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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雅集劫 ...

  •   第三章 雅集劫
      雅集之帖送至翰林院时,正值第七日黄昏。
      帖子是洒金暗纹的澄心堂笺,对折着,以一根极细的青色丝带束起,丝带尾端系着一枚小巧的玉环,环上刻着兰草纹。展开来,墨香清冽,字迹是端丽的行书:
      敬启沈修撰砚台:
      时维暮春,会于洛水之滨,仿兰亭旧事,以修禊事。素闻足下文采斐然,风骨卓荦,敢请屈尊光降,共襄文宴。
      三月初九,巳时三刻,寒舍别业“漱玉山庄”恭候。
      谢止顿首
      沈清辞捏着帖子,指尖在“谢止”二字上停顿片刻。
      三月初九,便是后日。十日期限的最后一日前。这邀请来得巧,巧得让人不得不多想。
      “是谢家七郎的帖子罢?”对面书案的林修撰抬起头,三十许人,面庞瘦削,是寒门熬上来的前辈,平日里沉默寡言,此刻眼中却流露出几分复杂神色,“他每年春暮都办雅集,洛京文士趋之若鹜。能得他亲笔帖子的,不多。”
      沈清辞将帖子收好。“林前辈可知,这雅集有何讲究?”
      “讲究?”林修撰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淡,“无非是曲水流觞,吟诗作对,赏玩书画金石。谢七郎风雅之名冠绝洛京,他主持的雅集,器物、酒馔、乃至侍奉的婢仆,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只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那等场合,是世家子弟展露才学、结交同侪的所在。你我这般出身,去了,未必自在。”
      话说得含蓄,意思却明白:那是另一个世界。
      “多谢前辈提点。”沈清辞拱手。
      去,还是不去?
      她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抹霞光将云层染成凄艳的紫红。掌心的玉环触感温润,却带着无形的重量。
      谢止在观察她,她知道。从朱雀大街的“偶遇”,到洛水河畔的“提醒”,再到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这位世家领袖的每一步,都带着精确的计算与深意。
      这场雅集,恐怕不只是一场文宴。
      漱玉山庄
      三月初九,天色晴好。
      漱玉山庄坐落在洛京西郊,背倚苍山,面临曲水。马车驶近时,但见一带粉墙蜿蜒,墙内飞檐斗拱隐现于葱茏林木之间,气韵清幽,不似寻常富贵别业,倒有几分山居隐逸之风。
      庄门前已停了不少车马,皆是青幄素辕,不见丝毫奢靡,却自有一种端凝的气度。仆从皆着青衣,举止安静利落,引导宾客入园。
      沈清辞递上帖子,那青衣仆从略一审视,躬身道:“沈修撰,请随我来。”
      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脉活水自山上引下,凿石为渠,蜿蜒贯穿整个园子。水极清,可见底下的卵石与水草。渠边依地势错落摆放着蒲团、案几,已有不少宾客安坐。人人宽袍大袖,意态闲适,或低声交谈,或独自品茗。远处水榭中,有琴音淙淙流出,似山泉滴落深潭。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草木清气,混合着檀香、墨香,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冷冽的香气——像是雪后松针的味道。
      沈清辞被引至一处临水的蒲团坐下。案几上已备好笔墨纸砚,皆是上品。一只天青釉的荷叶盏中,茶汤清碧,热气袅袅。
      她抬眼望去,满座宾客,十之八九皆着绫罗,配玉饰,面容白皙,气度从容。那是数代优渥生活与严格教养浸润出的底色,与翰林院里那些寒门同僚们眉宇间挥之不去的谨小慎微截然不同。
      这是一个她从未真正踏足过的世界。
      “沈修撰。”
      身侧传来温润的嗓音。沈清辞转头,见谢止不知何时已至。他今日未穿深衣,而是一袭雨过天青色的广袖直裰,腰间束着素色丝绦,未佩玉,只在发间簪了一根乌木簪。打扮极素净,却越发显得人如朗月,风姿清举。
      “谢少卿。”沈清辞起身见礼。
      “不必多礼。”谢止虚扶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流水,“曲水尚需片刻。沈修撰是第一回来,可随意走走。这园中景致尚可一观。”
      “是。”
      谢止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水榭方向。那里已聚集了几位年长些的宾客,看气度服色,皆非寻常人物。他走过去,众人自然地让开位置,态度恭敬而不谄媚。
      沈清辞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味清苦,回味却甘。她静静坐着,感受着四周投来的、或明或暗的视线。
      探究的,好奇的,审视的,不屑的。
      “这位便是今科沈状元?”
      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响起。沈清辞抬眼,见三四位年轻郎君结伴而来,为首一人穿着绛紫团花袍,手持一柄泥金折扇,面容俊秀,眉眼间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骄矜。正是那日在酒肆二楼见过的王七郎。
      “正是下官。”沈清辞放下茶盏,神色平静。
      “久仰。”王七郎唰地展开折扇,慢悠悠摇着,“听闻沈状元殿试文章,惊才绝艳,连陛下都赞不绝口。今日雅集,必有大作,王某等可要好好开开眼界。”
      话说得客气,语气却带着挑衅。他身侧几人皆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沈清辞知道,这是第一道考题。若露怯,便会成为今日笑柄。
      “王公子过誉。文章本为载道,非为炫技。沈某才疏学浅,不敢称大作,唯愿不负此春光流水罢了。”
      “好一个‘不负春光流水’。”另一人接口,是崔九,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环,笑道,“素闻沈状元擅琴?恰巧,谢七郎今日备了一张焦尾古琴,置于水榭之中。不如沈状元献奏一曲,以助雅兴?”
      琴艺是世家子弟必修的技艺,更是品评人物风仪的重要标尺。若琴艺不佳,便是才学再好,也难免被讥为“匠气”。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许多目光聚焦于此。
      沈清辞沉默片刻。原主沈砚是否擅琴,她不得而知。而她自己在现代,虽为修身养性学过古琴,也只算略通皮毛,远不及这些自幼熏陶的世家子。
      “沈某琴艺粗陋,恐污清听。”她坦然道。
      王七郎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沈状元太谦了。莫非是瞧不起我等,不肯赐教?”
      话已挤兑到此处。若再推辞,便是失礼。
      沈清辞抬眼,目光掠过王七郎,望向远处水榭。榭中琴案上,古琴静置,桐木琴身泛着幽光。
      “既然诸位不弃,”她缓缓起身,“沈某便献丑了。”
      她走向水榭。步履平稳,背脊挺直。所过之处,宾客们自动让开一条路,目光各异。
      水榭中,谢止正与一位白发老者对弈,闻声抬眸,见沈清辞走来,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只微微颔首。
      沈清辞在琴案后跪坐,深吸一口气,将指尖轻按于琴弦之上。
      触手温凉,琴弦韧性极佳,确是上品。她闭目凝神,脑中飞快回忆着指法与曲谱。弹什么?《高山流水》太显刻意,《广陵散》杀伐气太重,《梅花三弄》又过于清冷……
      有了。
      她睁开眼,指尖拨动。
      第一个音流出,清越如玉石相击。紧接着,一连串音符如溪流般潺潺泻出,节奏舒缓,意境开阔。不是任何一首知名的古曲,而是她即兴改编的一段旋律,融合了现代音乐中对自然意境的捕捉,空灵中带着生机。
      初时,座中还有低语声。渐渐地,低语止息。连王七郎也收起折扇,凝神倾听。
      琴音在山庄中流淌,与远处的流水声、风声、鸟鸣声交织在一起,竟奇异地和谐。仿佛这琴声本就属于这片山水,此刻只是被唤醒。
      谢止执棋的手指停在半空。他望着水榭中那专注抚琴的身影,少年人清瘦的侧影在透过竹帘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可那挺直的脊梁与抚琴时沉稳的气度,却给人一种奇异的矛盾感——脆弱,又坚韧。
      琴音渐入高潮,几个连续的泛音如珠落玉盘,清亮激越,随即缓缓低回,如云收雨歇,最终归于一个悠长的泛音,余韵袅袅,散入风中。
      一曲终了,满园寂静。
      片刻后,那与谢止对弈的白发老者率先抚掌:“妙哉!此曲空灵澄澈,得自然之趣,更难得是即兴而成,灵气十足。沈小友琴艺,已入化境。”
      老者一开口,众人纷纷附和称赞。王七郎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没再说什么。
      沈清辞起身,向老者方向一礼:“前辈谬赞,愧不敢当。”
      “这位是清河崔泓先生。”谢止不知何时已走到水榭边,温声介绍,“崔先生乃当世大儒,琴道大家。”
      原来是崔泓。沈清辞再次郑重行礼:“学生沈砚,见过崔先生。”
      崔泓捋须微笑,目光温和:“后生可畏。殿试文章老夫看过,今日闻琴,更知沈小友胸中丘壑。不错,很不错。”
      得崔泓如此评价,座中众人看沈清辞的目光,顿时又不同了些。
      谢止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曲水已备,请诸位入席吧。”

      雅集正式开始了。
      侍从将盛满酒液的羽觞放入上游水中,觞随水流,蜿蜒而下。停在谁面前,谁便需取觞饮酒,并即兴赋诗一首。
      这是最考验急才与学识的游戏,也是世家子弟展露风华的绝佳舞台。
      羽觞第一次停在了王七郎面前。他从容取觞,一饮而尽,略一思索,吟道:“暮春三月洛水滨,惠风和畅涤尘襟。流觞曲水效前贤,一觞一咏叙幽情。”
      诗虽平实,却合时宜,且用典恰当。座中一片称赞。
      羽觞继续漂流,先后停在几位宾客面前,皆有不俗表现。气氛逐渐热烈。
      沈清辞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羽觞一次次从面前流过。她并不急于表现,反而乐得观察。这些世家子弟的才学确非虚名,诗作或清丽,或雄浑,用典精到,对仗工整,显示出深厚的家学底蕴。
      然而,看久了,却隐约觉得有些……乏味。
      仿佛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表达,都被框定在某种既定的范式里。像精心修剪过的盆景,美则美矣,少了些野性蓬勃的生命力。
      正出神间,羽觞晃晃悠悠,竟停在了她面前。
      周遭安静了一瞬。
      沈清辞取过羽觞。酒是琥珀色的,散发着醇厚的香气。她举杯饮尽,酒液滑过喉咙,带来温热的灼烧感。
      放下羽觞,她抬眼望向蜿蜒的流水,沉吟片刻。
      “学生献丑了。”她清朗的声音在山庄中响起:
      “簪缨满座皆珠玉,素衣何人叩朱门?
      曲水流觞空自转,春风不度旧苔痕。
      千年壁垒森如铁,一点孤光冷似魂。
      愿化凿冰第一刃,拼将热血破晨昏。”
      诗毕,满园寂然。
      这诗……太锐了。
      “簪缨”对“素衣”,“珠玉”对“朱门”,直指阶级之别。“春风不度旧苔痕”,暗喻寒门晋升无路。“千年壁垒”、“一点孤光”,意象森冷而孤绝。最后两句,更是将心声赤裸裸剖白——愿为破冰之刃,不惜热血。
      这不是应景的雅集诗,这是一篇战斗的檄文。
      王七郎脸色沉了下来。崔九皱起眉头。就连一直温和含笑的崔泓,也收敛了笑容,目光变得深沉。
      唯有谢止,依旧平静地坐在主位,手中把玩着一只空了的酒盏,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幽深难辨。
      “好一个‘愿化凿冰第一刃’。”一个略带冷意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说话的是一位中年文士,坐在谢止下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沈状元志向高远,令人钦佩。只是不知,这‘冰’从何来?又要‘破’的,是什么?”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
      沈清辞迎上那目光,不闪不避。“冰,乃板结之固,僵死之序。破的,是人才壅塞之弊,是上升无门之痛。学生浅见,治国之道,在使野无遗贤,朝无幸进。如此,国家方能生气勃勃,如这春日流水,奔涌向前。”
      “好大的口气。”中年文士冷笑,“依你之见,我世家子弟,皆是‘幸进’?”
      “学生不敢。”沈清辞微微躬身,“世家累世积淀,人才辈出,此乃国之柱石。学生所言,是为那些同样有才,却因出身而埋没草野之人,求一条路。柱石固不可缺,然栋梁之材,亦不可仅出于一林。”
      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肯定了世家的贡献,又点明了问题所在。
      中年文士还要再言,谢止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
      “沈修撰所言,不无道理。”谢止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滞则生腐。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古有明训。”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座宾客,“今日雅集,以文会友,畅叙幽情。这些朝堂政论,暂且搁下吧。”
      他一锤定音,无人再敢多言。只是气氛终究冷了下来,不复先前融洽。
      羽觞继续流转,诗作依旧,却少了那份闲适的意趣。众人各怀心思,目光时不时瞟向那位安然静坐的寒门状元。
      沈清辞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倒影。
      她知道,自己今日这番话,必将传遍洛京,引来更多非议与敌视。但她不后悔。
      有些话,总要有人说。有些冰,总要有人凿。

      午后,雅集移入室内。
      漱玉山庄主厅轩敞,四壁悬挂名家字画,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玩金石。宾客们三两聚谈,或品评书画,或鉴赏古器。谢止陪着崔泓等几位长者,坐在窗边的棋枰旁,手谈对弈。
      沈清辞独自站在一幅前朝山水画前,静静观赏。画是青绿山水,笔法高古,气象恢宏。她的目光却有些游离。
      袖中那枚玉环,被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触感温润,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沈修撰似乎心事重重。”
      温和的嗓音在身侧响起。沈清辞转头,见是崔泓走了过来,谢止跟在他身后半步。
      “崔先生。”沈清辞行礼。
      崔泓摆摆手,目光落在那幅画上:“此画乃前朝李思训真迹,气象雄浑,可涤荡胸中块垒。沈小友年轻,胸有郁结,多看看这等开阔之作,有益心性。”
      “多谢先生指点。”沈清辞顿了顿,“只是学生胸中块垒,非山水可涤。”
      “哦?”崔泓侧目,“是何块垒?”
      沈清辞沉默片刻,缓缓道:“学生近日奉命审计江北账目,见贪墨横行,民脂民膏尽入私囊。而其中牵扯,盘根错节,动辄得咎。学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她这话说得很直白,甚至有些冒险。但面对崔泓这样以刚直著称的大儒,或许坦诚是最好的策略。
      崔泓闻言,面色肃然。“江北之事,老夫亦有耳闻。积弊已深,非一日之寒。”他看向沈清辞,目光中带着审视,“你待如何?”
      “学生只知,账目有疑,便当查清;蛀虫当道,便当清除。”沈清辞迎上他的目光,“纵使前路荆棘,亦当勉力前行。”
      崔泓久久注视着她,忽而长叹一声:“好,好一个‘勉力前行’。世人皆道老夫迂阔,不想今日见一后生,竟有如此胆魄。”他转向谢止,“容与,你以为如何?”
      谢止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才开口:“沈修撰有赤子之心,令人敬佩。只是……”他目光落在沈清辞脸上,深邃难测,“破冰之刃,往往最先折断。沈修撰可准备好了?”
      “学生别无选择。”沈清辞平静道。
      谢止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神色,快得让人无从捕捉。他正要再言,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青衣仆从神色慌张地奔入,也顾不得礼仪,径直冲到谢止面前,压低声音急道:“七郎,不好了!圣驾……圣驾到了庄外!”
      满厅霎时一静。
      皇帝?怎么会来?
      谢止神色不变,只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陛下微服?”
      “是,只带了十余侍卫,未摆仪仗,说是……说是听闻此处雅集,特来与民同乐。”
      与民同乐?这话谁也不会信。
      谢止迅速起身,对厅中宾客道:“诸位,陛下驾临,请随我出迎。”
      众人连忙整理衣冠,压下心中惊疑,随着谢止向庄门走去。沈清辞跟在人群后,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皇帝为何突然来此?是为她?还是为别的?
      行至庄门前,果然见一辆不起眼的青幔马车停在那里,十余名便装侍卫散立四周,看似随意,实则将马车护得滴水不漏。车帘掀起,一个穿着天青色常服的年轻人缓步下车,正是景宣帝萧璟。
      他今年不过二十四岁,登基却已五年。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书卷气,可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看人时,总有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臣等叩见陛下。”谢止率众跪下。
      “平身。”萧璟声音温和,“今日朕是微服出游,不必拘礼。听闻容与在此办雅集,一时兴起,便来凑个热闹。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却依旧垂首屏息,不敢放肆。
      萧璟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很快落在沈清辞身上,唇角微扬:“沈卿也在。看来朕来得巧,正赶上你们文思泉涌之时。”
      “陛下说笑了。”谢止侧身,“请陛下入内上座。”
      “不必。”萧璟摆摆手,“就在这园中走走便好。容与,你陪朕走走。沈卿也一起来吧。”
      被点名陪同,沈清辞只能应是。谢止神色平静,引着萧璟向园中走去。其余宾客识趣地留在原地,不敢跟随。
      三人沿着曲水漫步。春日午后,阳光和煦,流水淙淙,本该是极惬意的时光,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
      “沈卿,”萧璟忽然开口,“江北账目,查得如何了?明日便是第十日。”
      该来的总会来。沈清辞垂首:“回陛下,已有眉目。账目虚报冒领,贪墨数额巨大,牵扯……”她顿了顿,“牵扯甚广。详细证据与名录,臣已整理成册,明日便可呈报。”
      “甚广?”萧璟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广到何处?”
      沈清辞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郑氏。”
      空气骤然一冷。
      萧璟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神变得锐利如刀。“荥阳郑氏?”
      “是。账目中有数笔巨款,最终流入郑氏控制的商号。且江北负责河工的官员,多有郑氏姻亲或门生。”沈清辞从袖中取出一份薄册,双手呈上,“这是部分证据抄录,请陛下御览。”
      萧璟接过,却未翻开,只拿在手中,目光沉沉。“郑家……好,很好。”他看向谢止,“容与,你以为如何?”
      谢止一直安静地立在一旁,此刻才抬眸,语气平静:“证据确凿,自当依律查处。”
      “依律查处?”萧璟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郑贵妃前日还在太后面前,替她那不成器的侄儿求个荫封。太后已有意准奏。”
      这话意味深长。郑贵妃是萧璟的妃子,颇得太后欢心。若动郑家,势必惊动后宫。
      “陛下,”沈清辞忽然跪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郑氏之罪,不在其贪墨银钱,而在其壅塞贤路,败坏吏治,侵蚀国本。”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陛下若因后宫之故,纵容姑息,则纲纪废弛,法度不行。今日可纵郑氏,明日便可纵王氏、谢氏。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话音落下,园中死寂。
      连谢止的呼吸都似乎滞了一瞬。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那清瘦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竹。
      萧璟久久注视着沈清辞,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
      “沈卿,你可知你今日这番话,会为你招来何等祸患?”
      “臣知。”沈清辞平静道,“但臣更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些话,臣若不说,便无人敢说。”
      “好,好一个‘无人敢说’。”萧璟将她扶起,拍了拍她的肩膀,“朕没看错人。明日朝会,你将证据悉数呈上。朕……自有决断。”
      “谢陛下。”
      萧璟又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赞赏,有担忧,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转身,对谢止道:“容与,朕先回了。今日雅集,莫要因朕扫了兴致。”
      “恭送陛下。”
      萧璟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园中又只剩下沈清辞与谢止二人。
      夕阳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流水声潺潺,越发衬得周遭寂静。
      “你可知,”谢止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方才那番话,已将自己置于死地。”
      沈清辞转头看他。逆光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学生知道。”
      “郑家不会放过你。”谢止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针气息,“他们会动用一切力量,毁掉你。你的身份,你的过去,你的一切,都会被翻出来,放在阳光下反复炙烤。到那时,无人能护你周全。”
      他的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冰锥,刺入人心。
      “那么,”沈清辞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少卿会如何做?”
      谢止沉默。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光正在迅速消逝。远处山庄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水面上荡漾。
      “我曾对你说过,”良久,谢止缓缓道,“你脚下的路,通往何方。现在,你已走到悬崖边。”
      “学生看见了悬崖。”沈清辞道,“但也看见了悬崖对面的光。”
      谢止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太复杂,有不解,有震动,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你真是个……”他低语,后半句消散在风里。
      “什么?”沈清辞没听清。
      谢止却不再回答。他转过身,望向沉沉夜色。
      “回去吧。明日朝会,才是真正的开始。”
      他率先向山庄走去,步履依旧从容,背影却似乎比往日沉重了几分。
      沈清辞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融入灯火阑珊处。
      掌心的玉环不知何时已被焐热,带着体温。她紧紧握住,仿佛握住某种无形的力量。
      明日。
      是的,明日才是真正的开始。
      而她已经,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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