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微光》鹤鹿鸣归山

20、第二十章：盛夏的前奏

　　六月，空气里开始有夏天的味道。

　　不是那种燥热的、粘腻的夏天，而是初夏特有的、青涩而蓬勃的味道。校园里的栀子花开了，白色的花朵藏在深绿的叶片间，香气浓得化不开，从教学楼一路飘到操场，再飘进每一间敞着窗的教室。梧桐的叶子从嫩绿变成了墨绿，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泽，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无数只手掌在鼓掌。

　　高二的最后一堂课是语文。王老师没有讲新课，而是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这群她带了两年的学生。她的眼镜片在阳光下反着光，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但能听出声音里的不舍。

　　“同学们，这是高二的最后一课了。”她开口，声音有点哑，“明年这时候，你们就要坐在高考的考场里了。时间过得真快，还记得你们高一刚进来时的样子吗？”

　　教室里安静下来。窗外的蝉开始叫了，一声接一声，像在为某个倒计时敲钟。

　　“我想送你们一句话。”王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不是让你们消极等待，而是告诉你们：当你觉得走到绝路时，不妨停下来，看看天空，看看云的变化。也许转机就在下一秒。”

　　粉笔在黑板上发出清晰的摩擦声。写完，她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

　　“好了，下课吧。高二结束了，暑假好好休息，但也别忘了学习。高三……会很辛苦，但也是你们人生中最宝贵的一年。”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却没有往常那种迫不及待的喧闹。大家坐在座位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以高二学生的身份坐在这里了。

　　明天，他们就是高三生了。

　　祝余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梧桐树。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她想起刚转学来的那个九月，也是这样的阳光，她坐在这里，忐忑不安，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

　　而现在，她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条路，甚至每一扇窗户透进来的光的角度。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祝余！”苏晓拍拍她的肩膀，“快，写同学录！我第一个要你的！”

　　她递过来一本粉色的同学录，封面是手绘的星空。祝余接过来，翻开第一页。

　　姓名、生日、星座、爱好、理想、想说的话……格式化的栏目，但每个人填的内容都不一样。

　　祝余拿起笔，认真地填写：

　　姓名：祝余
　　生日：5月21日
　　星座：双子座
　　爱好：画画、看书、发呆
　　理想：成为能画出真实和美好的插画师
　　想说的话：苏晓，谢谢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当外人。记得继续画画，你很有天赋。我们临州见！

　　写完，她想了想，在旁边画了一幅小画——两个女孩并肩坐在画室里，一个在画星空，一个在画花卉。

　　“哇！这个好！”苏晓凑过来看，“我要裱起来！”

　　“你也要给我写。”祝余拿出自己的同学录——是顾征送的那个星空主题的素描本，她特意留了几页空着。

　　“没问题！”苏晓接过，开始埋头写。

　　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同学们交换着同学录，在彼此的校服上签名，拍照留念。笑声、说话声、翻动纸张的声音，汇成一种温暖而嘈杂的背景音。

　　祝余在人群里寻找顾征。他应该在高三教室，也在经历类似的告别吧。

　　正想着，教室后门被推开了。顾征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本深蓝色的同学录。看见祝余，他招了招手。

　　祝余走过去。走廊里人很多，来来往往，都是拿着同学录的学生。

　　“给。”顾征把同学录递给她，“帮我写。”

　　“好。”祝余接过来，翻开。前面已经有很多人写过了，字迹各异，内容也各异。有正经的祝福，有搞笑的调侃，有深情的告白——一个女生的留言占了整整一页，最后写着“顾征，我喜欢你三年了，祝你前程似锦”。

　　祝余的手顿了顿。

　　“别在意。”顾征轻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嗯。”祝余翻到空白页，开始写。

　　写得很慢，很认真。她不知道该写什么——写“祝你考上理想的大学”？太普通。写“我会一直等你”？太直白。写“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太煽情。

　　最后她写下：

　　顾征：

　　高二这一年，因为有你，变得不一样。

　　谢谢你教我物理，谢谢你陪我看星星，谢谢你让我相信：即使是不合时宜的灵魂，也能在荒原里找到同伴。

　　愿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和彼此。

　　祝余
　　6月30日

　　写完，她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天文台，圆顶打开，望远镜指向星空。星空里，她用银色的笔点了几颗星星，连成猎户座的形状。

　　“写好了。”她把同学录还给顾征。

　　顾征接过来，看了看，嘴角扬起笑容。然后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笔：“你的校服，给我。”

　　“什么？”

　　“校服外套，脱下来。”

　　祝余不明所以，但还是脱下了校服外套。顾征接过来，翻开内衬，用笔在上面画了起来。

　　他画得很专注，微微皱着眉头，眼睛盯着笔尖。周围人来人往，喧闹嘈杂，但他好像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过了大概五分钟，他画完了。

　　“给。”

　　祝余接过来，看内衬上的画——是一个微型的星云，用蓝色、紫色、白色的笔勾勒，混沌而美丽，像宇宙中正在诞生的新星系。旁边有一行小字：

　　你的未知星系，会一直发光。

　　字迹工整，像刻上去的。

　　“这是……”祝余抬起头，眼睛有点热。

　　“猎户座大星云。”顾征说，“恒星诞生的地方。我想说，不管未来你去哪里，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心里的那团星云——你的才华，你的梦想，你的独特性——都会一直发光。不要让它熄灭。”

　　祝余抱紧了校服外套，布料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还有顾征手指的温度。

　　“谢谢。”她说，声音有点哽咽，“我会好好保存。”

　　“嗯。”顾征看着她，“暑假……你有什么安排？”

　　“艺术集训。”祝余说，“我爸终于同意了，让我暑假去临州的艺术培训机构上预科班，为明年的艺考做准备。两个月。”

　　“临州？”顾征眼睛一亮，“我也要去临州。”

　　“真的？”

　　“嗯。天文夏令营，在临州大学。我爸妥协后的交换条件——我可以去参加夏令营，但暑假的后半段要去他公司实习。”顾征顿了顿，“不过，我们时间可能错开了。你什么时候去？”

　　“七月初到八月底。”

　　“我是七月中到八月初。”

　　两人都沉默了。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一个星期的重叠时间，而且都在临州，但可能见不到面——夏令营是封闭管理，艺术集训也是全天的。

　　“至少我们在同一个城市。”祝余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可以……想象对方也在看同一片天空。”

　　“嗯。”顾征点头，“而且，我们可以写信。”

　　说到写信，祝余想起寒假那些往来的信件。那是他们之间最深刻、最真实的交流。

　　“对，写信。”她说，“不管考到哪里，我们都要继续写信。”

　　“一言为定。”

　　放学后，班级组织了简单的告别会。大家在教室里布置了彩带和气球，搬来了零食和饮料。班主任刘建国也来了，平时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同学们，高二结束了。明年你们就是高三了，高考就在眼前。我知道你们压力很大，但请记住：高考很重要，但不是人生的全部。你们的人生还很长，有很多可能性。”

　　他举起饮料杯：“来，我们一起干杯。祝你们暑假快乐，也祝你们高三顺利！”

　　“干杯！”大家齐声说，举起手中的饮料。

　　饮料是碳酸的，气泡在嘴里炸开，有点刺，但很爽快。祝余喝了一大口，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这些同学，她刚转学时一个都不认识，现在却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知道谁数学好，谁英语差，谁暗恋谁，谁和谁是好朋友。

　　时间啊。

　　告别会结束后，同学们陆续离开。苏晓拉着祝余拍照，拍了好多张，有正经的合影，有搞怪的自拍，还有偷拍祝余发呆的侧脸。

　　“我会想你的。”苏晓抱着祝余，声音闷闷的，“暑假你要去临州，我们见不到了。”

　　“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祝余拍拍她的背，“而且，我们都要考临州啊，大学就能见了。”

　　“对！”苏晓松开她，眼睛红红的，“那我们说好了，临州见！”

　　“说好了。”

　　走出教学楼时，天已经暗了。夕阳西下，天空从橙红渐变成深紫，像打翻的调色盘。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在渐浓的暮色中像一朵朵发光的蒲公英。

　　顾征在操场边等她。

　　两人并肩沿着跑道走。操场很安静，只有几个高三的学生在跑步，脚步声规律而有力。远处的篮球场还有人在打球，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

　　“还记得吗？”顾征说，“我们第一次正式说话，是在图书馆。你拿着我的《荒原狼》。”

　　“记得。”祝余微笑，“你说‘这书挑读者’。我当时想，这个人真傲慢。”

　　“其实我是紧张的。”顾征坦白，“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女生说话，尤其是……你这样的女生。”

　　“我这样的女生？”

　　“嗯。安静的，专注的，眼睛里好像藏着整个星空的女生。”顾征转过头看她，“我当时就想，这个女生一定很特别。”

　　祝余的脸红了。幸好天色暗，他应该看不见。

　　他们走了一圈又一圈。从暮色四合走到华灯初上，从喧嚣散尽走到万籁俱寂。聊了很多——聊刚认识时的印象，聊一起经历的波折，聊对未来的想象。

　　“明年这时候，”顾征说，“我们应该已经知道高考成绩了。也许在收拾行李，准备去大学。”

　　“嗯。”祝余点头，“你说过，明年此时，我们在临州见。”

　　“对。”顾征停下脚步，看着她，“祝余，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们考上哪所大学，不管未来有多难——我们要在临州见。这是约定。”

　　“好。”祝余也看着他，“约定。”

　　顾征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木盒子。不大，长方形，木质原色，表面打磨得很光滑，能看见木头的纹理。盒盖上刻着一行小字：“给祝余的时光”。

　　“这是什么？”祝余接过。

　　“打开看看。”

　　祝余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二个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月份——从七月到明年六月。信封是淡蓝色的，和寒假通信时用的天文台稿纸一样。

　　“这是……”

　　“十二封信。”顾征说，“我提前写好的。每个月一封，你到时间再拆。如果……如果我们暑假联系不方便，或者高三太忙没时间写信，至少你每个月都能收到我的消息。”

　　祝余愣住了。她看着那些信封，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迹，心里涌起一股热流。

　　“你什么时候写的？”她问。

　　“晚上，在星尘小屋。”顾征说，“有时候写到很晚，被奶奶骂。但我想，高三会很忙，你集训也会很累。我不能保证每个月都能及时写信，所以提前写好。”

　　他顿了顿：“这样，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会觉得孤单。”

　　祝余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抱紧木盒子，像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顾征，”她哭着说，“你怎么这么好……”

　　“因为你值得。”顾征擦掉她的眼泪，“祝余，你值得所有的好，所有的用心，所有的等待。”

　　他伸手抱住了她。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完整的拥抱。不是之前那种仓促的、试探的触碰，而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用尽全力的拥抱。顾征的手臂环着她的肩膀，她的脸埋在他胸前，能闻到他衬衫上有阳光和墨水混合的气味，能听见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时间好像静止了。操场上跑步的人不见了，打篮球的声音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这个拥抱。

　　“我会想你的。”祝余闷闷地说。

　　“我也会想你。”顾征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每天。”

　　他们抱了很久，直到远处传来宿舍楼的熄灯铃声。

　　“该走了。”顾征松开她，但手还握着她的手，“我送你到校门口。”

　　“嗯。”

　　两人手拉手走到校门口。夜晚的街道很安静，偶尔有车驶过，车灯在路面上划出短暂的光带。

　　“你什么时候去临州？”祝余问。

　　“七月十五号。”

　　“我七月五号。”

　　“那……你到临州后，给我发个地址。”顾征说，“我看看能不能抽空去看你。”

　　“好。”

　　公交车来了。这是今晚的末班车。

　　祝余上车前，顾征又抱了她一下。这次很轻，很快，像怕一用力就会舍不得放手。

　　“等我。”他在她耳边说。

　　“嗯。”

　　祝余转身上车。车门关闭，发动机启动。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透过车窗看着站在路灯下的顾征。

　　车缓缓开动。顾征突然跑了起来，跟着车跑了一段，对着车窗大声喊：

　　“祝余——等我——！”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破碎，但祝余听清了。她用力点头，眼泪模糊了视线。

　　车加速了。顾征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街角。

　　祝余抱紧怀里的木盒子，脸贴着冰凉的车窗。窗外的城市夜景飞速后退，灯火连成一片，像倒过来的星空。

　　她想，这个夏天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以为分离只是为了更好的重逢。还没学会计算，有些距离，会改变轨道的引力。

　　但她愿意相信——相信那个在星空下等她的人，相信那个说“你就是我的选择”的人，相信那个提前写好十二封信的人。

　　相信即使距离再远，引力再弱，他们的轨道也会在某处交汇。

　　在临州，在星空下，在未来某个春暖花开的时刻。

　　车在夜色中行驶。祝余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

　　顾征，等我。

　　我们临州见。

　　那个夏天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以为分离只是为了更好的重逢。还没学会计算，有些距离，会改变轨道的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