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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十二封信的夏天(下) ...


  •   八月的临州,热到了极致。

      那种热不是七月那种蒸腾的、尚有水分的热,而是干烤的、榨取式的热。阳光不再是泼洒,而是倾泻——白花花,明晃晃,像熔化的玻璃从天空倒灌下来。街道空旷了许多,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嘶哑地断断续续,像是被晒干了喉咙。

      集训营的课程进入了最枯燥也最关键的阶段:重复。

      素描还是那些石膏像,色彩还是那些静物,速写还是那些动态。老师们不再讲解新知识,而是反复强调细节、细节、细节。一张画画完,打回重画;再画完,再打回。像西西弗斯推石头,推到山顶,滚落,再推。

      “这张海盗的颧骨,还是不对。”素描老师把祝余的画钉在画板上,“你看这里,这个转折,不是线,是面。你要理解头骨结构。”

      祝余盯着那张已经画了四遍的海盗像,眼睛发酸。她当然理解头骨结构——额骨、颧骨、下颌骨,每一块骨头的名称和特征,她都能背出来。可理解是一回事,画出来是另一回事。那种微妙的、从骨到肉的过渡,那种光影在曲面上流动的质感,总是差一点。

      “再来。”老师说。

      再来。第五遍。

      教室里只剩下铅笔在纸上的沙沙声,和吊扇吱呀吱呀的旋转声。空气里有汗味、松节油味、铅笔灰的味道,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美术生的疲惫气息。

      祝余的手腕已经习惯了疼痛,食指上的水泡变成了茧。她学会了在疼痛中保持稳定,在疲惫中保持专注。这是一种奇特的训练——不是训练技巧,而是训练耐力,训练在绝望中依然拿起笔的意志力。

      林小雨有一天晚上说:“我现在做梦都在画石膏像。梦里我在画,画完了,老师说不合格,我哭着醒来,发现天还没亮,又想接着睡回去把梦里的画画完。”

      王倩已经不怎么说话了。她整日埋头画画,眼睛下面有浓重的黑眼圈。赵晴依然优秀,但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不是得意,而是一种紧绷的、随时可能断裂的焦虑。

      竞争到了这个阶段,已经不再是技巧的比拼,而是心理的角力。谁先崩溃,谁就输了。

      祝余靠两样东西支撑:画画本身,和顾征的信。

      七月的一封信,已经贴在墙上,像一个小小的精神图腾。八月一日终于到了,她可以拆第五封信。

      那天晚上,宿舍里其他人都去洗澡了,只有她一个人。她打开木盒子,取出写着“八月”的信封。信封是淡绿色的,像是夏天的树叶。拆开,依然是天文台稿纸,依然是顾征工整的字迹:

      祝余:

      展信佳。

      现在是八月一日的凌晨两点,我刚从天台下来。今晚有英仙座流星雨,你看到了吗?如果临州的天气好,应该也能看到。

      整个夏令营的人都上去了,带着睡袋、零食、望远镜。天台上躺满了人,像一群等待奇迹的信徒。流星出现时,大家会一起惊呼,然后安静,只剩下快门声和许愿的心跳声。

      我许了三个愿。按照传统,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但我可以告诉你,其中一个愿望和临州有关,和你有关。另一个愿望和星星有关,和未来有关。第三个愿望……是关于勇气的。

      你最近怎么样?集训是不是到了最难熬的阶段?我听说美术集训到八月会进入瓶颈期,所有人都会怀疑自己,觉得进步停滞,甚至倒退。如果是这样,请不要害怕。天文观测里有个现象叫‘凌日’,行星从恒星前面经过时,恒星的亮度会暂时变暗,但那不是恒星本身变暗了,只是有东西暂时挡住了光。

      你现在可能正在经历‘凌日’。不是你的才华消失了,只是疲惫、压力、重复暂时遮挡了它。等这段时间过去,光会重新亮起来,而且会更清晰。

      顺便说,我昨晚画了一张星图,是英仙座流星雨的辐射点轨迹。我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流星的路径,想象如果你在这里,会怎么画这些转瞬即逝的光。你应该会用很轻的笔触,像羽毛扫过纸面,留下淡淡的银粉痕迹。

      期待你的回信。如果累了,就看看夜空。也许我们正在看同一颗流星,只是时间差了几分钟。

      照顾好自己。

      顾征

      写于流星雨之夜

      信的最后附着一张手绘星图。英仙座辐射点像一朵绽放的花,流星的轨迹是纤细的银线,从中心向外辐射。顾征用极细的钢笔描绘,每条线都有微妙的弧度,像是真的在记录流星划过的路径。

      祝余看着那张星图,眼眶发热。

      八月一日的凌晨两点,她确实没睡。不是因为看流星雨——临州那晚多云,看不见星星。她是因为手腕疼得睡不着,爬起来用热水敷手,敷着敷着就坐在窗边发呆。

      如果她知道,在同一时刻,顾征正在天台上看流星雨,许下和她有关的愿望,她会不会觉得那个疼痛的夜晚也变得浪漫?

      她把信贴在墙上,和七月的信并排。现在墙上有两封信了,淡蓝色和淡绿色,像一小片渐变的天空。

      她开始写回信,写八月的枯燥,写第五遍海盗像,写手腕的疼痛和心里的迷茫。写到最后,她加上一句:“昨晚没看见流星雨,但今天收到了你的信。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流星?转瞬即逝的美好,被我接住了。”

      信寄出去后,日子继续重复。

      但有些东西在悄悄改变。也许是顾征信里那个“凌日”的比喻起了作用,祝余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瓶颈期。不再把它看作失败,而是看作必经的过程——就像行星运行到特定位置,暂时遮挡星光,但星本身还在那里发光。

      她调整了心态,也调整了方法。不再盲目追求数量,而是专注质量。一张素描画不完,就不画下一张;一个细节处理不好,就反复研究。她开始带着问题画画,而不是带着任务画画。

      效果缓慢但确实地显现。第八遍海盗像,老师终于点了点头:“这次对了。”

      只是三个字,祝余却差点哭出来。

      那一刻她明白了:所谓进步,不是突然的飞跃,而是无数个“再来一遍”堆积起来的高度。每一遍失败都是基石,垫在脚下,直到某一天,你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曾经仰望的位置。

      八月中旬,集训营组织了一次外出写生,去临州郊区的古镇。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走出画室,所有人都很兴奋。

      古镇保存得很好,青石板路,白墙黑瓦,小桥流水。学生们散落在各处,画建筑,画风景,画人物。祝余选了一座老石桥,桥下有妇人在洗衣服,木槌敲打衣物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

      她画得很慢,很仔细。不再是集训营里那种紧绷的、追求准确的状态,而是放松的、感受的状态。她画阳光在瓦片上的跳跃,画树影在石桥上的移动,画妇人捶衣时身体的弧度。

      陈老师走过来看她的画,看了很久,说:“这张很好。”

      “好在哪?”祝余问。

      “好在……你在画生活,不是在画作业。”陈老师说,“技巧可以训练,但对生活的感受力,是训练不出来的。你要保持这个状态。”

      那天下午,祝余坐在河边,听着水声,看着远山,忽然觉得这两个月的疲惫都值得。不是为了考试,不是为了证明,而是为了这一刻——能用自己的眼睛看见美,能用自己的手记录美。

      回到集训营,八月十五日到了,可以拆第八封信。

      这封信的信封是橙黄色的,像八月的夕阳。祝余拆开时,心里有种莫名的预感——这封信会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果然:

      祝余:

      展信佳。

      写下这封信时,我刚和父亲大吵一架。原因很简单:我告诉他,夏令营结束后我想去旅行,去临州看看。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想看看将来可能要生活四年的城市。他问还有谁去,我说一个人。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你知道家里现在的情况。’

      我知道。母亲生病后,家里的经济状况一直紧张。父亲一个人撑着公司,还要支付医疗费。夏令营的费用已经是额外的开支,旅行……是奢侈。

      但我还是坚持。我说我可以自己想办法,用比赛奖金,或者打工。他说:‘比赛奖金应该存起来,将来上学用。打工?你能打什么工?’

      我们吵了起来。他说我任性,不懂事;我说他控制欲强,从来不理解我。最后他撂下一句话:‘你要去可以,我不会给你一分钱。’

      然后他断了我夏令营后所有的经费——包括回程的车票钱。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用之前天文竞赛的奖金,买了一张去临州的火车票。硬座,十六个小时。到达时间是八月二十日上午十点。回程票……还没买,因为钱不够了。

      我写这封信,是想问你:你要不要一起来?

      这不是计划中的邀约,甚至不是理智的决定。但我想,如果我们能在临州见面,一起走一走那座城市的大学区,一起想象未来的样子,也许这个疯狂的夏天会更有意义。

      我们可以住青年旅社,三十元一晚的那种;吃路边摊,五元一碗的酸辣粉;坐公交车,从城东到城西。没有豪华旅行,只有真实的、属于我们自己的冒险。

      我知道这很突然,也知道你可能有很多顾虑——父母不同意,集训还没结束,不安全,等等。我都理解。所以如果你不能来,我也完全明白。我会自己去,按原计划,去看看那座城市,然后想办法回家。

      但如果你能来……

      我在临州火车站等你。八月二十日上午十点,出站口。我会穿一件深蓝色的T恤,背黑色的登山包。

      无论你来不来,都请回信告诉我。如果来,我们可以计划行程;如果不来,我就自己走。

      等你消息。

      顾征

      写于争吵后的深夜

      信纸的右下角有一处皱褶,像是被水滴过又晾干了。

      祝余读了三遍。第一遍是震惊,第二遍是担忧,第三遍是……心动。

      疯狂的、不理智的、完全不符合“好学生”人设的心动。

      去临州?和他见面?一起旅行?住青旅?吃路边摊?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像一场遥远而危险的梦。但信纸上的字迹是真实的,那个地址是真实的,那个时间也是真实的。

      八月二十日,就是五天后。

      集训到八月二十五日结束,二十日那天是周日,没有课。理论上,她有一天假期。但一天够吗?从集训营到火车站要四十分钟,见面后要一起走,晚上要住宿,第二天还要赶回来……

      而且父母那边怎么交代?说和朋友出去玩?哪个朋友?住哪里?安全吗?

      一连串的问题涌进脑海,像一团乱麻。但在这团乱麻的中心,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动——那是渴望,是对打破常规的渴望,是对见到他的渴望,是对“一起”这两个字的渴望。

      她想起七月那次画被毁时,自己拿起画笔救回它的勇气。想起陈老师说的“这种韧性,会让你走得很远”。

      也许,勇气不仅仅是用在画画上。

      那天晚上,祝余失眠了。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两个声音在吵架。

      一个声音说:别去。太冒险了。父母不会同意的。万一出事怎么办?集训还没结束,耽误了学习怎么办?你们还小,不应该单独旅行。

      另一个声音说:去吧。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十六岁夏天,和喜欢的人,去陌生的城市,做疯狂的事。那些顾虑都是真的,但那些心动也是真的。有些事现在不做,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做了。

      凌晨三点,她爬起来,打开台灯,给顾征写回信。

      信很短:

      顾征:

      信收到。

      我会去。

      八月二十日上午十点,临州火车站出站口。我穿米白色的连衣裙,戴一顶草帽。

      等见面再详聊行程。

      祝余

      另:注意安全。无论发生什么,安全第一。

      写完,她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折好,装进信封。明天一早去寄。

      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从父母那里获得“许可”。

      或者说,如何在不获得许可的情况下,做成这件事。

      第二天,祝余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母亲。

      “喂,妈。”

      “余余啊,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祝余顿了顿,“妈,这周日我们休息一天,我想和同学出去玩。”

      “去哪玩?”

      “就在临州市内,逛逛博物馆,看看展览。”

      “哪些同学?住哪里?安全吗?”

      “就集训营的同学,好几个呢。住学校宿舍,晚上就回来了。”

      谎言像流水一样从嘴里淌出来,流畅得让她自己都惊讶。原来撒谎不需要练习,只需要足够的动机。

      母亲犹豫了一下:“那……注意安全。钱够吗?”

      “够的。”

      “早点回来,别玩太晚。”

      “知道了。”

      挂了电话,祝余靠在电话亭的玻璃墙上,心跳如鼓。她刚才撒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谎——不,第二个。第一个是“和同学去”,第二个是“晚上就回来”。

      她不会晚上回来。她要住一晚。和顾征一起。

      这个认知让她既恐惧又兴奋,像站在悬崖边,既想后退又想跳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她在两种状态间切换:白天是集训营里刻苦画画的学生,晚上是秘密策划旅行的共谋者。她查了从集训营到火车站的公交路线,查了临州的青年旅社,查了大学区的位置。她列了一张清单:要带的东西,要花的钱,要注意的事项。

      钱是个问题。她手头只有三百块生活费,往返车票、住宿、吃饭,可能不够。而且不能跟家里要,会引起怀疑。

      最后她做了个决定:偷户口本。

      家里的户口本一直放在父母卧室抽屉里,她以前见过。有了户口本,她可以去火车站办临时身份证明,买火车票。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取自己存在银行的那笔钱。那是她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大约有两千块,存在一张以她名字开的卡里,但卡和存折都在家里。

      这个决定让她挣扎了很久。偷东西,尤其是偷户口本,性质太严重了。但她想不出别的办法——没有身份证,她连火车票都买不了;没有钱,旅行无从谈起。

      最后她说服自己的理由是:这不是偷,是借。她会还回去的,而且会留下一张欠条,说明用途。

      八月十九日,周六晚上,她再次给家里打电话。这次接电话的是父亲。

      “爸,我明天要和同学出去玩,可能要晚点回来。”

      “多晚?”

      “可能……八九点吧。”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我们会一起吃晚饭。”

      父亲沉默了几秒:“注意安全。钱够吗?”

      “够的。”

      “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

      “知道了。”

      挂了电话,祝余坐在宿舍床上,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明天,就是八月二十日了。

      林小雨洗完澡回来,看见她的样子,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没事。”祝余勉强笑了笑,“可能有点累。”

      “明天休息,好好睡一觉。”林小雨说,“对了,赵晴说她知道一家很好的咖啡馆,明天要不要一起去?”

      “我……明天有点事。”

      “什么事?”

      “就……去见个朋友。”

      林小雨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但眼神里有种了然的神色,像是猜到了什么。

      那天晚上,祝余又失眠了。她在脑子里一遍遍演练明天的行动:早上六点起床,洗漱,收拾背包;六点半出门,坐公交去火车站;九点半到达,在出站口等待;十点,顾征出现……

      她会说什么?他会说什么?他们会尴尬吗?会生疏吗?毕竟已经快两个月没见了,只靠几封信联系。

      还有更现实的问题:住青旅,怎么住?男女分开的宿舍,但毕竟是一起去登记。别人会怎么看?他们会怎么想?

      这些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越缠越紧。凌晨两点,她终于受不了了,爬起来,打开木盒子,把之前所有的信都拿出来,一封封重新读。

      七月的信,他说“你的健康比任何画都重要”。

      八月的信,他说“现在可能正在经历凌日”。

      还有那张英仙座流星雨的星图,那些纤细的银线。

      读着读着,心慢慢平静下来。她想:我在怕什么?怕父母发现?怕别人议论?还是怕这段关系一旦从纸上走到现实,会暴露出不堪的一面?

      也许都有。但比起这些恐惧,她更怕的是——如果不去,她会后悔一辈子。

      十六岁夏天,有人为你穿越半个省份,用比赛奖金买一张硬座车票,在争吵后深夜写信问你“要不要一起来”。

      如果你说不,那么十年后、二十年后,当你回想起这个夏天,你会想起什么?是画不完的石膏像,还是那个没有赴约的遗憾?

      答案很明显。

      她收起信,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这次她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梦里没有石膏像,没有考试,只有一片广阔的草原,天空中有流星划过,她和一个模糊的身影并肩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但觉得很安心。

      八月二十日,清晨六点,祝余准时醒来。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洗漱,换衣服。米白色的连衣裙,草帽,帆布鞋。背包里装着简单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画本和铅笔。还有那本偷来的户口本——她昨天已经去银行取了一千块钱,剩下的存折和户口本都放在背包夹层里。

      离开前,她在书桌上留了一张纸条给室友:“有事外出,晚上不回来,明天回。勿念。——祝余”

      没有说去哪,没有说和谁。这是她能给的最大限度的诚实。

      清晨的集训营还很安静,只有几个早起的学生在院子里晨读。祝余穿过长廊,走出大门,踏上第一班公交车。

      车子摇摇晃晃地驶向市区。窗外,临州在晨光中苏醒。早点摊升起炊烟,环卫工人在扫地,晨跑的人汗流浃背。这是一个普通的周日早晨,但对祝余来说,这是冒险的开始。

      火车站永远拥挤、嘈杂、充满气味。汗味、泡面味、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广播里不断播放车次信息,人群像潮水一样涌来涌去。

      祝余站在出站口附近,看了看手表:九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里全是汗,她擦了擦,又握紧背包带子。眼睛盯着出站口上方的电子屏,显示着即将到站的车次。

      那趟车是从顾征所在的城市开来的,硬座,十六个小时。他应该一夜没睡好吧?或者睡了,但火车上的睡眠总是浅而破碎。

      她会认出他吗?两个月,晒黑了?瘦了?还是没变?

      他呢?会认出她吗?她今天穿了米白色连衣裙,戴了草帽,和平时集训时穿T恤牛仔裤的样子很不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九点五十。九点五十五。

      出站口开始有人涌出——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接站的人群,喧哗,拥挤。祝余踮起脚尖,在人群中搜索深蓝色的T恤和黑色的登山包。

      十点整。

      一波旅客涌出,没有他。

      十点零五。

      又一波,还是没有。

      她的心开始往下沉。是晚点了?还是他改变主意了?或者……出什么事了?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一个身影从出站口走了出来。

      深蓝色T恤,黑色登山包,头发剪短了,皮肤晒成了小麦色,整个人看起来精瘦而疲惫。但他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时,那双眼睛——依然是明亮的,清澈的,带着某种执拗的天真。

      是顾征。

      他也看见了她。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嘈杂的火车站背景音褪去,涌动的人群变成模糊的背景板。他们的目光穿过十米的距离,在空中相遇,确认,然后同时露出笑容。

      他朝她走来,脚步有些匆忙,甚至撞到了一个旅客,匆匆说了声“对不起”,继续朝她走来。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看着他走近,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他T恤上的褶皱,登山包上的磨损,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

      他在她面前停下,喘了口气,说:“嗨。”

      “嗨。”她说。

      然后两人都笑了。不是大笑,是那种有点傻气的、如释重负的笑。

      “车晚点了十分钟。”顾征说,“我以为你等不及走了。”

      “我说了会等,就会等。”祝余说。

      “嗯。”他点点头,看着她,“你……剪头发了?”

      祝余摸了摸自己的发梢。确实是,前几天太热,她去剪短了一些,刚到肩膀。“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顾征说,“很适合你。”

      “你也晒黑了。”

      “天文夏令营,整天在外面观测。”他笑了笑,右颊的酒窝若隐若现,“不过你也晒黑了一点。”

      “画画要外出写生。”

      简单的对话,普通的寒暄。但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流动——是默契,是两个月通信积累的熟悉感,是终于从纸上走到现实的踏实感。

      “所以,”顾征说,“我们现在去哪?”

      祝余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我查了一下。火车站附近有公交车可以直接到大学区。我们先去放行李,我订了一家青年旅社,三十元一晚,六人间。然后……我们可以去临州大学和美术学院看看。”

      顾征接过那张纸,上面是她手写的行程安排,字迹工整,还画了简单的地图。“你都计划好了。”

      “总得有人计划。”祝余说,“你连回程票都没买。”

      “我买了。”顾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来的路上,用手机剩的最后一点钱买的。明天下午的硬座,十六个小时回去。”

      祝余看着那张车票,心里一紧:“那你今天……身上还有钱吗?”

      “还有五十块。”顾征老实说,“够吃两碗酸辣粉。”

      “我带了钱。”祝余说,“我们平分费用。”

      “不行,说好了我用比赛奖金……”

      “你的比赛奖金已经花在来的路上了。”祝余打断他,“接下来的,我们一起承担。否则我就不去了。”

      顾征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妥协了:“好吧。但回去后,我会还你。”

      “再说。”

      他们坐上了去大学区的公交车。车上人不多,有空位,但他们选择了并排的座位。车子启动时,晃了一下,祝余没站稳,顾征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谢谢。”她说。

      “不客气。”他松开手,但手指擦过她手臂的皮肤,留下微热的触感。

      车窗外的城市风景向后掠去。祝余看着那些陌生的街道、建筑、行人,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两个小时前,她还在集训营的宿舍里;现在,她和一个男生坐在公交车上,去往一个青年旅社。

      疯狂。确实疯狂。

      但她不后悔。

      青年旅社在大学区的一条小巷里,是一栋老房子改造的,门口挂着木牌,写着“背包客之家”。走进去,大厅里有沙发、书架、台球桌,几个背包客坐在那里聊天,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

      前台是个扎着脏辫的女生,看起来二十出头,正在弹吉他。看见他们进来,她停下弹奏,笑着说:“欢迎。预订了吗?”

      “预订了,两个床位,六人间。”祝余说,“名字是祝余。”

      脏辫女生查了查记录:“找到了。三楼,302。男女混住间,但你们介意吗?”

      “不介意。”顾征说。

      “那行。身份证登记一下。”

      祝余拿出户口本和临时身份证明,顾征拿出身份证。脏辫女生看了看,挑眉:“十六岁?未成年啊。”

      “马上就十七了。”顾征说。

      脏辫女生笑了:“行吧。押金二十,退房时还。钥匙在这里,三楼右转。热水二十四小时,WiFi密码在墙上。晚上十点后请保持安静。”

      他们拿了钥匙,上楼。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咯吱响。302房间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里面已经有人了——两个外国男生,正在收拾背包,看见他们,用英语打了个招呼。

      “Hi.”

      “Hi.”

      房间不大,六张上下铺,靠窗的下铺已经有人放了东西。祝余选了靠门的下铺,顾征选了她上铺。

      放下背包,简单收拾了一下。顾征从登山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递给祝余:“给你带的。”

      “什么?”

      “我们那边的特产,芝麻糖。还有……这个。”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手工制作的星盘,用木头雕刻的,可以转动,上面刻着星座图案。

      “我自己做的。”顾征有点不好意思,“用的夏令营工坊的工具。可能有点粗糙……”

      “不粗糙。”祝余接过星盘,手指抚摸过木头的纹理,“很漂亮。”

      “你喜欢就好。”

      他们下楼时,脏辫女生还在弹吉他。这次弹的是一首英文老歌,旋律舒缓。她看见他们,停下来问:“要出去?”

      “嗯,去大学区逛逛。”

      “建议你们去临州大学的老校区,建筑很漂亮。还有美术学院后面的小街,有很多画廊和咖啡馆。”

      “谢谢。”

      走出青旅,阳光正好。八月中旬的临州,虽然热,但有了风,吹在脸上是温热的,带着树木和灰尘的味道。

      他们先去了临州大学。老校区果然如脏辫女生所说,建筑很有特色——民国时期的红楼,爬满了爬山虎;苏式教学楼,有高高的窗和长长的走廊;现代图书馆,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

      顾征在天文系的教学楼前驻足良久。那是一栋五层小楼,灰白色外墙,楼顶有圆顶观测台。门口有牌子,写着“天文与空间科学学院”。

      “以后……可能会在这里上学。”顾征说,声音很轻。

      祝余站在他身边,看着那栋楼,想象四年后他穿着什么衣服,背着什么书包,走进这扇门的样子。

      “会实现的。”她说。

      “你呢?美术学院在哪?”

      “在另一个校区,离这里两站路。”

      他们坐公交车过去。美术学院的气氛完全不同——更自由,更散漫。校园里有雕塑,有涂鸦墙,有学生拖着画架匆匆走过。长廊里挂着学生的作品,各种风格,各种题材。

      祝余在一幅油画前停下。画的是夜空,深蓝色的背景上,星星不是点,而是漩涡,像梵高的《星月夜》,但更抽象,更狂野。

      “喜欢这幅?”顾征问。

      “嗯。它让我想起你信里说的流星雨。”

      “我也喜欢。”顾征说,“虽然看不懂,但能感觉到情绪。”

      他们在美术学院逛了很久,看画,看雕塑,看建筑。最后坐在校园的长椅上休息,看学生们来来往往。

      “有时候我会想,”顾征忽然说,“我们这么努力想在一起,想考上同一个城市的大学,是不是太天真了?”

      祝余转头看他:“天真有什么不好?”

      “成年人会把一切都计算清楚——成功率多少,成本多少,风险多少。然后选择最安全的路。”顾征说,“但我们,我们在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所以呢?”祝余问,“成年人把什么都计算清楚,然后抱怨生活无趣。我们天真,我们赌,但至少我们的生活是鲜活的,是有可能性的。”

      顾征笑了:“你说得对。”

      “而且,”祝余继续说,“不是所有的东西都需要计算。有些东西,比如感情,比如梦想,是算不出来的。你只能相信,然后去追。”

      顾征看着她,眼神很深:“那你相信吗?相信我们能有一个‘在一起’的未来?”

      祝余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远处,一个学生正在写生,画的是校园里的老树。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相信此时此刻。”她最终说,“相信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相信这个夏天,这趟旅行,这些信。至于未来……未来会来的。到那时,我们再决定相不相信。”

      顾征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热,掌心有茧——是拿望远镜、做手工留下的。祝余的手很凉,手指纤细,手腕上还有画画磨出的红痕。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温差明显,但贴合得很紧。

      “那我们就一直天真下去。”顾征说,“哪怕会疼,哪怕会输,哪怕最后发现这一切真的只是年少轻狂。”

      “好。”祝余说,“一直天真下去。”

      他们在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斜,把校园染成金色。

      晚餐是在美术学院后街的小摊解决的。确实如顾征信里所说,五元一碗的酸辣粉,加一个卤蛋,六元。他们坐在路边的小凳子上,端着一次性碗,吃得满头大汗。

      “好吃吗?”顾征问。

      “好吃。”祝余说,“比集训营食堂好吃。”

      “那就好。”

      吃完,他们在街上闲逛。画廊已经关门了,但橱窗还亮着灯,可以看见里面的画。咖啡馆还开着,传出音乐声。书店里有人在看书,灯光温暖。

      夜幕降临时,他们爬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那是临州城中的一座公园山,不高,但可以看见城市全景。

      山顶有观景台,已经有一些人在那里,看夜景,拍照。城市的灯火一片片亮起来,从近到远,像倒置的星空——地上的星星,密集,温暖,人间烟火。

      他们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并肩坐着。

      “从这里看,城市真大。”顾征说。

      “嗯。”

      “我们就像两粒尘埃。”

      “但两粒尘埃相遇了。”祝余说。

      顾征笑了:“对,相遇了。”

      他们安静地看着夜景。远处有霓虹灯闪烁,近处有车流如河。夜风吹来,带来山下植物的气息,和隐约的城市噪音。

      “祝余。”顾征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谢谢你今天来。”

      “也谢谢你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我们不能在同一个城市,或者因为各种原因分开了,你会后悔今天来吗?”

      祝余想了想:“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真的。此刻是真的。你握着我的手是真的,酸辣粉的味道是真的,山顶的风是真的。”祝余说,“真实的东西,永远不会后悔。只会怀念。”

      顾征握紧了她的手:“那我们就努力让‘以后’也变成真的。”

      “好。”

      他们在山顶坐到很晚,直到观景台上的人渐渐散去。下山时,路灯昏黄,树影婆娑。顾征走在前面,祝余跟在后面,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回到青旅已经十点多。脏辫女生还在大厅,这次在看书,看见他们回来,眨了眨眼:“玩得开心吗?”

      “开心。”祝余说。

      “那就好。热水还有,早点休息。”

      上楼,302房间里,另外四个铺位都已经有人了——除了那两个外国男生,又来了一个中国男生和一个女生,都已经睡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祝余和顾征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回到各自的铺位。

      关灯后,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路灯的光透进来,在墙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祝余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上铺传来顾征翻身的声音,床架轻轻摇晃。

      “祝余。”他低声叫。

      “嗯?”

      “你睡了吗?”

      “还没。”

      “我也没。”

      沉默。然后顾征说:“今天像一场梦。”

      “嗯。”

      “希望梦不要醒。”

      祝余没有回答。她听着房间里其他人的呼吸声,窗外的风声,远处隐约的车声。这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得不像梦。

      但她也有同感——希望这个夜晚不要结束,希望明天不要来,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停在十六岁夏天的这个夜晚,停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和熟悉的人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顾征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睡着了。

      她悄悄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闭上眼睛。

      入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这是梦,那我愿意一直梦下去。

      第二天,他们在青旅吃了简单的早餐——白粥、馒头、咸菜。脏辫女生亲自下厨,一边煮粥一边哼歌。

      “今天去哪?”她问。

      “下午就要回去了。”顾征说,“上午随便逛逛。”

      “那就去江边吧。离这里不远,风景很好。”

      他们听了建议,去了江边。临州的江很宽,水流平缓。岸边有步道,有长椅,有晨练的老人和散步的情侣。

      他们沿着江边走,没有目的,只是走。有时说话,有时沉默。阳光很好,江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金。

      “回去后,你还要集训多久?”顾征问。

      “到二十五号。然后回家,休息几天,就开学了。”

      “我也是。夏令营二十五号结束,然后回家,开学。”

      “高三了。”祝余说。

      “嗯,高三了。”

      这两个字带着重量,压在他们心上。高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更少的睡眠,更多的试卷,更大的压力。意味着离高考更近,离未来更近,离分别……也可能更近。

      但他们都没有说破。只是继续走着,享受着最后几个小时的自由。

      中午,他们在江边的小店吃了最后一顿饭——炒饭和紫菜汤。简单,但吃得很慢,像是在拖延分别的时间。

      吃完饭,去火车站。

      公交车上,两人并排坐着,但这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掠过的城市风景,知道每过一个路口,就离分别更近一点。

      火车站还是那么拥挤嘈杂。顾征的车比祝余的早半小时,他要先走。

      他们在候车室坐着,看着大屏幕上滚动的车次信息。

      “到了给我发信息。”祝余说。

      “你也是。”

      “路上小心。”

      “你也是。”

      简单的对话,重复的叮嘱。但每一句都藏着不舍。

      广播开始播报顾征的车次检票。他站起来,背上登山包。

      “那我……走了。”

      “嗯。”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周围人群涌动,但他们像两座静止的岛屿。

      最后,顾征伸出手,轻轻抱了她一下。很短暂的拥抱,一触即分。

      “八月最后一封信,记得拆。”他说。

      “九月第一封,我也会按时拆。”

      “那……再见。”

      “再见。”

      他转身,走向检票口,汇入人群。祝余站在原地,看着他深蓝色的T恤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最后完全消失。

      她又在候车室坐了一会儿,直到自己的车次开始检票。

      回程的火车上,她选了靠窗的位置。火车启动时,城市向后褪去,田野和山峦映入眼帘。她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回放着这两天的画面:火车站初见的瞬间,公交车上的颠簸,青旅脏辫女生的吉他,大学校园的长椅,酸辣粉的热气,山顶的夜景,江边的波光,还有那个短暂的拥抱。

      每一个画面都清晰,都鲜活,都带着温度。

      她忽然想起顾征信里写的:“有时候我想,我们这么努力想在一起,是不是太天真?”

      也许是的。也许是天真的。但天真有什么不好?成年人的世界太清醒,太计算,太安全。而他们,在这个十六岁的夏天,做了一件疯狂的事,见了一个想见的人,赌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火车隆隆向前,穿过隧道,跨过桥梁。夕阳西下时,她把头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山顶。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像倒置的星空。顾征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说:“我们就一直天真下去。哪怕会疼。”

      她回答:“好。”

      哪怕会疼。

      哪怕会输。

      哪怕未来真的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但此刻,这个夏天,这十二封信,这场秘密旅行,是真的。

      这就够了。

      (第二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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