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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那巨影只存在了一瞬。
      或许是火焰跃动的光影错觉,或许是浓烟与蒸汽扭曲了视线。当林序安眨了下刺痛的双眼,强迫自己凝聚心神再次望去时,林缘的黑暗中只剩下摇曳的树影和被火光拉长的、奇形怪状的枝杈轮廓。那庞大的、令人心悸的存在感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
      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余震,以及脊椎骨缝里残留的那丝寒意,都在嘶吼着告诉他——那不是幻觉。
      “东家!这边!火要窜过来了!”陈伯嘶哑的喊叫将他拉回现实。
      林序安猛地回神,将几乎要冲出喉咙的惊悸压下去。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投回眼前的灾难。
      救火持续了大半夜。雨水最终占了上风,加上人们奋力挖掘的隔离带,火焰在吞噬了大约两英亩的橡胶树后,终于在天色将明未明时,被遏制、扑灭,留下大片焦黑扭曲的树干和散发着刺鼻焦臭、混合着甜腥怪味的湿滑灰烬。晨光熹微,照着这片狼藉,也照着瘫倒在泥泞中、满脸烟灰、精疲力尽的人们。
      林序安站在焦土的边缘,雨后的冷意穿透湿透的衣服。他的目光扫过废墟,最后落向那片此刻显得格外静谧幽深的原始雨林。晨雾如纱,在林间缓缓流动,遮去了昨夜火光照亮的一切。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东家,”陈伯拖着脚步走过来,声音干涩,“查过了,不是雷火,也不是工人疏忽留下的火种……起火点有好几处,几乎同时烧起来的,就在……就在昨天出事的泥滩附近。”他顿了顿,看着林序安的脸色,补充道,“像是……有人故意放的。”
      故意放火。林序安眼神一冷。福克斯那张带着标准微笑的脸在脑海中闪过。是警告?还是更直接的“清理”?
      “伤亡呢?”
      “除了昨晚被那东西撞伤的两个,救火时又有几个轻伤,烧烫伤,不碍事。就是……”陈伯欲言又止,“就是人心彻底乱了。工人们私底下都在传,说老林子的‘山达’发怒了,因为咱们动了不该动的地方。好几个淡米尔工头已经来表示,干完这个月就走,加钱也不留了。”
      恐慌比火更可怕,它会烧毁比橡胶树更根本的东西——秩序和人力。
      “告诉他们,愿意留下的,本月工钱加倍。想走的,结清工钱,不留难。”林序安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另外,陈伯,你去趟镇上,找最好的工匠,尽快补上损失的树苗,工钱从优。还有,我需要一些东西。”
      他报出了一串物品清单:更锋利的□□、更长的结实绳索、防潮油布包裹的额外火药和铅弹、精度更高的指南针、大量驱虫和防瘴气的药粉、足够支撑至少一周的压缩干粮和水囊……
      陈伯越听脸色越白:“东家,您这是要……”
      “进老林子。”林序安打断他,目光依旧锁着那片雨林,“事情到了这一步,躲着,等着,下次烧的就不只是两英亩橡胶林了。”
      他必须知道那是什么。必须弄清楚福克斯们究竟在遮掩什么。也必须……为自己和这片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的产业,找到一条活路。被动应对,只有死路一条。
      陈伯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下头:“我……我这就去办。东家,您……千万小心。”
      准备花了三天。这三天里,林序安表面忙于灾后重整,安抚工人,与前来“慰问”的殖民官员(并非福克斯本人,而是一个低阶文书)虚与委蛇,暗地里则将大部分精力投入了最后的准备。他反复检查装备,研究有限的地图,回忆一切可能与“山达”相关的、支离破碎的传说细节。越是准备,他越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实质的未知压在心头。这不是他熟悉的实验室,数据、公式、可控变量在这里毫无意义。他要踏入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可能遵循着另一套残酷法则的世界。
      第四天凌晨,天还没亮,林序安带着两个最胆大心细、也是跟随父亲多年的老伙计——阿坤和木薯,悄悄离开了园子。阿坤沉默寡言,是追踪的好手;木薯身手灵活,在丛林里如鱼得水。他们都清楚此行的危险,但或许是出于忠诚,或许是对未知同样有种压抑不住的好奇,他们没有多问,只是默默背起了沉重的行囊。
      踏入原始雨林的第一步,就像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界限。橡胶园那整齐的树列、人为开辟的小径瞬间被抛在身后。光线骤然昏暗,参天巨木的树冠层层叠叠,滤掉了绝大部分阳光,只留下斑驳陆离、摇曳不定的光斑。空气粘稠得仿佛能用手捧起来,充满了腐败枝叶、潮湿泥土、奇异花香和无数生命体散发出的浓烈混合气息。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昆虫永无止歇的嗡鸣、鸟类尖锐或婉转的啼叫、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还有脚下枯枝败叶被踩碎的细微声响,以及……某种更深的、仿佛大地本身在缓慢呼吸的寂静底噪。
      根据泥滩蹄印的方向和有限的传闻,他们朝着内陆、朝着山脉更密集的方向前进。没有路,只有阿坤根据折断的枝条、苔藓的朝向和地面上几乎被新生植被掩盖的模糊痕迹,艰难地辨认方向。□□不断砍断横生的藤蔓和带刺灌木,每一步都耗费巨大体力。
      第一天平安度过,除了几只受惊的猴子扔下的果核,和一条迅速溜走的翠绿色毒蛇,他们没有遭遇什么实质性的危险。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如影随形。不是具体的视线,而是仿佛整片森林都“知道”他们的闯入,并且以一种漠然的、古老的方式“关注”着。
      第二天下午,他们发现了一条几乎被蕨类植物完全覆盖的、由不规则石板铺就的“小径”。石板缝隙里长满了青苔,边缘圆润,显然年代久远。这绝非自然形成,也非近代人力所为。
      “东家,你看这个。”木薯扒开一块石板边缘厚厚的腐叶,露出下面一个模糊的刻痕。那是一个极其抽象的符号,像是一个扭曲的树形,又像是一个蜷缩的人形,线条古拙而怪异,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
      林序安用匕首小心地刮去更多苔藓,发现类似的符号在附近几块石板上都有出现,排列似乎并无规律,却又隐隐指向密林深处。
      “跟着它走。”林序安下了决定。这或许是线索,或许是陷阱,但总比漫无目的地搜索强。
      石径蜿蜒向上,逐渐深入地势更高的丘陵地带。森林愈发幽深,树木更加巨大,有些需要数人才能合抱。光线几乎消失,他们不得不早早点燃了防风的牛眼灯。灯光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更衬托出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有粘稠的墨汁在树林间流动。
      就在第三天清晨,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稍作休整时,事情发生了。
      负责警戒的阿坤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林序安和木薯立刻抓起身边的刀和火铳,循声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片相对空旷的林间空地上,弥漫着淡淡的、仿佛晨雾般的乳白色气息。但这“雾气”移动的方式极为诡异,并非随风飘散,而是像有生命般在地表缓缓流转、聚散。而就在这流转的雾气中心,地面上赫然躺着一具巨大的骸骨。
      那绝非任何已知动物的骨骼。它过于庞大,即使只剩下骨架,高度也超过了两米,长度更是惊人。骨骼的结构极为奇特,粗大扭曲的脊柱,延伸出类似肋骨的枝杈,但更加密集和复杂;四肢骨的末端并非蹄或爪,而是某种巨大而钝圆的骨节状结构;最令人心惊的是头骨——那根本不像任何地球生物的头骨,更像是一块被粗暴捏合、又经历了无数岁月风化的岩石,只有两个深邃空洞的眼眶,和一个向下裂开的、仿佛永远在无声嘶吼的巨大颚骨轮廓,彰显着它曾经拥有的恐怖形态。
      骸骨并非洁白,而是呈现出一种黯淡的、仿佛被地底矿物质浸染过的深褐色,在流转的乳白雾气中若隐若现。而在骸骨周围的土地上,包括那些嶙峋的骨骼本身,生长着一丛丛奇异的、散发着微弱的、不祥的磷光的蘑菇状真菌。它们的菌盖是半透明的胶质,内部有暗红色的脉络如同血管般搏动,菌柄则细长苍白。
      “这是……那东西?”木薯声音发紧,握紧了手中的砍刀。
      林序安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骸骨附近的地面上。那里,散落着一些东西:几片显然经过粗糙打磨的石片,边缘锋利;几个已经腐朽大半的木质容器残骸;还有……几块颜色暗淡、但形制明显不属于本地土著的金属碎片,像是某种工具或武器的零件。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用刀尖挑起一块金属碎片。上面蚀刻着模糊的花纹,风格……似乎是欧洲的,至少是受到欧洲影响的。
      这里,曾经有“人”活动过,而且很可能不是本地土著。他们在这里做什么?面对这具巨兽骸骨?这骸骨,是否就是传说中的“山达”?它为何死在这里?
      “东家,这雾气……”阿坤突然指着周围。
      林序安猛地察觉,那乳白色的、流转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弥漫到了他们身边,更浓了。一股甜腻中带着强烈腐殖质气息的味道钻入鼻腔。
      “闭气!后退!”他低吼一声,立刻用湿布掩住口鼻。
      但已经有些晚了。木薯距离最近,吸入了几口,突然眼神变得迷离,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指着那具骸骨,痴痴地笑了起来:“看……它在动……好漂亮的光……”
      阿坤也晃了一下,用力甩了甩头,眼神挣扎。
      林序安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呢喃直接钻进脑海,不是声音,而是某种情绪的碎片——狂喜、绝望、无尽的饥饿、还有冰冷的、非人的……好奇。他咬破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明,猛地扯住木薯和阿坤,向后急退。
      直到退出近百米,那种被诡异雾气包裹和无形呢喃侵扰的感觉才逐渐消退。木薯和阿坤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冷汗涔涔,显然刚从某种幻觉或精神影响中挣脱出来,心有余悸。
      “那蘑菇……那雾……是那些东西搞的鬼!”木薯声音发颤。
      林序安望着远处那依旧被诡异雾气缭绕的巨兽骸骨区域,心脏沉重地跳动着。那不仅是物理上的威胁,更是直接作用于精神的污染。这骸骨,这真菌,这雾气,还有那些明显属于外来者的遗迹……他们拼凑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很久以前,或许就有像他一样的“外来者”,试图探究这里的秘密,并且在这里,与这禁忌的存在发生了接触。结果呢?看那散落的工具和这依旧弥漫不散的诡异,结果恐怕并不美好。
      而福克斯们的警告和昨夜那把火,背后的含义也更加清晰而冷酷:他们知道这里有什么,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包括杀人放火,也要阻止任何人深入接触。
      休息了足足一个小时,木薯和阿坤才勉强恢复。他们不敢再靠近那片区域,只能远远绕行。但林序安知道,他们已经踏入了核心区域。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空气仿佛凝固,连虫鸣鸟叫都稀少了许多,只剩下一种压迫性的死寂。
      下午,他们沿着一条几乎干涸的、布满滑腻青苔的古老溪床前行。溪床两侧是陡峭的、爬满藤蔓的岩壁。光线更加晦暗。
      走在最前面的阿坤突然停下,举起手示意。他蹲下身,仔细查看溪床边缘松软的泥土。
      又是蹄印。和泥滩边一模一样的、巨大而深陷的偶蹄类印记,新鲜得多,泥土翻卷的痕迹清晰可见,那粘稠的暗褐色残留物似乎还未完全干涸。而且,不止一个方向,印迹凌乱,似乎那东西不久前曾在这里徘徊、踩踏。
      “它就在附近。”阿坤用气声说,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林序安握紧了手中的□□,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些许镇定。他示意阿坤和木薯呈三角队形,缓慢而警惕地向前推进。
      溪床在前方拐了一个弯,绕过一块巨大的、布满孔洞的黑色岩石。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转过弯角时,所有人,包括最为镇定的林序安,都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血液似乎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
      溪床在这里豁然开朗,形成一个不大的水潭。而就在水潭对面的岩壁下,有一个显然是被某种巨大力量硬生生开辟出来的、向内凹陷的洞穴入口。洞口不规则,边缘参差,仿佛被啃噬过。
      就在那洞口前,趴伏着一个生物。
      昨夜火光中惊鸿一瞥的巨影,此刻在昏暗的天光下,显露出了它令人绝望的具体形态。
      它的大小远超之前的估算,即使趴伏着,肩高也接近两米,体长更是惊人。它的皮肤(或者说体表)并非毛发或鳞片,而是一种类似潮湿树皮、又像是硬化泥沼般的深褐色厚实褶皱,上面布满瘤状凸起和纵深的裂纹,裂纹中隐隐渗出那种熟悉的、暗沉粘稠的液体。它的头颅低垂,看不清全貌,但那轮廓与之前所见骸骨的头骨惊人地相似——粗粝、非人、带着岩石般的质感。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背部,沿着脊柱,生长着一排扭曲的、仿佛石化树枝或畸形骨刺般的结构,尖端在晦暗光线下泛着黯沉的光泽。
      它似乎在休息,庞大的身躯随着缓慢的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带动周围地面的细微震颤。那并非野兽的酣睡,而是一种沉郁的、仿佛与山岩同调的休眠。
      而在它蜷曲的前肢附近,散落着一些东西。
      几块颜色与周围岩石截然不同的碎布片,一把锈蚀严重、但形制显然是近代产物的折叠铲;还有……半个皮革封面、内页几乎烂光的笔记本,封面一角,一个模糊的徽记烙印却奇迹般残留着——那是一个简化了的、交叉的鹤嘴锄与显微镜图案。
      林序安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图案……他前世在查阅早期殖民探险和地质学档案的图片时见过!属于十九世纪中叶,一个昙花一现、名声不佳的英国私人“科学探险与资源勘探协会”!他们以手段激进、漠视风险(尤其是对当地人和环境)著称,据说在一次深入非洲内陆的勘探后神秘解散,核心成员不知所踪。
      这些人……也来过这里。带着他们的“科学”工具和掠夺目的。
      那么,眼前这头巨兽,这传说中的“山达”,它到底是什么?是这片古老雨林自身孕育的、超越理解的守护者(或怪物)?还是……那些早期殖民探险家疯狂实验或触犯禁忌后,留下的、失控的“遗产”?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他之前的认知彻底被颠覆。这不再是单纯的民间传说或未知生物。这牵扯到被掩盖的殖民秘史、危险的超自然存在、以及不惜纵火杀人的现任殖民官员。
      仿佛感应到了他们剧烈波动的思绪和无法抑制的恐惧,那趴伏的巨兽,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
      不是苏醒的懒腰,而是某种更细微的、仿佛从深层次眠中被惊扰的震颤。它那颗低垂的、岩石般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点。
      一道狭长的、暗沉的缝隙,在头颅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微微睁开了一丝。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浑浊黑暗,以及黑暗中,一点极其微弱、却让人灵魂都要冻结的冰冷光泽。
      它“看”过来了。
      不是看向具体的人,而是穿透了树林、光线、空气,直接“锁定”了这三个闯入者存在的“事实”本身。
      时间仿佛凝固。
      林序安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能感觉到旁边阿坤和木薯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握枪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猎枪的扳机仿佛有千钧重。
      开火?在这公近距离,面对如此体型和诡异特性的怪物,猎枪恐怕连激怒它都做不到,反而会立刻招致灭顶之灾。
      逃跑?在这复杂陌生的密林里,面对一个显然对这里了如指掌的猎手?
      那巨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那道缝隙般的“目光”冰冷、漠然,带着一种亘古的、非人的审视。它没有立刻发动攻击,甚至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或者说,人类理解中的敌意)。那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评估。
      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林序安三人几乎心脏停跳的动作。
      它那巨大的、布满瘤节和粘液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向左歪了一下。
      一个近乎“好奇”的、却因载体过于恐怖而显得无比惊悚的姿态。
      紧接着,它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低沉的、仿佛无数岩石在深井底部相互摩擦的咕哝声。那不是咆哮,不是威胁,更像是一种……含混的、意义不明的古老语言音节,伴随着声音,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腐殖质、甜腥和某种无法言喻“古老”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
      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林序安脑中那来自前世的、属于科研工作者的极度理性(或者说,在绝境中迸发的疯狂),强行压下了恐惧。他做出了一个让阿坤和木薯几乎要惊叫出来的举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中的□□,枪口朝下,轻轻放在了身前布满苔藓的溪床岩石上。然后,他举起了空无一物的双手,掌心向着那巨兽,动作尽可能平缓,没有一丝突兀。
      他不知道这个象征和平、投降或沟通的通用手势,对这个显然不属于人类认知范畴的存在是否有意义。他只是在赌,赌这怪物那近乎“好奇”的一瞥和没有立刻发起攻击的行为背后,存在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非纯粹捕食者本能的东西。
      巨兽的“目光”似乎在他放下的猎枪和举起的双手之间停留了一瞬。那岩石摩擦般的咕哝声低了下去,但没有停止,仿佛在持续地、低沉地“嗡鸣”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序安举着双手,肌肉因为紧张和保持姿势而酸痛,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阿坤和木薯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半小时,那巨兽终于有了新的动作。它没有攻击,也没有靠近,而是缓慢地、带着一种山岳移动般的沉重感,将抬起的头颅重新低伏下去,再次趴卧在洞口前。那道令人心悸的狭长“眼缝”,缓缓闭合,最后消失在那粗糙的“树皮”褶皱之下。
      那持续的低沉咕哝声也逐渐停息。
      它似乎……失去了兴趣?或者,认为他们不值得立刻处理?
      林序安不敢有丝毫松懈,依旧保持着举手姿势,用眼神示意阿坤和木薯,极其缓慢地向后移动。一步,两步……直到退出那个拐角,视线被岩石隔断,再也看不到那令人窒息的景象。
      三人立刻以最快速度、却尽可能不发出大声响的方式,向来路狂奔,直到远离溪床,躲进一片茂密的、气味刺鼻的灌木丛深处,才敢停下来,瘫倒在地,如同离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息,每个人都脸色惨白,浑身被冷汗湿透。
      “它……它没吃我们……”木薯牙齿还在打颤,话都说不利索。
      阿坤则看着林序安,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难以置信:“东家,你刚才……”
      “赌了一把。”林序安声音沙哑,心脏仍在狂跳,“它和那些被真菌感染的骸骨区域不一样。它似乎……有某种意识,不仅仅是野兽。”他回想起那歪头的动作,那低沉含混的咕哝,还有那冰冷审视的目光,“而且,它见过‘人’,见过像我们这样的人,甚至可能……见过那些带着工具、意图不轨的‘探险家’。我们的反应,或许决定了它那一刻的判断。”
      他赌的是,放下武器、表示“无害”的姿态,与那些主动攻击、或带着工具企图“做些什么”的闯入者不同,暂时不会触发它最直接的毁灭反应。
      “那我们……还继续吗?”阿坤问出了关键问题。
      林序安沉默了片刻,看向他们来时的方向,又望向更深的、未知的丛林。巨兽就在那里,秘密似乎触手可及,但也伴随着无法想象的危险。而园子那边,福克斯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
      “不,”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我们回去。”
      阿坤和木薯明显松了口气。
      “但我们不是空手回去。”林序安继续说,眼神锐利起来,“我们看到了它,确认了它的存在和大致特性。我们看到了那些遗迹,关联到了早期的殖民探险队。我们还活着。这些,就是筹码。”
      “筹码?”
      “对。”林序安缓缓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土和树叶,“回去,重新种我们的橡胶树。但这一次,我们知道水有多深,知道暗处有什么。福克斯想用火和警告逼我退缩?可以。但我退一步,不是为了逃跑,是为了看清楚棋盘,是为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让他知道,有些火,一旦点了,就可能烧回自己身上。有些禁忌,不是他一个人想捂,就能捂得住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雨林深处。巨兽的轮廓仿佛仍在眼前,那冰冷的凝视烙印在记忆里。
      这场雨林深处的遭遇,没有结束一切,而是真正拉开了序幕。一场介于人类贪婪、殖民阴谋与古老禁忌之间的危险游戏,现在,他才刚刚拿到入场的资格,看清了对手的一角。
      而他手中的橡胶园,不再仅仅是赚钱的产业,更是他在这盘致命棋局中,赖以立足和博弈的唯一棋盘。
      “走,回家。”林序安转身,率先向着来路走去。脚步依旧谨慎,却少了几分最初的惶惑,多了几分沉凝的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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