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二十三章:高三的硝烟 ...


  •   九月一日,高三开学。

      明德一中的高三教学楼,是整个校园里最安静也最压抑的一栋楼。它独立于其他教学楼之外,像一座孤岛,或者说,像一座堡垒——一座为高考而建的堡垒。

      祝余走进教室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后墙。

      曾经贴满学生作品、班级活动照片的后墙,如今被一张巨大的、红底白字的倒计时牌覆盖。上面写着:“距离高考还有279天”。数字是活页的,可以每天撕掉一页。此刻的“279”崭新、醒目,带着某种庄严的威慑力。

      倒计时牌下方,贴着一张打印的标语:“拼一个秋冬春夏,赢一生无怨无悔”。字是微软雅黑加粗,工整得近乎冷酷。

      教室里的气味也变了。往年开学,空气里是暑假残留的躁动、新书本的油墨味、同学重逢的喧哗。而现在,是咖啡、风油精、速溶奶茶粉混合的味道——提神醒脑,功能明确。还有某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气息,像一根被拉满的弓弦。

      每个人的座位都重新调整了。按上学期期末成绩排,成绩好的坐中间前三排,成绩一般的靠边,成绩差的最后一排。简单粗暴,但无人抗议。高三了,效率优先,公平次之。

      祝余的座位在第四排靠窗——她期末考了班级第十五名,这个位置不差也不好。同桌换了,不再是高一高二时那个爱说话的女孩,而是一个戴厚眼镜的男生,叫陈涛,以做题速度快著称,课间从不离开座位。

      她放好书包,拿出文具盒、笔记本、一轮复习资料。桌肚很快被塞满,桌面上也摞起了半人高的参考书:《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天利三十八套》《高考必刷题》……书脊上的字像一排排警示符。

      早自习铃响前五分钟,顾征进来了。

      他穿着校服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头发比暑假时又短了些,露出清晰的额角和眉骨。整个人看起来清瘦了些,但眼神很亮,像淬过火的刀锋。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秒。没有笑,没有点头,只是确认彼此的存在——像两支即将投入同一场战役的队伍,在战前沉默地对视。

      顾征的座位在第二排正中间——他期末考了年级第七,班级第三。那是老师的重点关注区,一举一动都在视线范围内。

      早自习铃响,班主任李老师准时踏入教室。李老师教语文,四十多岁,平时还算温和,但今天脸上没有任何笑容。她走到讲台前,目光扫过全班,沉默了三秒钟。

      这三秒钟里,教室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的摩擦声。

      “同学们,”李老师开口,声音平静但有力,“从今天起,你们就是高三学生了。”

      没有欢迎,没有鼓励,只是陈述事实。

      “高三意味着什么,你们应该都清楚。意味着每天六点起床十二点睡觉,意味着做不完的试卷背不完的书,意味着所有娱乐活动暂停,意味着你们人生中第一次真正为自己负责。”

      她顿了顿,从讲台上拿起一沓纸:“这是本学期的课程表和作息时间。周六全天补课,周日上午自习,周日下午休息——如果你们作业写得完的话。晚自习延长到十点,走读生自愿参加,住宿生强制。”

      纸张被分发下来。祝余看着那张密密麻麻的表格:早上六点五十早读,晚上十点晚自习结束。中间被课程和自习塞满,连课间十分钟都被标注“建议用于背诵或订正”。

      “另外,”李老师继续说,“从下周开始,每周日下午进行理综或文综模拟考。每月一次年级大排名,贴在一楼公告栏。成绩波动超过五十名的,我会单独谈话。”

      教室里响起低低的吸气声。五十名——在近六百人的年级里,这个波动幅度不算大。高三的残酷,在这一刻具象化为一个冰冷的数字。

      “最后,”李老师看向后墙的倒计时牌,“从今天起,班长每天早自习前撕掉一页。我要你们每天走进教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还剩多少天。我要这个数字刻在你们脑子里,吃饭、睡觉、做梦都不要忘。”

      她走下讲台,走到倒计时牌前,亲手撕下了“279”,露出下面的“278”。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好了,”她转身,“开始早读。语文,《离骚》全文,背不下来中午别吃饭。”

      教室里瞬间响起参差不齐的读书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祝余翻开课本,嘴唇机械地动着,眼睛却看着顾征的背影。他坐得很直,肩膀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白衬衫的肩线上切出一道锐利的光边。

      高三,真的开始了。

      中午吃饭时间,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约定的见面时刻。

      十二点整,下课铃响。老师刚说完“下课”,教室里就爆发出桌椅碰撞的声音——所有人都在冲向食堂,像一群饿了三天的难民。高三的食堂有优先窗口,但去晚了还是要排队。

      祝余收拾得慢了些,等走到教室门口时,顾征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没说话,只是和她并肩走下楼梯。

      去食堂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交谈。周围太吵了——学生们奔跑的脚步声、讨论题目的争论声、抱怨作业的哀嚎声,混合成一种属于高三的特定噪音。

      到了食堂,排队打饭。今天的菜色是红烧肉、炒青菜、西红柿鸡蛋汤。顾征要了双份米饭,祝余只要了半份。

      “吃这么少?”顾征问。

      “没胃口。”祝余实话实说。早上的数学课讲导数,她有一半没听懂,心里堵得慌。

      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周围都是高三的学生,很多人边吃边看单词本或错题集。有个男生甚至把物理卷子铺在餐桌上,一边扒饭一边盯着电路图。

      “上午怎么样?”顾征问,夹了块红烧肉放到祝余碗里。

      “数学课,导数,听天书。”祝余叹气,“你呢?”

      “物理还行,化学有点吃力。”顾征说,“有机化学那块,同分异构体总是数漏。”

      “我们下午有化学课,要不要一起复习?”

      “好。”

      这就是他们现在的相处模式——高效,务实,直奔主题。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风花雪月,所有对话都围绕着学习、考试、知识点。像两个并肩作战的士兵,讨论弹药补给和战术安排。

      吃完饭,他们去了老地方——生物实验室后面的小温室。

      暑假两个月没人打理,温室里的植物有些蔫了,但那些玻璃依然透亮,阳光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墙上的星星贴纸还在,已经贴满了大约三分之一——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他们在这里度过了许多个午后和傍晚。

      现在,这些星星见证的不再是少年心事的倾诉,而是无穷无尽的习题。

      顾征从书包里拿出化学笔记本和《五三》,祝余拿出数学错题本。两人并排坐在那张旧实验桌旁,摊开书本,进入学习状态。

      “你看这里,”顾征指着笔记本上的一行反应式,“醇的脱水反应,温度不同产物不同。140摄氏度是分子间脱水生成醚,170摄氏度是分子内脱水生成烯烃。我总是记混。”

      “那就编个口诀。”祝余说,“‘一起死’——170,死(烯烃);‘要死了’——140,死了(醚了)。虽然很蠢,但好记。”

      顾征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个好。”

      “数学导数也是,”祝余翻开错题本,“这种复合函数求导,我老是漏掉内层函数的导数。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把函数想象成洋葱,一层层剥,每剥一层都要乘上那层的导数。”

      “洋葱导数法?”顾征挑眉。

      “对,虽然听起来像菜谱。”

      两人都笑了。这是今天第一次真正的笑,短暂,但真实。

      笑完,继续做题。顾征给祝余讲导数的几何意义,祝余帮顾征梳理有机化学的官能团性质。讲题时,他们的头靠得很近,能看见对方睫毛的颤动,能闻见彼此身上同样的洗衣液味道——是高三住宿生统一用的那种,廉价但清爽。

      偶尔会有短暂的沉默,只有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和温室里植物细微的呼吸声。这时祝余会抬头,看看墙上的星星,看看玻璃顶外的天空,再看看顾征专注的侧脸。

      然后继续低头,做题。

      下午一点半,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起。他们收拾书本,离开温室,回到各自的教学楼。分别时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点点头,像交接班的哨兵。

      这就是高三的日常。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每个齿轮都必须严丝合缝,不能有半点偏差。

      然而,偏差还是出现了。

      第一次月考在九月底。成绩出来那天,秋雨绵绵,天色阴沉得像是傍晚。

      祝余站在一楼公告栏前,仰头看那张巨大的年级排名表。她的名字在第一百八十七位——比上学期期末退步了三十二名。理科总分586,数学只有112,拉低了整体分数。

      她的手指冰凉,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直到视线模糊。

      旁边有同学在议论:“这次数学太难了,年级平均分才九十多。”“理综也难,生物遗传题简直变态。”“听说年级第一是七班的周婷,689分,太恐怖了。”

      祝余转身离开,没有去看顾征的排名。她不敢看。

      回到教室,数学老师正在讲台上分析试卷。看见祝余进来,老师推了推眼镜:“祝余,你这次数学怎么回事?选择题错了四道,大题第一问都没做对。”

      全班的目光聚焦过来。祝余低着头,走到座位上,没有说话。

      “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老师说。

      那一整天,祝余都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上课听不进去,笔记记得乱七八糟,连最简单的英语选择题都会选错。下午化学课,老师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她愣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祝余,你最近状态不对啊。”化学老师皱眉,“高三了,要抓紧。”

      她坐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晚上自习课,她没有去温室。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对着那张数学试卷发呆。红色的叉像伤口,密密麻麻布满纸面。导数大题她空了一大半,只在答题区写了几个公式,然后划掉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顾征的短信:“在温室吗?”

      她回复:“今天不去了。”

      过了几分钟,他又发来:“我在教室楼下。”

      祝余犹豫了一下,还是收拾东西下楼了。秋雨还在下,细密的,凉凉的。顾征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路灯下,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

      “怎么不打伞?”他走过来,把伞举过她头顶。

      “忘了。”祝余说。

      两人并肩走在雨中,伞不大,顾征把大部分伞面都倾向她那边,自己的左肩很快湿了一片。

      “成绩看到了?”他问。

      “嗯。”

      “我也看到了。”顾征的声音很平静,“我退步了二十名,年级三十七。”

      祝余惊讶地抬头看他。在她的认知里,顾征的成绩应该是稳居前列的,波动不会超过十名。

      “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我审题错了,十分全扣。”顾征说,“物理实验题,数据记录不规范,扣了五分。都是低级错误。”

      “为什么?”

      “不知道。”顾征摇头,“考试那两天,我失眠了。”

      他们走到教学楼的屋檐下,收了伞。雨声淅淅沥沥,像无数细小的针落在水洼里。

      “我父亲给我打电话了。”顾征忽然说,声音很轻,“他看了成绩单。”

      祝余的心一紧:“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下次考试还退步,就考虑让我出国读商科。”顾征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他说,在国内考不上顶尖大学,不如早点出去学点‘实用’的东西。”

      “可是你想学天文……”

      “他想让我学金融,或者管理,将来接手家里的生意。”顾征看着雨幕,“他说,天文是爱好,不是职业。爱好可以在业余时间搞,但人生要选对路。”

      祝余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虽然也关心成绩,但更多的是鼓励,是“尽力就好”。而顾征的父亲,是另一种教育方式:设定目标,达成目标,否则就换赛道。

      “那你怎么想?”她问。

      “我不知道。”顾征诚实地说,“我知道父亲不容易。母亲生病后,他一个人撑着公司,还要照顾家里。他希望我走一条稳妥的路,我能理解。”

      “但你不想要稳妥。”

      “对。”顾征转过头看她,“我想要星星。想要望远镜,想要观测记录,想要知道宇宙深处有什么。可是……”

      可是现实是,他需要考进年级前十,才能有选择专业的权利。需要考进顶尖大学的天文系,才能继续这条路上。需要向父亲证明,这条路不是“不务正业”,而是值得投入一生的追求。

      而这些,都需要分数来证明。

      “你呢?”顾征问,“你的成绩……”

      “艺考辅导老师找我谈话了。”祝余说,“他说我的画风太个人化,考试可能吃亏。建议我调□□格,更‘标准’一些。”

      “什么意思?”

      “就是画得更像范画。”祝余苦笑,“更规矩,更稳妥,更符合考试评分标准。他说,个性可以等上了大学再发展,现在先要保证考上。”

      顾征沉默了。

      雨还在下,越来越大,在屋檐边缘形成一道水帘。远处高三教学楼的灯光,在雨幕中晕开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

      “我们好像……”祝余轻声说,“都被逼着变成‘标准’的样子。”

      “标准的好学生,标准的考生,标准的未来。”顾征接道。

      “但我不想。”祝余说,“我不想为了考试改变自己的画。那是我的眼睛,我的手,我的感受。如果连画画都要变成流水线产品,那我为什么还要画?”

      “我也不想放弃天文。”顾征说,“但父亲的压力是真实的。家里的情况也是真实的。”

      现实像这场秋雨,冰冷,绵密,无处可逃。

      “那怎么办?”祝余问。

      顾征想了很久,然后说:“我们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下次月考,我考进年级前二十,你考进年级前一百五。”顾征说,“如果我们都做到了,就奖励自己——去看一场电影,或者去郊外走一走,一整天不碰书本。”

      “如果做不到呢?”

      “那就继续努力,直到做到为止。”顾征看着她的眼睛,“我们不能被压力压垮。压力是真实的,但我们的梦想也是真实的。我们要做的,不是放弃梦想去迎合压力,而是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在压力下继续追梦。”

      祝余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线,看着他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光,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好。”她说,“约定。”

      从那天起,他们的学习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

      顾征的作息变成了:早上五点起床,背英语单词和古文;六点去操场跑步二十分钟,清醒头脑;六点半到教室自习;晚上自习到十点半,回宿舍后继续做一套理综选择题,十二点睡觉。

      祝余也调整了计划:每天中午抽出二十分钟练习速写,保持手感;晚上自习后去画室画一个小时,维持专业能力;周末拿出半天进行美术集训,其余时间全部用于文化课。

      他们在温室的时间依然雷打不动,但内容变了——不再是相互讲题,更多的是各自埋头苦读,偶尔抬头交流一个难点。有时累极了,就趴在桌上休息五分钟,然后继续。

      墙上的星星贴纸还在增加,但速度慢了下来。现在每贴一颗星星,都需要完成一个目标:数学考到130分,理综选择全对,英语作文拿到22分以上……

      星星成了进度的刻度,也成了坚持的见证。

      十月中旬,祝余生日。

      她自己几乎忘了。高三的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纸张,一张接一张,看不出区别。每天都是做题、考试、讲评,再做题。生日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被自动过滤了。

      那天中午,她和顾征像往常一样在温室自习。做完一套英语阅读后,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向窗外——秋天真的深了,梧桐树的叶子黄了一大半,风一吹就簌簌地落。

      “给。”顾征忽然递过来一个纸袋。

      “什么?”

      “生日礼物。”

      祝余愣住了。她看了看手机日期——十月十六日,真的是她的生日。

      纸袋是深蓝色的,没有任何装饰。她打开,里面是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质地柔软,叠得整整齐齐。围巾的一角,印着一幅星图——不是手绘的,是印刷的,但细节极其精美,能看见星座的连线和星等标注。

      还有一张卡片。顾征的字迹:

      祝余:

      十七岁生日快乐。

      这条围巾上的星图,是用天文软件生成的——是你出生那天夜晚,北半球可见的星空。我输入了日期、时间和经纬度,软件输出了这张图。

      这是你来到这个世界时,宇宙的样子。

      我想告诉你的是:在你出生之前,这些星星就在那里了。它们等了你十六年(现在是十七年),才终于被你看见,被你认识,被你画在纸上。

      宇宙一直在等你。现在,它等到了。

      愿你的新一岁,有更多的星光。

      顾征

      祝余的手指抚过围巾上的星图。那些星点,那些连线,那些用英文标注的星座名称——仙后座、仙女座、飞马座……在她出生的那个夜晚,它们就是这样排列在天空中的。

      在她发出第一声啼哭时,在她第一次睁开眼睛时,在她还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时,这片星空已经在那里了,沉默,古老,庄严。

      然后她用十七年时间长大,学走路,学说话,学画画,遇见他,开始看星星。

      有一种奇妙的连接感,贯穿了时间和空间——连接了她出生的那一刻和此刻,连接了天上的星光和手中的围巾,连接了她和他。

      “谢谢。”她说,声音有些哽咽。

      “还有这个。”顾征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个手工制作的星空投影仪——用黑色卡纸做的圆筒,一端有小透镜,另一端可以放手机。“把手机手电筒打开,放进去,对着天花板。我调好了焦距,能投出星座图案。”

      祝余试了试。温室的天花板上,果然出现了模糊的星座光点,虽然简陋,但真实。

      “这样你晚上在宿舍,也能看星星了。”顾征说。

      祝余看着天花板上的光点,又看着顾征,忽然很想哭。不是难过,是一种满溢的、无法言说的感动。

      在高三这片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在倒计时牌每天撕下一页的压迫中,在分数和排名的夹缝里,还有人记得她的生日,还有人愿意为她生成出生那天的星空,还有人告诉她“宇宙一直在等你”。

      这比任何礼物都珍贵。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祝余拿出了给顾征准备的礼物——虽然他的生日在十二月,但她提前准备了。

      是一本手绘的二十四节气星图册。

      她用了两个月时间,在每天午休的二十分钟里,画下每个节气对应的星空。不是精确的科学星图,而是艺术化的表达——春分那页,星星像萌芽的种子;夏至那页,星星像绽放的烟花;秋分那页,星星像飘落的叶子;冬至那页,星星像凝结的冰晶。

      每一页都标注了一句话:“这个节气,想和你一起看星星。”

      最后一页是空白,只写着一行字:“还有更多的星空,等我们一起去发现。”

      她不知道顾征会不会喜欢这种“不实用”的礼物。但在她看来,这比任何参考书、任何习题集都重要——这是在提醒他,也提醒自己:除了分数和考试,这个世界上还有星空,还有美,还有值得期待的未来。

      第二天,她把星图册送给顾征。他翻看的时候,很久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触摸纸页上的笔触。

      “这些……都是你午休时间画的?”他问。

      “嗯。”

      “谢谢。”他抬头看她,眼睛很亮,“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比天文望远镜还好?”

      “不一样的好。”顾征认真地说,“望远镜让我看见星星,但这个让我看见——你是怎么看星星的。”

      他们相视而笑。

      深秋的夜晚来得越来越早。十月底,晚自习结束时,天已经黑透了。

      那天是周四,理综模拟考刚结束,所有人都精疲力竭。祝余感觉脑子像一团糨糊,做生物题时差点把线粒体写成叶绿体。

      晚自习后,她还是去了温室。顾征已经在那里了,正对着一道物理题皱眉。

      “还没走?”她问。

      “这道题,三种解法,但总觉得还有更简单的。”顾征头也不抬,“你先休息会儿,我马上就好。”

      祝余在对面坐下,没有打开书本。她太累了,累到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趴在桌上,看着顾征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灯光下,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整个人沉浸在解题的世界里,对外界浑然不觉。

      祝余看着看着,眼皮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身上多了什么——是一件外套,带着顾征的温度和气息。她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顾征把自己的校服外套盖在了她身上,而他只穿着单薄的衬衫,继续对着那道题苦思冥想。

      “你不冷吗?”她含糊地问。

      “不冷。”顾征说,“你睡吧,我解完这道题就叫你。”

      祝余想说不睡了,但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她又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顾征起身,走到温室门口,轻轻关上了门,阻隔了外面的凉风。然后又走回来,坐下,继续写字的沙沙声。

      那声音很轻,很稳,像某种安眠曲。

      她彻底睡着了。

      醒来时,月光正透过温室的玻璃顶洒下来。

      深秋的月光清冷如霜,在玻璃上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光膜,再流淌下来,洒在桌面上,洒在地面上,洒在顾征的身上。

      他还在做题。背挺得很直,但头微微低着,侧脸被月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睫毛上沾了一点月光,像细碎的银粉。手里的笔在纸上移动,发出规律的、催眠般的声响。

      祝余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月光,玻璃温室,堆积如山的参考书,少年专注的侧脸。

      这是高三的无数个夜晚中的一个,普通,疲惫,充满压力。

      但此刻,因为有月光,因为有他,因为这个短暂的、安静的瞬间,它变得不一样了。

      祝余想:我要记住这个画面。

      记住月光落在他睫毛上的样子,记住他为了不吵醒她而放轻的写字声,记住他盖在她身上的外套的温度,记住这个在硝烟弥漫的高三里,依然存有一片宁静的角落。

      记住此刻的十七岁,记住这个深秋的夜晚,记住这个愿意在题海中依然为她留一束目光的男孩。

      哪怕多年以后,这一切都会变成回忆。

      哪怕未来他们会各奔东西,会在成人的世界里疲惫挣扎,会忘记导数的公式和有机化学的反应式。

      但她会记得这个画面。

      记得在这个高三的深秋,在月光下的温室里,她曾经那么真切地感受到——有些东西,比分数重要,比排名重要,比高考重要。

      那就是此刻,此地,此人。

      顾征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

      “醒了?”他轻声问。

      “嗯。”

      “我解出来了。”他举起草稿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最后一行是一个简洁的答案,“第三种解法,也是最简单的一种。”

      “恭喜。”

      “该回去了。”顾征看了看手表,“十一点了,宿舍要锁门了。”

      他们收拾东西,走出温室。夜风很凉,祝余把顾征的外套还给他,他接过来穿上,还带着她的体温。

      回宿舍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旷的校园地面上缓缓移动。

      “下周就要期中考试了。”顾征说。

      “嗯。”

      “我们的约定,还记得吗?”

      “记得。你前二十,我前一百五。”

      “能做到吗?”

      “尽力。”

      “我也是。”

      到了女生宿舍楼下,顾征停下脚步:“晚安。”

      “晚安。”

      祝余转身走进楼门,在楼梯拐角处回头看了一眼。顾征还站在那里,在月光下,像一个安静的剪影。

      她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手。

      然后她上楼,他转身离开。

      回到宿舍,其他人都已经睡了。祝余轻手轻脚地洗漱,躺到床上,却没有立刻闭眼。

      她拿出那个星空投影仪,打开手机手电筒,放进圆筒,对着天花板。

      模糊的星座光点在天花板上晕开,虽然粗糙,但确实是一片星空。

      她想起顾征信里写的:“宇宙一直在等你。”

      也想起自己星图册上写的:“这些日子,我都想和你一起看。”

      窗外,真实的星空被城市灯光遮蔽,看不见。但此刻,这片简陋的、投影出来的星空,却比任何真实的星空都让她安心。

      因为她知道,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一个月亮下,在同一个高三的深夜里,有一个人也在看着这片星空——用望远镜,用眼睛,或者只是用记忆。

      而他们约好了,要一起考进理想的大学,要一起看更多的星空,要在压力下守住自己的梦想。

      这就够了。

      祝余闭上眼睛,在星光的投影中入睡。

      梦里,没有试卷,没有倒计时牌,没有排名表。

      只有一片辽阔的星空,和两个并肩看星星的身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