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翰林深 ...

  •   第二章 翰林深
      雨歇云散,已是三日后。
      洛京的春,总有一种急管繁弦的匆忙。杏花才谢,桃李便急急地开,仿佛生怕辜负了这稍纵即逝的暖意。宫墙内的春色,却显得矜持许多。翰林院庭中那株老海棠,昨日还只是些胭脂色的苞,今晨推窗,竟已疏疏落落地绽了几朵,在尚带寒意的风里,颤巍巍的,像美人唇上未抿匀的朱砂。
      沈清辞站在值房窗前,已看了那海棠一刻钟。
      身上这袭浅青色官袍,是昨日才领到的。七品修撰的常服,料子是普通的细麻,浆洗得有些硬,摩擦着脖颈,泛起细微的不适。她抬手理了理交领,指尖触到喉间缠裹的细布——那是每日清晨必须的工序,用以遮掩女子纤细的弧度。动作娴熟得近乎麻木。
      值房里很静。同僚们早在卯时初刻便到了,各自埋首于书案前堆积如山的卷宗、典籍、待拟的诏令草稿,间或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或是极轻的翻页声。无人交谈,甚至无人抬头看她一眼。
      这种刻意的静,比喧哗更令人窒息。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三日前状元游街的风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最初激起些许涟漪,便迅速沉没于这潭死水的表面之下。翰林院,天下文翰所萃,亦是世家子弟熬炼资历、等待腾跃的龙门。在这里,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无异于闯入鹤群的孤雁。
      “沈修撰。”
      身后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呼唤。
      沈清辞转身。来人是翰林院典簿,姓周,四十许年纪,面皮白净,下颌留着一撮精心修剪的短须。他手中捧着一摞几乎要抵到他下巴的卷宗,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眼底却一片漠然。
      “周典簿。”沈清辞拱手。
      “这是今岁春闱所有应试举子的墨卷,共计一千二百七十三份。”周典簿将那一大摞卷宗“咚”地一声放在她空荡荡的书案上,激起细微的尘埃。“按惯例,需由新晋翰林逐一审阅,复核有无纰漏、谬误,并撰写评语,归档备查。限期……一个月。”
      沈清辞目光扫过那堆成小山的卷宗。一千二百七十三份。每份至少千言。通读、复核、评语……一个月。便是每日不眠不休,也需审完四十余份。而这,显然只是开始。
      “下官领命。”她神色平静,并无半分异样。
      周典簿眼底掠过一丝讶异,旋即恢复如常。“沈修撰初来乍到,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询问同僚。”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诸位同僚皆公务繁忙,恐怕……未必得空。”
      话说得客气,意思却明白:你自求多福。
      沈清辞颔首,不再多言。周典簿转身离去,值房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似乎又浓厚了几分。她能感觉到背后若有若无的视线,探究的,审视的,幸灾乐祸的。
      她走到书案后坐下,摊开最上方一份卷宗。墨迹已干透,字迹工整,是标准的馆阁体。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引经据典,却空洞无物,通篇皆是圣人言的重新排列组合。
      她提起笔,蘸了墨,在附页上写下第一行评语:“辞藻华丽,然失之空泛。对策皆浮于表面,未见真知灼见。丙中。”
      笔尖停顿,她望向窗外。
      海棠花在风里轻轻摇曳。更远处,翰林院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将院内这片死水般的寂静,与外面那个活色生香的世界隔绝开来。
      这就是她必须凿开的第一块坚冰。
      日子便在这日复一日的审阅中滑过。沈清辞成了翰林院里一道安静的影子。每日最早到,最晚走。值房角落那张书案,很快被越来越多的卷宗淹没。除了那堆墨卷,周典簿又陆续“分派”来许多差事:整理前朝实录的散佚章节、校对即将刊印的《永乐大典》部分抄本、甚至誊录各地呈报的祥瑞贺表……每一件都琐碎、耗时、且看似毫无意义。
      同僚们对她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刻意忽视,逐渐变成一种微妙的打量。
      他们很快发现,这位寒门状元,与想象中不同。
      没有焦躁,没有抱怨,甚至没有试图向任何一位前辈请教。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文字之间。运笔极快,评语却一针见血,往往寥寥数语,便点破文章要害。偶尔有同僚“不经意”路过她案前,瞥见那些评语,心中皆是一凛。
      那不是新科进士该有的老辣眼光。
      更令人侧目的是她的速度。不过十日,那堆积如山的墨卷竟已审过大半。周典簿暗中抽查了几份,评语公允,字迹清峻,竟挑不出错处。
      消息悄悄在翰林院传开。
      “倒是个能做事的。”侍讲学士崔泓某日路过值房,隔窗望见那道清瘦执笔的身影,对身旁的侍读低语了一句。
      崔泓出身清河崔氏,以经学大家著称,为人端方,甚至有些古板。他对寒门并无偏见,却也深信世家数百年的底蕴绝非侥幸。沈砚的才学他殿试时便见识过,如今这沉稳勤勉的做派,倒让他生出一丝惜才之意。
      只是这丝惜才,在根深蒂固的规则面前,微不足道。
      这一日,沈清辞被传唤至掌院学士值房。
      掌院学士姓王,单名一个“诠”字,琅琊王氏当代家主之弟,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他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后,手中正拿着一份奏折副本,见沈清辞进来,只略抬了抬眼皮。
      “沈修撰,坐。”
      “下官不敢。”沈清辞立于案前,垂首道。
      王诠也不勉强,将手中奏折放下。“江北六州春汛,冲毁堤坝十七处,淹田无数,流民已逾十万。这是三日前快马送来的急报。”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陛下震怒,责令户部、工部会同江北道肃清贪墨,重修河防,安抚流民。所需钱粮、物料、民夫,数目庞大。”
      沈清辞静静听着,心中已转过数个念头。江北水患,历年皆有,但今年似乎尤剧。奏折能直达御前,说明地方已无法隐瞒。皇帝将此奏折副本给她看……
      “陛下口谕,”王诠终于看向她,目光锐利如刀,“翰林院新晋修撰沈砚,精于算学,通晓经济。特命其协理户部,审计江北历年治水款项账目,厘清虚实,十日内呈报。”
      沈清辞心头一震。
      协理户部?审计账目?十日?
      这哪里是协理,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江北水利款项,历年皆是糊涂账,牵扯地方豪强、工部官吏、乃至朝中某些势力。让她一个毫无根基的七品修撰去查,无异于孩童持金过市。
      “下官……资历浅薄,恐难当此重任。”她必须推辞。
      “陛下的意思,是让你‘暗中查访,便宜行事’。”王诠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讽刺的笑,“沈修撰殿试策论中,不是大谈‘破积弊、清吏治’么?如今机会来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账目副本,稍后会送至你值房。此事机密,除陛下与本官,不得再入第三人耳。十日后,无论有无结果,你须亲自向陛下禀报。”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沈清辞走出掌院值房时,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庭中那株海棠开得愈发繁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被来往的官靴碾入泥中。
      她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重重殿宇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芒。
      皇帝萧璟……这是在用她作刀,去斩那盘根错节的荆棘?还是仅仅想看看,这把刀够不够锋利,值不值得握在手中?
      回到值房时,那摞关于江北账目的卷宗已悄然放在她案头。比春闱墨卷更厚,更沉。她坐下,翻开第一页。
      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

      审计账目的事,沈清辞做得极其隐秘。
      白日里,她依旧审阅墨卷,处理那些琐碎的公文,与往常无异。只在入夜后,翰林院人去楼空,她才点燃书案上的油灯,铺开那些繁杂的账册,一笔一笔核算。
      数字是另一种语言,冰冷,精确,不容辩驳。而在这看似杂乱无章的数字背后,隐藏着惊人的真相。
      江北六州,过去五年用于治水的官方拨款,共计白银二百四十万两。但实际用于修筑堤坝、疏浚河道的支出,账目记载不足百万。其余一百四十万两,去向成谜。有的被含糊地记为“采买物料”、“犒赏民夫”,有的则干脆连条目都语焉不详。
      更蹊跷的是,每年水患最严重、拨款最多的几个州县,堤坝质量反而最差,几乎每年都要溃决。而当地负责河工的官员,却屡屡因“抗洪有功”获得升迁。
      官商勾结,虚报冒领,以次充好……这些手段并不新鲜。但如此庞大的数额,如此肆无忌惮的贪墨,背后若没有更高层的庇护,绝无可能。
      沈清辞揉着酸涩的眉心,目光落在账册某一页。
      那里记录着一笔五万两的“特别采买”,购自“隆昌号”。而“隆昌号”的东家姓郑,与荥阳郑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想起那日游街时,酒肆二楼那个嗤笑的郑十二。
      窗外传来梆子声,已是三更。
      她吹熄油灯,将账册锁入抽屉。值房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疲倦如潮水般涌来,喉咙里那圈细布的束缚感变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痛。
      不能倒下。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值房的门,走入夜色。
      翰林院甬道漫长而寂静,两侧宫灯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将她孤单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走到院门处,却见门外停着一辆熟悉的玄漆马车。
      车辕上,那个蓑衣老仆如石像般坐着,斗笠低垂。
      沈清辞脚步一顿。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谢止探出身来。他依旧穿着月白深衣,外罩一件墨色鹤氅,手中提着一盏小巧的羊角灯。灯光柔和,映着他清俊的侧脸,眼底似有浅淡的倦意。
      “沈修撰。”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夜深了。”
      沈清辞拱手:“谢少卿。”
      “正要回府,见翰林院尚有灯火,猜想或是沈修撰勤勉。”谢止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可需顺路一程?”
      “不敢劳烦少卿。下官住处不远。”
      谢止也不坚持,只微微颔首。“江北账目,看得如何了?”
      沈清辞心中警铃大作。此事机密,他如何得知?
      “少卿说笑了,下官近日只在审阅春闱墨卷。”
      谢止唇角微扬,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是么?那便是谢某听错了。”他顿了顿,语气随意,“不过,江北之事,水深得很。五年前,曾有一位御史想查,人还没出洛京,便‘失足’落水了。三年前,一位户部主事不信邪,结果家中一夜之间走了水,幸而逃得快,只烧光了所有账证。”
      他抬眼,看向她:“沈修撰,你说奇不奇?”
      夜风吹过,带着春寒的料峭。沈清辞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
      “少卿是在提醒下官?”
      “提醒?”谢止轻笑,摇了摇头,“谢某只是觉得,这洛京的春夜,还是有些凉。沈修撰衣衫单薄,莫要染了风寒。”
      他退回车内,帘幔落下前,最后说了一句:“十日期限,转眼即至。沈修撰,好自为之。”
      马车缓缓驶动,玉铃在夜色中发出清越的声响,渐行渐远。
      沈清辞站在原地,望着那点灯光消失在长街尽头。
      谢止的话,句句是提醒,却也句句是试探。他知晓她在查账,知晓皇帝的期限,甚至可能知晓她已发现了什么。他在观察,也在等待。
      等待她做出选择?还是等待她……撞得头破血流?
      她抬头,望向沉沉的夜空。星子疏淡,一弯下弦月斜挂天边,冷冷清清。
      刀已出鞘,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接下来的几日,沈清辞明显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变了。
      那种刻意的寂静里,开始掺杂进一些别的东西。有同僚“不小心”将茶水泼在她尚未审完的卷宗上;有内侍“传错”口谕,让她白跑数处衙署;甚至一日清晨,她发现值房的锁孔被人用细蜡堵死。
      小把戏,却足够恶心人。
      她沉默地应对着,清洗卷宗,核实口谕,找人开锁。脸上依旧平静,只是眼底那点微弱的光芒,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逐渐变得冷硬。
      审计账目的进展,却意外地顺利起来。
      她发现了几处关键疑点,顺着线索暗中查访,竟真找到了一些人证、物证的蛛丝马迹。过程顺利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暗中有一只手,为她拂开了部分迷雾。
      是皇帝?还是……谢止?
      她无法确定。
      第七日黄昏,她收到一张没有落款的字条,约她亥时三刻,于城南“听涛阁”一见,署名只有一个“郑”字。
      荥阳郑氏。
      沈清辞将字条在灯焰上点燃,看它化作灰烬。去,还是不去?
      最终,她还是去了。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常服,从翰林院后门悄然离开。听涛阁是洛京有名的茶楼,临着洛水,夜里甚是清净。
      她到得早,阁内客人寥寥。被引至二楼临河的雅间,推开门的刹那,她怔了怔。
      里面坐着的,并非想象中的郑家老爷或管事,而是一个年轻女子。
      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罩樱草色琵琶襟短袄,梳着时兴的垂鬟分肖髻,斜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眉眼明丽,顾盼间自带一股骄矜之气。
      见沈清辞进来,女子上下打量她一番,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沈状元,久仰了。”她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小女子郑元娘,家父荥阳郑氏,行三。冒昧相邀,还望勿怪。”
      郑元娘。荥阳郑氏嫡出的三小姐,洛京城中有名的世家贵女。
      沈清辞拱手:“郑小姐。”
      “坐呀。”郑元娘亲手斟了杯茶,推到她面前,“这是今春的蒙顶石花,尝尝。”
      沈清辞坐下,却不碰那茶杯。“郑小姐寻下官,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郑元娘托着腮,笑盈盈地看着她,“只是听说沈状元近日在查江北的账目,很是辛苦。家父与几位叔伯,对沈状元的才学很是钦佩,又怜你孤身一人在京,无依无靠的,便让我来问问,可有什么难处?郑家或可略尽绵薄之力。”
      话说得漂亮,意思却露骨:我们知道你在查什么,可以帮你,也可以让你查不下去。
      沈清辞垂眸:“江北账目,乃陛下亲命,下官只是协理,按章程办事罢了。并无难处,多谢郑大人与小姐挂怀。”
      郑元娘笑容不变,眼底却冷了几分。“沈状元是聪明人,当知这洛京城里,有些事,不是光靠‘章程’就能办成的。比如……沈状元的身世。”
      她倾身向前,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陇西沈氏,早已没落。令尊沈文渊,二十年前便离家游学,音讯全无。令堂……更是无从查起。沈状元这‘寒门’出身,未免也太干净了些。你说,若是有人去陇西细细查访,会不会查出什么……有趣的事情来?”
      沈清辞背脊陡然绷直,袖中的手瞬间冰凉。
      身份。这是她最大的死穴。
      郑元娘满意地看着她骤变的脸色,重新靠回椅背,把玩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其实呢,家父也并非要与沈状元为难。江北那点小事,无非是下面的人手脚不干净。沈状元若肯高抬贵手,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郑家自有厚报。听闻沈状元尚未婚配?我郑家旁支,亦有待字闺中的淑女,才貌双全,与沈状元正是良配。届时,沈状元便是郑家的娇客,在这洛京城里,还有谁敢与你为难?”
      威逼,利诱,联姻。世家拉拢人的手段,千百年不变,却屡试不爽。
      沈清辞抬起眼,直视着郑元娘。最初的惊悸过后,一种冰冷的愤怒在心底燃起。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具身体原主那真正湮没无闻的身世,为天下无数如“沈砚”一般,被出身扼住喉咙的寒门子弟。
      “郑小姐。”她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下官的身世,清白与否,自有公论。至于江北账目,下官只知奉旨办事,如实禀报。婚姻大事,更不敢高攀。郑小姐的美意,下官心领了。”
      郑元娘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盯着沈清辞,眼神锐利如刀。
      “沈砚,你别不识抬举。”她一字一顿,“在这洛京,得罪了郑家,我让你寸步难行。”
      “下官为陛下办事,为朝廷效命。”沈清辞站起身,拱手一礼,“若因秉公执法而得罪谁,那也是下官的命数。告辞。”
      她转身,拉开雅间的门。
      “站住!”郑元娘喝道。
      沈清辞脚步未停,径直走下楼梯。身后传来杯盏碎裂的脆响,以及郑元娘气急败坏的低咒。
      走出听涛阁,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洛水潮湿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翻涌的腥甜。
      拒绝了郑家,便是彻底撕破了脸。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
      她沿着河岸慢慢走着。两岸灯火倒映在水中,被涟漪揉碎,明明灭灭。远处画舫上传来隐隐的丝竹声,咿咿呀呀,唱的是太平年景,富贵风流。
      这繁华似锦的洛京,对她而言,却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囚笼。每一盏灯火后,都可能隐藏着一双冰冷的眼睛;每一次微笑下,都可能藏着淬毒的刀。
      走到一处僻静的河湾,她停下脚步,望着漆黑的河水。
      水中倒映出模糊的身影,青色常服,束发纶巾,一副少年郎君的模样。可那眉眼间的疲惫与孤寂,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沈砚……”
      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这是原主的名字,如今也是她的铠甲,她的牢笼。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沈清辞蓦然回头。
      月光下,谢止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月白深衣,墨色鹤氅,手中提着的羊角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晃。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静静地看着她,仿佛看了许久。
      “谢少卿。”沈清辞稳住心神。
      “郑元娘去找你了。”谢止用的是陈述句。
      “……是。”
      “她说了什么?”
      沈清辞沉默片刻,简略道:“威逼,利诱,联姻。”
      谢止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郑家三娘,素来骄纵。她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下官并未放在心上。”沈清辞顿了顿,“少卿如何知晓我在此处?”
      “恰巧路过。”谢止走近几步,与她并肩立于河岸。“听涛阁是郑家的产业。”
      原来如此。他一直在留意郑家的动向。
      “江北账目,你查到了多少?”谢止忽然问。
      沈清辞侧首看他。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流畅而冷硬,有种不近人情的俊美。
      “少卿似乎对此事……格外关心。”
      “谢某关心的,不是账目。”谢止转眸,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难辨,“而是执意要去查这账目的人。”
      四目相对。河风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带着寒意。
      “沈砚。”谢止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语气平淡无波,“你可知,陛下为何让你去查?”
      沈清辞心头一跳。
      “不是因为你有才,而是因为你……无根。”谢止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寒门出身,毫无背景,在洛京如浮萍。用你去碰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成了,是陛下慧眼识人,革新吏治;败了,也不过是折损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随时可以丢弃,且不会引起太大波澜。”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温情脉脉的表象,露出底下残酷的真相。
      沈清辞袖中的手,缓缓握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少卿是想劝我收手?”
      “劝?”谢止摇头,“谢某从不劝人。只是告诉你,你脚下的路,通往何方。”
      他抬眼,望向洛水尽头沉沉的夜色。“这洛京城,看起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底下是万年不化的寒冰。你想用一腔热血去融化它,最终冻死的,只会是自己。”
      沈清辞沉默许久。
      “少卿可曾听过一句话?”她忽然开口,“‘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谢止身形几不可查地一顿。
      “下官不懂太多大道理。”沈清辞望着河水,声音不高,却有种奇异的坚定,“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命我查账,我便查。查到的,便是真相。至于这真相会触动谁,会得罪谁,非下官所能虑,也……非下官所愿虑。”
      她转回头,看向谢止,眼底映着细碎的月光,亮得惊人。
      “寒冰再厚,总有凿开第一道裂缝的人。下官不才,愿做这第一个凿冰者。即便冻死,也算……死得其所。”
      夜风骤急,吹动两人的衣袂。谢止静静地看着她,眸色深深,似有无数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深海。
      许久,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太轻,瞬间便消散在风里。
      “既如此,”他缓缓道,“十日后,御前奏对,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提着那盏羊角灯,沿着河岸慢慢离去。灯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微弱而孤独的光弧,渐行渐远,终于融入无边黑暗。
      沈清辞独自站在河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掌心传来湿润的触感。她摊开手,借着月光,看见几道深深的、渗出血丝的掐痕。
      疼。但疼得清醒。
      她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夜色中的宫阙,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威严。
      十日期限,只剩三日。
      而她手中这把刀,是会在斩向荆棘前崩断,还是真能劈开一线天光?
      答案,很快便会揭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