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满满》鹅好饿

13、第 13 章 争吵

　　决定放弃后的第三天，林清舟在工厂办公室里睡着了。
　　趴在沙发扶手上，脸埋在臂弯里。手里还握着手机，屏幕暗着。窗外是下午四点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锐利的光斑。

　　秦城在办公桌后看图纸。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停下来，用橡皮擦去错误的线条。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声，空调的嗡鸣，和林清舟平稳的呼吸声。
　　秦城抬起头，看了沙发一眼。林清舟睡得很沉，肩膀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后颈露出一截皮肤，在阳光下白得透明。

　　秦城看了很久，然后低下头，继续画图。
　　铅笔尖突然断了。
　　他皱眉，从笔筒里拿出小刀，开始削铅笔。木屑簌簌落下，在图纸上积成一小堆。

　　削到一半，林清舟的手机震了。
　　屏幕亮起，横放在扶手上，正面朝上。秦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是一条短信预览。发件人：Veythra。内容显示前几个字：“清舟，关于育空大学的项目，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
　　秦城的手停住了。
　　铅笔从指间滑落，滚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林清舟被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向秦城。
　　“怎么了？”他问，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秦城没说话。他只是盯着林清舟的手机，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林清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亮着的屏幕，看到了那条短信预览。
　　他的睡意瞬间消散。

　　“秦城……”他开口。
　　秦城站起来，走到沙发边，拿起林清舟的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但他按了一下，短信界面重新跳出来。
　　Veythra的名字，那条没显示完的内容。
　　秦城划开屏幕——林清舟的手机没设密码——点进短信。

　　完整的消息展开：
　　“清舟，关于育空大学的项目，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系里很重视这个机会，你的条件也完全符合。如果是因为经济或者别的顾虑，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下周三前给我答复，好吗？”
　　秦城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林清舟。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林清舟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育空大学。”秦城重复，“交换项目。公派，全奖，一年。”

　　他把手机屏幕转向林清舟：“你拒绝了？”
　　林清舟看着他，点了点头。
　　“为什么？”秦城问。
　　林清舟移开目光：“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秦城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握着手机的手指指节发白，“怀特霍斯。极光。创意写作。全奖。这机会多少人想要？”
　　“我知道。”林清舟说。
　　“那为什么拒绝？”
　　林清舟沉默。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的嗡鸣。阳光移到了秦城的脚边，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是因为我吗？”秦城问。
　　林清舟猛地抬起头。

　　秦城看着他，眼睛里有种林清舟从未见过的情绪。愤怒？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因为我要休学？”秦城继续说，“因为厂子里这一摊子事？因为你不想在我最难的时候离开？”

　　每一句都像刀子，精准地刺进最痛的地方。

　　林清舟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钝痛。
　　“秦城，你听我说，”他开口，声音有点颤，“我并不是没有这个机会不行……”
　　“但是目前来说它对你很有帮助不是吗？”秦城打断他，“你的绩点，你的语言，你的写作……Veythra那么看重你，她不会随便推荐人。”
　　“我知道。”

　　“那为什么？”
　　林清舟看着他。看着秦城眼底的青黑，看着他下巴的胡茬，看着他因为连日熬夜而泛红的眼睛。
　　他想说：因为我喜欢你。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不想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留下来，哪怕什么都做不了，至少能陪着你。
　　因为我喜欢你，喜欢到可以放弃任何机会，只要能在你身边。

　　但他没说出口。

　　话到嘴边，变成了：“可是我喜——”
　　“我不愿意。”
　　秦城的声音盖过了他。

　　林清舟愣住了。
　　秦城往前走了一步，离他很近。近到能看见他瞳孔里的倒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
　　“我不愿意你为我放弃。”秦城说，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下来，“我不愿意你被拘在这。林清舟，我不愿意。”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恳求：“你别留下来。你不属于这。”

　　林清舟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那我属于哪里？
　　但他没问出口。
　　因为秦城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绷得很紧，像在极力克制什么。

　　“你回去吧。”秦城说，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种平静比刚才的激动更让人难受，“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告诉Veythra老师。”
　　林清舟站起来。腿有点麻，他晃了一下，扶住沙发扶手。
　　“秦城……”他又叫了一声。

　　秦城没回头。
　　林清舟站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手机，走出办公室。
　　门轻轻关上。咔嗒一声，像某种终结。

　　---

　　那天晚上，林清舟没回宿舍。
　　他去了北操场。九点半，操场上空荡荡的，没有跑步的人，也没有看星星的人。
　　他在草坪中央坐下。那里是秦城常支望远镜的位置，草被压得倒伏，形成一个浅浅的圆形。
　　天空很干净，没有云。星星一颗颗亮起来，夏季大三角挂在东南方，清晰得近乎锋利。

　　织女星，牛郎星，天津四。
　　秦城说过，天津四最暗，但也最执着。
　　林清舟仰着头，看了很久。直到脖子发酸，眼睛发涩。

　　手机震了。他以为会是秦城，但拿出来看，是Veythra。
　　“清舟，我收到了你的回复。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谈谈。明天下午三点，我办公室，可以吗？”
　　林清舟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他回：好。

　　发送完，他把手机放在草地上，躺下来。
　　草叶扎着后颈，有点痒。泥土的气息混着夜露的清凉，钻进鼻腔。
　　他看着星空。那么多星星，密密麻麻，像撒在天鹅绒上的钻石。

　　秦城说过，我们看的都是星星的尸体。
　　但那些尸体还在发光。
　　他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秦城说“我不愿意”时的表情。眼睛很红，嘴唇抿得很紧，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为什么不愿意？
　　林清舟想不明白。

　　如果换成是他，如果秦城为了他放弃什么重要的机会，他会怎么想？
　　会感动？会愧疚？还是会……生气？
　　他忽然明白了。

　　秦城不是在拒绝他的陪伴。秦城是在生气。气他轻易放弃，气他不珍惜自己，气他把未来赌在一个不确定的人身上。
　　林清舟睁开眼。

　　夜空还是那片夜空。星星还是那些星星。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

　　第二天下午，林清舟去了Veythra的办公室。
　　Veythra给他泡了茶。红茶，加一点蜂蜜，是她家乡的喝法。
　　“想清楚了？”她问。
　　林清舟捧着茶杯。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视线。

　　“老师，”他开口，“如果……如果我去了，一年后回来，很多东西会变吗？”
　　Veythra看着他，眼神温和：“会的。你会变，你身边的人也会变。这是不可避免的。”
　　“那……”林清舟顿了顿，“值得吗？”

　　“值不值得，要看你自己。”Veythra说，“但我可以告诉你，怀特霍斯是个很特别的地方。那里的冬天很长，夜晚很长，但极光很美。你会看见不一样的世界，写出不一样的东西。”
　　林清舟低头看着茶杯。琥珀色的茶汤里，茶叶缓缓沉浮。

　　“我认识一个学生，”Veythra忽然说，“很多年前，他也有一个类似的机会。但他放弃了，因为当时的女朋友。”
　　她顿了顿：“后来他们分手了。那个机会再也没有回来。”

　　办公室很安静。窗外传来远处操场上的哨声，模糊不清。
　　“我不是说你和秦城会……分开。”Veythra继续说，“但感情是很脆弱的东西。经不起太多牺牲，太多亏欠。”
　　林清舟抬起头。
　　“他知道了？”他问。

　　“秦城？”Veythra摇头，“我没告诉他。但我想，他总会知道的。”
　　她看着林清舟：“而当他知道了，他会怎么想？感激？愧疚？还是……压力？”
　　林清舟的手指收紧。茶杯烫手，但他没松开。
　　“清舟，”Veythra的声音很轻，“真正爱你的人，不会愿意你为他放弃前程。”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
　　林清舟闭上眼睛。

　　脑海里又浮现出秦城的脸。说“我不愿意”时的脸。

　　---

　　从办公室出来时，已经是傍晚。
　　林清舟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梧桐树斑驳的树干上。
　　手机震了。
　　他掏出来看。是秦城。

　　只有一句话：你在哪？
　　林清舟停下脚步。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然后回：回宿舍的路上。
　　发送。

　　几秒后，秦城回：我在你宿舍楼下。
　　林清舟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宿舍区。远远地，就看见秦城站在那棵老槐树下。

　　还是穿着工装，深蓝色的，袖口卷到手肘。手里拎着个塑料袋，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看见林清舟，他站直身体。

　　两人隔着几米距离对望。夕阳的光穿过树叶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晃动的光斑。
　　“吃饭了吗？”秦城问，声音有点哑。
　　“还没。”
　　“给你带了。”秦城举起塑料袋，“食堂的糖醋排骨，还有米饭。”

　　林清舟走过去。接过塑料袋，指尖碰到秦城的手。很凉。
　　“谢谢。”他说。
　　秦城点点头，没说话。

　　两人就站在树下。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白天的余热。
　　“我……”秦城开口，又停住。
　　林清舟等着。
　　“我昨天……”秦城抓了抓头发，“话说重了。”
　　“没有。”

　　“有。”秦城看着他，“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
　　林清舟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秦城的眼睛里有血丝，下巴的胡茬更密了。他看起来很累，累到站着都像在勉强支撑。

　　“那个项目，”秦城继续说，“你再考虑考虑。”
　　“我考虑过了。”
　　“那就再考虑一次。”秦城的语气有点急，“林清舟，那是怀特霍斯。你看过极光吗？我都没看过。你应该去看，去写，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想做的事……”林清舟顿了顿，“不一定在怀特霍斯。”
　　“但也不一定在这儿。”秦城说，“不一定在我这儿。”

　　这话说得很直白。林清舟的心脏像是被刺了一下。
　　他看着秦城。看着秦城眼底那种近乎恳求的情绪。
　　“秦城，”他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是负担？”

　　秦城愣住了。
　　“不是。”他立刻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秦城打断他，声音有点抖，“我不能看着你为了我，放弃那么好的机会。我会……我会恨我自己。”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
　　“林清舟，你知道吗？”秦城抬起头，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空，“我从小就想离开这儿。去看星星，看极光，看所有我没看过的东西。但现在我走不了了。我爸病了，厂子要撑下去，我走不了了。”
　　他转回头，看向林清舟，眼睛里有种近乎绝望的亮光。

　　“但你可以走。”他说，“你可以替我去看。去看怀特霍斯的极光，去看我没看过的星空。然后……然后告诉我，那是什么样子。”
　　林清舟看着他，说不出话。

　　塑料袋在手里勒出深深的印子。糖醋排骨的香气从袋口溢出来，酸甜的，带着暖意。
　　“答应我，”秦城说，“好好考虑。为了你自己考虑。”
　　林清舟张了张嘴，想说：我已经考虑过了。

　　但看着秦城的眼睛，他说不出口。
　　最后他只点了点头。
　　“好。”

　　秦城像是松了口气。他笑了笑，笑容很淡，很疲惫。
　　“那我走了。”他说，“厂里还有事。”
　　“嗯。”

　　秦城转身要走，又停住。他转回身，看着林清舟，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林清舟，你要好好的。”

　　说完，他转身走了。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慢慢消失在宿舍楼拐角。
　　林清舟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直到塑料袋勒得手发疼，才低头看了一眼。
　　排骨，米饭，还有一瓶水。
　　都是他爱吃的。

　　他提着袋子，慢慢走回宿舍。
　　上楼，开门，坐下。打开袋子，排骨还温着。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甜的，酸的，外酥里嫩。
　　很好吃。
　　但他吃不出味道。

　　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再夹一块。
　　吃到一半，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滴进饭里，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放下筷子，用手背抹了把脸。
　　然后继续吃。
　　一口，一口，把整盒饭吃完。
　　收拾好餐盒，洗干净手。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

　　今晚有星星。很多。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给Veythra发了条消息：
　　“老师，我去。”
　　发送。

　　然后他关掉手机，躺在床上。
　　闭上眼睛。
　　黑暗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平稳，但沉重。

　　像某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