心中一动。青苗贷若只放贷收贷,终究是治标。若能结合劝农、兴学,或许能从根本上改善民生。
      她在涿县停留两日,与韩县令详细探讨了本地推行青苗贷的具体细节,收获颇丰。韩县令甚至主动提出,可选拔本地正直里正、乡老参与监督,以防胥吏舞弊。
      离开涿县时,韩县令送至城外,郑重道:“沈郎中,新政若能成,便是万千黎庶之福。下官在涿县,定当鞠躬尽瘁,不负朝廷与郎中信任。”
      沈清辞拱手:“有韩县令此言,本官心安。章程拟定后,还需韩县令鼎力相助。”
      “义不容辞!”
      回程路上,陈实感慨:“想不到三县之中,倒是这最不起眼的涿县,最有希望。”
      沈清辞望着车窗外向后掠过的田野,轻轻“嗯”了一声。涿县像一块试验田,证明了新政在官员得力、民风尚可的地方,具有可行性。这给了她信心,也让她更明确了下一步的重点——如何在阻力最大的宛平打开局面,以及如何防范良乡的风险。
      五日期限已到,该回京拟写章程了。
      马车向着洛京方向疾驰。夕阳西下,将天边云层染成金红色,瑰丽而壮阔。
      沈清辞靠在车厢壁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连日奔波,提心吊胆,她确实累了。但脑海中,那些田野、村庄、农户的面容,还有韩县令殷切的眼神,交织成一股沉甸甸的力量,支撑着她。
      她取出纸笔,就着颠簸的车厢,开始草拟章程大纲。
      车外,暮色四合,远山如黛。
      洛京的灯火,已在远方隐隐浮现。等待她的,将是更复杂的博弈,与更艰险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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