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满满》鹅好饿

12、第 12 章 留学

　　八月初，南京进入一年里最热的时节。
　　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蝉鸣从早到晚撕扯着耳膜。北操场的塑胶跑道被晒得发软，踩上去会留下浅浅的鞋印。林清舟还是每周去三次，只是不再跑步——太热，跑两步就浑身湿透。

　　他坐在看台唯一有阴影的角落，看书，或者看手机。偶尔抬头，看向草坪中央那个空荡荡的位置。
　　秦城已经两周没来了。

　　厂里进入旺季，订单堆成山。秦城在电话里说，每天睡在办公室，醒了就干活，累了趴一会儿。声音总是哑的，带着挥不去的疲惫。
　　林清舟还是常去工厂。有时带冰镇的绿豆汤，有时带切好的西瓜。秦城会停下手里的活，快速吃完，然后继续埋头工作。

　　两人话不多。大部分时间，林清舟就坐在沙发上，看书，或者看秦城工作。
　　秦城专注时的样子很特别。眉头微蹙，嘴唇抿着，手指在图纸或键盘上快速移动。灯光照着他侧脸，鼻梁投下浅浅的阴影。

　　林清舟看着看着，就会走神。
　　然后被秦城发现，抬头问他：“看什么？”
　　“没什么。”林清舟移开目光。
　　秦城也不追问，只是笑一下，继续工作。

　　这种默契持续了整个八月。直到开学前一周，被一个电话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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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林清舟在Veythra的办公室。
　　空调开得很足，窗玻璃上凝了一层薄雾。Veythra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份文件，表情很兴奋。
　　“清舟，好消息。”她把文件推过来，“育空大学的交换项目，我们系拿到了一个名额。公派，全奖，一年。”

　　林清舟接过文件。英文，厚厚一沓。最上面是育空大学的logo，下面是项目介绍：北极光研究、创意写作、跨文化翻译……
　　“你的绩点、语言成绩、还有之前的翻译作品，都很出色。”Veythra说，“系里讨论后，决定推荐你。”

　　林清舟翻着文件。纸张在指尖沙沙作响。
　　“怀特霍斯。”Veythra继续说，“在加拿大育空地区。冬天很冷，但极光很美。对你的写作会有很大帮助。”
　　她顿了顿，看着林清舟：“你愿意去吗？”

　　办公室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轻微嗡鸣。
　　林清舟盯着文件上的那个地名：Whitehorse。
　　怀特霍斯。
　　遥远的，寒冷的，有极光的地方。

　　他想起秦城说过的，想去冰岛看极光。说极光是太阳风和地球磁场碰撞产生的光，说那是“天空在跳舞”。

　　“要去多久？”他问。
　　“一年。九月到明年八月。”Veythra说，“如果你表现好，可能续签。”
　　一年。

　　林清舟的手指在纸面上轻轻摩挲。
　　“什么时候决定？”他问。
　　“下周。”Veythra说，“你需要尽快给我答复，我好准备材料。”

　　“好。”

　　“清舟。”Veythra的声音柔和下来，“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育空大学的创意写作专业很强，而且……”
　　她停顿了一下：“换个环境，对你也许有好处。”
　　林清舟抬起头。

　　Veythra看着他，眼神里有种了然。她一直是敏锐的，能看穿学生没说出口的话。
　　“我知道你最近……”她斟酌着词句，“有很多牵挂。但有些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林清舟垂下眼睛。文件上的英文字母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
　　“我考虑一下。”他说。

　　“好。”Veythra点头，“但别考虑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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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沉。
　　天空是瑰丽的橘红色，云层镶着金边。热浪扑面而来，瞬间蒸干了空调房里带出来的凉气。
　　林清舟站在台阶上，看着手里的文件。纸张被夕阳染成暖色。

　　他拿出手机，点开和秦城的聊天界面。
　　最后一条消息是昨晚。秦城说：今晚别来了，我要通宵。
　　他回：好。

　　然后秦城就没再回。
　　林清舟盯着那个对话框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打字，删掉，再打字。
　　最后他只发了一句：在忙吗？
　　发送。

　　然后收起手机，往北操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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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操场上空无一人。太热，连最刻苦的体育生都不愿来训练。
　　林清舟走到看台阴影里坐下。拿出那份文件，重新翻开。
　　项目详情，课程设置，导师介绍……一条条看下去。
　　怀特霍斯。北纬60度。冬季最低气温零下四十度。极光观测最佳地点之一。

　　他想起秦城说过的话：“以后一定要去冰岛看极光。听说绿得像绸缎，还会动。”
　　当时他们坐在紫金山顶，雾还没上来，银河横亘在头顶。
　　秦城的眼睛在星光下亮晶晶的，满是憧憬。

　　林清舟合上文件。
　　手机震了。
　　秦城回消息了：刚开完会。怎么了？
　　林清舟打字：没事。就想问问。
　　发送。

　　几秒后，秦城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怎么了？”他问，背景音很嘈杂，有机器的轰鸣。
　　“真没事。”林清舟说，“就是……想听听你声音。”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然后秦城笑了，笑声里透着疲惫，但很温柔。
　　“想我了？”他问。

　　林清舟的耳朵热起来。他没回答，只是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等会儿吃。”
　　“记得吃。”
　　“知道。”秦城顿了顿，“你呢？在干嘛？”
　　“在北操场。”
　　“这么热还去？”
　　“嗯。”
　　“等我忙完这段，”秦城说，“陪你去紫金山。看银河。”
　　“好。”

　　电话里安静下来。背景的机器声停了，大概是秦城走进了办公室。
　　“林清舟。”秦城叫他。
　　“嗯？”
　　“我可能……”秦城的声音低下去，“要休学一学期。”
　　林清舟握紧了手机。

　　“我爸的情况稳定了，但厂子离不了人。”秦城说，“我跟我妈商量了，先休学，把这段时间扛过去。”
　　“什么时候决定的？”
　　“今天。”秦城叹了口气，“刚跟辅导员通了电话。”

　　林清舟看着操场中央。那个秦城常支望远镜的位置，现在空着，只有被晒蔫的杂草。
　　“那你……”他开口，声音有点涩，“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秦城说，“可能明年春天。也可能……”
　　他没说下去。

　　林清舟也不问了。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秦城说：“我得去车间了。”
　　“好。”
　　“晚上……”秦城顿了顿，“你别来了。好好休息。”
　　“嗯。”

　　电话挂了。林清舟放下手机，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空。
　　夕阳已经沉没，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暗红。
　　他打开那份文件，翻到最后一页。那里需要签名，需要写日期，需要做出决定。
　　他从书包里拿出笔。
　　笔尖悬在纸上，很久没落下。

　　---

　　那天晚上，林清舟还是去了工厂。
　　没告诉秦城。只是提着在食堂买的饭菜，走到办公楼时，发现二楼的灯亮着。
　　他上楼，推开办公室的门。
　　秦城趴在桌上睡着了。脸埋在臂弯里，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复杂的图表。

　　林清舟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饭菜放在桌上。然后坐在沙发边，看着秦城。
　　睡着的秦城眉头还皱着，像在梦里也在发愁。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下巴的胡茬更密了。
　　林清舟看了很久。然后拿出手机，点开相机，偷偷拍了张照片。

　　闪光灯没开，照片很暗，只能看清轮廓。
　　他存下来，设成私密相册。
　　然后他打开那份留学文件，用手机拍了几页关键内容。犹豫了一下，发给了Veythra。
　　配文：老师，我考虑好了。
　　几秒后，回复来了：“决定了？”
　　林清舟打字：嗯。
　　发送。

　　然后他放下手机，走到秦城身边。
　　秦城还在睡。呼吸很轻，很均匀。林清舟伸手，轻轻拨开他额前垂下的头发。
　　动作很轻，但秦城还是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林清舟，愣了下。
　　“你怎么来了？”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送饭。”林清舟指指桌上的袋子。

　　秦城这才看见。他笑了，笑容很疲惫，但很真实。
　　“谢谢。”他打开袋子，拿出饭盒。还是热的。
　　林清舟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吃。
　　“今天怎么这么安静？”秦城问，夹了块鸡肉。
　　“没什么。”

　　秦城看了他一眼，没追问。只是埋头吃饭，吃得很快，像饿坏了。
　　吃到一半，林清舟的手机震了。
　　Veythra发来消息：“好的，我明天开始准备材料。你需要尽快提交护照复印件和体检报告。”
　　林清舟回：明白。
　　放下手机时，秦城问：“谁啊？”
　　“老师。问作业的事。”
　　“哦。”秦城继续吃饭。

　　办公室很安静。只有咀嚼声，和远处隐约的机器声。
　　秦城吃完，收拾饭盒。动作很慢，像在拖延时间。
　　“林清舟。”他忽然开口。
　　“嗯？”
　　“如果我……”秦城顿了顿，“如果我休学了，你一个人在学校，会不会……”
　　他没说下去。
　　林清舟看着他：“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秦城移开目光，“觉得无聊。”
　　“不会。”林清舟说，“我会去看星星。等你回来，讲给你听。”

　　秦城的表情松动了一下。他笑了，笑容里有些释然，也有些苦涩。
　　“好。”他说，“等我回来。”
　　林清舟点点头。

　　窗外，夜色完全沉下来了。工厂区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在黑暗里连成一片。
　　秦城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林清舟。”他背对着林清舟说。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秦城的声音很轻，“如果有一天，你有个很好的机会，要离开一段时间……”
　　他转过身，看着林清舟：“你会去吗？”

　　林清舟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看着秦城。灯光下，秦城的眼睛里有种他看不懂的情绪。
　　期待？担忧？还是别的什么？
　　“看情况。”林清舟说。
　　“看什么情况？”
　　“看……”林清舟顿了顿，“看值不值得。”
　　“什么才叫值得？”

　　林清舟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不知道。”
　　秦城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笑容有点苦。
　　“也是。”他说，“这种事，谁说得清呢。”

　　他走回桌边，重新坐下，打开电脑。
　　“我还有点工作。”他说，“你先回去？”
　　“好。”
　　林清舟站起来，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秦城正看着电脑屏幕，侧脸在屏幕光下显得冷硬。

　　“秦城。”林清舟叫他。
　　秦城抬起头。
　　“晚安。”林清舟说。
　　秦城愣了愣，然后笑了：“晚安。”
　　林清舟关上门，走下楼梯。

　　走出办公楼时，夜风带着热气扑面而来。他抬头看了看天空。

　　今晚有薄云，星星看不见。

　　他拿出手机，点开Veythra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还是那句“我明天开始准备材料”。
　　林清舟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他打开设置，找到“备份与重置”，点了“恢复出厂设置”。

　　确认。清除所有数据。
　　手机屏幕暗下去，再亮起，进入初始设置界面。
　　他一步一步操作，重新登录微信。
　　聊天记录全没了。空荡荡的，像刚注册的新号。

　　只有Veythra那条消息还在——那是服务器保存的。
　　他点开，回复：老师，对不起。我放弃。
　　发送。

　　然后他关掉手机，塞进口袋。
　　夜晚的工业园区很安静。机器停了，工人都下班了，只有路灯还亮着。
　　林清舟慢慢地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他想，有些决定，不需要记录。
　　记在心里就好。

　　就像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
　　放在那里就好。

　　他走到地铁站，最后一班车刚开走。
　　站台上空无一人，灯光惨白。

　　他在长椅上坐下，等着下一班。
　　等了很久，车才来。
　　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玻璃窗映出他的脸，苍白，疲惫，右眼琥珀色的光在车厢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沉。
　　他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秦城睡着的侧脸。眉头皱着，睫毛垂着，疲惫但安稳。
　　他想，这样就够了。

　　其他的，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