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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十二封信的夏天(上) ...


  •   七月的临州,热得像一座蒸笼。

      空气是粘稠的,吸进肺里有种灼烧感。阳光白花花地泼洒下来,晒得柏油路面泛起油亮的光,踩上去软塌塌的,像要融化。行道树倒是郁郁葱葱,蝉躲在浓密的叶间嘶声力竭地叫,一声叠一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声网。

      祝余拖着行李箱站在艺术集训营门口时,汗水已经把后背的T恤浸湿了一大片。集训营位于临州大学老校区内,一栋五十年代建的苏式建筑,红砖墙,高窗,爬满了爬山虎,绿得发黑。门口挂着牌子:“临州艺术学院暑期预科班”。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里面比外面凉快些,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大厅空旷,高高的天花板上有老式的吊扇在缓慢旋转,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墙上贴满了往届学生的作品——油画、水彩、素描、版画,各种风格挤在一起,像一场无声的较量。

      已经有几十个学生在了,三三两两地站着,低声交谈。空气里有种紧绷的、竞争的气息,每个人的眼神都在打量别人,评估可能的对手。

      祝余找了个角落站着,抱着行李箱,觉得自己像个误入赛场的观众。

      “新来的?”一个女生走过来,短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手里拿着花名册,“叫什么名字?”

      “祝余。”

      “祝余……”女生在花名册上找到名字,打了个勾,“307宿舍,四人间。电梯在那边,三楼左转。晚上七点礼堂开班会,别迟到。”

      “谢谢。”

      祝余拖着箱子上楼。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咚咚响。走廊很长,两侧都是宿舍门,有些敞开着,能看见里面已经有人在了。笑声、音乐声、收拾东西的声音混在一起,显得热闹,但也疏离。

      307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

      房间不大,四张上下铺,靠窗的位置已经有人了——一个长发女生正站在梯子上挂蚊帐,看见她,点了点头。

      “你好,我叫林小雨。”女生说,“不是那个林小雨,就是同名。”

      祝余愣了一下,笑了:“我叫祝余。”

      “知道,花名册上看见了。”林小雨爬下梯子,“你睡哪个铺?我建议睡下铺,晚上起夜方便。”

      祝余选了靠门的下铺。她开始收拾东西,把衣服放进柜子,画具摆在书桌上。林小雨也在收拾,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是哪个学校来的?”

      “明德一中。”

      “哦,省重点啊。怪不得。”林小雨说,“我是三中的,普通中学。来这儿压力好大,感觉谁都比我画得好。”

      “我也是。”祝余老实说,“刚才看见大厅那些画,我都想直接回家了。”

      “别啊。”林小雨笑了,“来都来了,总得试试。”

      另外两个室友下午才到。一个是从小城市来的,叫王倩,说话带着口音,很腼腆;另一个是本地人,叫赵晴,打扮时尚,一来就开始布置自己的角落,贴满了明星海报。

      四人间,四个陌生人,因为同一个目标聚在一起。气氛还算融洽,但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距离感——毕竟,几个月后,她们将是考场上的竞争对手。

      晚上七点,班会。礼堂里坐满了人,大概一百多个,都是从全省各地来的美术生。老师是个中年男人,姓陈,光头,穿着麻布衬衫,说话慢条斯理。

      “同学们,欢迎来到预科班。”陈老师站在台上,声音通过话筒有些失真,“未来两个月,你们会经历艺术生涯中最密集、最艰苦的训练。每天十二个小时,从素描到色彩,从速写到创作。会很累,会想放弃,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他顿了顿,环视台下:“但我想告诉你们,艺术从来不是一条轻松的路。它要求天赋,更要求坚持;要求才华,更要求勇气。你们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准备好面对所有可能的失败。”

      台下鸦雀无声。祝余坐在中间排,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当然,”陈老师话锋一转,“痛苦也会带来成长。两个月后,你们会发现自己的手更稳了,眼睛更毒了,心也更坚定了。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目的——不是把你们变成画画机器,而是帮你们找到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

      班会结束后,每人领到了一张课程表和一堆材料。回到宿舍已经九点了,但没有人睡觉——都在整理画具,预习明天的内容。

      祝余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灯光昏黄,在桌面上切出一小片温暖的光域。她从行李箱里拿出那个木盒子——顾征送的,装着十二封信。

      现在是七月一日,可以拆第一封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取出最上面那个信封。信封是淡蓝色的,左上角用钢笔写着“七月”。拆开,里面是顾征熟悉的字迹,写在天文台稿纸上:

      祝余:

      展信佳。

      如果你是在七月一日拆的这封信,那应该已经到临州了吧?集训营怎么样?室友好相处吗?食堂的饭菜好吃吗?

      我今天到天文夏令营报到了。营地就在临州大学天文台旁边,条件比想象中简陋——八人间,铁架床,风扇吱呀响,但至少能看见星星。

      同屋有个男生,是狂热的UFO爱好者,整晚给我讲外星人绑架案。他说他亲眼见过飞碟,还差点被带走。我一边听一边想,如果你在这里,一定会问他:外星人长什么样?他们会画画吗?

      想起你曾说过,如果被外星人抓走,最想带的东西是素描本和巧克力。很实用的选择。我大概会带望远镜,和你的地址——万一他们问我想去哪,我就说:“送我去找这个女孩。”

      营地附件有一张我画的地图,标注了几个重要地点:“这里日出最美”,是东边的小山坡;“这里的泡面最难吃”,是食堂的夜宵窗口;“这里能看见猎户座”,是天文台后面的空地。

      如果你在临州有时间,可以按图索骥。虽然我们可能见不到面,但至少可以看同一片风景。

      夏令营明天正式开始,据说要学很多理论知识,还要做观测记录。我会认真学,因为想把这些星星的故事,都讲给你听。

      七月会很热,画画会很累,但请一定照顾好自己。多喝水,别中暑,手腕累了就休息。你的健康比任何画都重要。

      期待你的回信。

      顾征

      写于六月三十日夜

      信的最后附着一张手绘地图。画得很细致,有比例尺,有图例,甚至还有等高线。顾征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各种地点——蓝色的“观星点”,红色的“避暑处”,绿色的“小卖部(有冰棍)”。

      祝余看着那张地图,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

      她想起分别那晚,顾征在路灯下追着公交车跑的样子,想起他大喊“等我”的声音,想起那个拥抱的温度。

      原来思念是有形状的——是信纸上工整的字迹,是手绘地图上的标注,是“我会认真学,因为想把这些星星的故事,都讲给你听”这样笨拙又真诚的句子。

      她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放回信封,然后把信封贴在书桌前的墙上。接着拿出信纸,开始写回信。

      集训营的第一周,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

      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早餐,七点半开始上课。上午是素描,画石膏像——大卫、伏尔泰、海盗,那些经典的石膏模型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需要捕捉每一个转折,每一处阴影。

      “线条要肯定!不要蹭!”素描老师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声音严厉,“你们不是在描,是在理解结构!理解!”

      祝余握着铅笔,手腕已经酸了。她画的是海盗,那个独眼、络腮胡的石膏像。眼睛的位置总是把握不准,改了又擦,擦了又改,纸都快擦破了。

      “停。”老师走到她身后,“你太紧张了。放松,用胳膊带动手腕,不是手腕带手指。再来。”

      再来。继续画。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混合着教室里其他几十支笔的声音,汇成一种单调而疲惫的白噪音。

      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祝余累得趴在桌上就能睡着。但下午还有色彩课——静物写生,一堆瓶瓶罐罐和水果摆在静物台上,需要处理色彩关系、光影变化、质感表达。

      “冷光下的暖色,暖光下的冷色,要注意环境色影响!”色彩老师是个女老师,说话很快,“不要照抄颜色,要理解光!”

      祝余调着颜色,眼睛都快花了。蓝色加多了,紫色加多了,黄色加少了……调色盘上一团糟。她想起顾征信里说的“这里的泡面最难吃”,忽然觉得,难吃的泡面也比调不对的颜色好。

      晚上是速写课,画动态模特。模特每五分钟换一个姿势,需要在短时间内抓住动态和特征。画完一张又一张,手腕疼得像要断掉。

      “今天画了十七张石膏像。”晚上回到宿舍,祝余在回信里写,“手腕快断了,食指磨出了水泡。但想到你在看星星,就觉得我的痛苦很渺小。宇宙真好,让我们的努力都变得浪漫。”

      她顿了顿,继续写:“室友们都很好,但能感觉到竞争的压力。大家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都在较劲。今天王倩偷偷哭了,因为她色彩作业被老师批评了。我安慰她,但其实我也快哭了。”

      “顾征,有时候我会想,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为了考一个好大学?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仅仅因为……这是唯一一条我们能选择的路?”

      写到这里,她停住了。看着窗外的夜色——临州的夜晚比省城明亮些,能看见几颗星星,在城市的霓虹中顽强地闪烁。

      她想起顾征说“愿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和彼此”。想起他说“你的未知星系,会一直发光”。

      是啊,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因为想要那个“光明的未来”,想要那个“彼此”,想要心里的星云一直发光。

      哪怕手腕断了,哪怕眼睛花了,哪怕累到想哭。

      但还是要继续。

      第二周,矛盾开始显现。

      宿舍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赵晴总是最早完成作业,而且完成得最好,经常被老师表扬。她表面上谦虚,但眼神里有藏不住的得意。王倩越来越沉默,每天都画到很晚,但进步不明显。林小雨则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但很稳。

      祝余在中间——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但总觉得自己在追赶,永远差一口气。

      周四下午色彩课,老师布置了作业:用限定的五种颜色(红、黄、蓝、白、黑)画一幅静物,考察色彩调和能力。

      祝余很认真。她选了一组简单的静物——白瓷瓶、苹果、衬布。反复推敲色彩关系,调了又调,画了整整一个下午。完成时,她觉得这是自己集训以来画得最好的一幅。

      下课了,大家把作业放在画室,等老师明天统一讲评。祝余小心翼翼地把画放在角落的架子上,还用纸盖了盖,怕落灰。

      第二天早上,她提前来到画室,想再看一眼自己的画。掀开纸,她愣住了。

      画上的颜色——乱了。

      原本应该是微妙渐变的背景色,现在变成了一团混沌的灰紫色;苹果的红色里混进了不该有的蓝色,显得脏兮兮的;白瓷瓶上的高光被涂改过,留下了难看的笔触。

      有人动过她的画。而且,是故意的。

      祝余站在那里,浑身冰凉。她想起昨晚离开时,赵晴是最后一个走的。想起昨天赵晴看她画画时,那种复杂的眼神。

      “怎么了?”林小雨走进来,看见她的脸色,“哇,你的画……”

      “被人改了。”祝余的声音很干。

      林小雨凑近看了看,皱起眉头:“这……太过分了。要告诉老师吗?”

      祝余摇摇头。没有证据,说了也没用。而且,在集训营这种竞争环境里,告状只会被看作软弱。

      “那怎么办?重画?”林小雨问,“可是今天上午就要讲评了。”

      祝余看着那幅被毁掉的画,心里涌起一股怒火。但很快,怒火变成了另一种东西——一种冷静的、近乎固执的决心。

      “我不重画。”她说,“我就用这幅。”

      “什么?”

      “我就用这幅。”祝余重复,声音很坚定,“既然有人想看我出丑,那我就让他们看看,就算画被毁了,我也能把它救回来。”

      她拿出调色盘,开始调色。手腕还在疼,眼睛还很涩,但她的手很稳。她分析着画面上被破坏的色彩关系,一点一点地修改。不是覆盖,而是利用——把那些混乱的颜色变成新的肌理,把那些涂改的痕迹变成故意的笔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同学们陆续来了,看见她在改画,有的好奇,有的幸灾乐祸。赵晴也来了,站在远处看着,表情复杂。

      祝余没有抬头,没有理会任何人。她完全沉浸在画里,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斗。

      上课铃响了。陈老师走进来,开始讲评作业。轮到祝余时,他走到画前,看了很久。

      “这是……”他皱起眉头。

      “老师,我的画被人动过。”祝余站起来,声音平静,“但我没有重画,而是在原来的基础上修改了。”

      陈老师又看了看画,然后转头看她:“你确定要交这幅?”

      “确定。”

      “好。”陈老师点点头,“那我们就评这幅。”

      他开始了细致的点评——指出哪些地方色彩关系处理得好,哪些地方还可以改进。最后他说:“这幅画最有价值的地方,不是技巧,而是态度。在作品被破坏后,作者没有放弃,没有抱怨,而是选择在废墟上重建。这种韧性,比任何技巧都重要。”

      教室里安静下来。祝余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

      下课后,陈老师把祝余叫到办公室。

      “坐。”他指了指椅子,“今天的事,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祝余摇头:“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不重要。”祝余说,“重要的是,我解决了。”

      陈老师看着她,笑了:“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我年轻时的女朋友。”陈老师说,“她也是画画的,很有才华。我们约好一起考美院,一起留学。但后来……她家里出了事,需要她回去。她放弃了画画,放弃了留学,也放弃了我。”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恍惚:“走之前,她给我画了一幅画。画的是星空,但星星都是用眼泪画的——她把颜料和眼泪混在一起。那幅画现在还在我家里挂着,每次看,都觉得心疼,但也觉得……值得。”

      “值得?”祝余问。

      “值得。”陈老师点头,“因为她选择了她认为重要的东西。虽然那不是我,不是艺术,但那是她的选择。人生就是这样,总是在选择,总是有遗憾。”

      他看着祝余:“我今天想告诉你的是: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无论你要做什么选择,都要记住今天的这种韧性。记住你在画被毁后,依然拿起画笔的勇气。这种勇气,会让你走得很远。”

      祝余的鼻子有点酸:“谢谢老师。”

      “不客气。”陈老师摆摆手,“去吧,继续画画。还有,小心点。竞争是好事,但恶意不是。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的画。”

      那天晚上,祝余在回信里写了这件事。

      “今天有人毁了我的画,但我把它救回来了。老师说我很有韧性。其实我想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在远方也在努力。我不能输,不能让你失望。”

      “顾征,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两颗在不同的轨道上运行的行星。你在看星星,我在画画;你在学天文,我在学色彩。但我们的引力场是相连的——你的努力会让我更努力,我的坚持会让你更坚持。”

      “这很神奇,对吧?明明离得这么远,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近。”

      信写完了,她拿出第二封信——七月的那封,要到八月一日才能拆。她把信贴在墙上,和第一封并排。

      墙上现在已经有两封信了。淡蓝色的信封,工整的字迹,像两扇小小的窗户,通向另一个世界,通向那个在星空下写信的少年。

      窗外,临州的夜晚深沉而安静。远处隐约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悠长,苍凉,像某种来自远方的呼唤。

      祝余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手腕还在疼,眼睛还很涩,心里还有委屈和不甘。

      但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还是会拿起画笔。

      因为有人在等她,在远方,在星空下,在信纸的另一端。

      而她要变得足够好,好到配得上那份等待,好到对得起那句“愿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和彼此”。

      这个夏天还很漫长,还有十封信要拆,还有无数张画要画。

      但她不怕。

      因为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临州,在星空下,在那个木盒子里装着十二封信的世界里——

      有一个人,在和她并肩而行。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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