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十八章:共同的抵抗 ...


  •   四月,是那种暧昧不明的月份。

      冬天彻底退场了,但夏天还没正式到来。天气忽冷忽热,今天可以穿短袖,明天又得套上外套。校园里的樱花开了又谢,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被雨水打湿后变成暗褐色,像一封封无人阅读的情书,慢慢腐烂在泥土里。

      祝余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在希望和焦虑之间摇摆不定。

      和父亲的那场争吵之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父亲不再提会计专业的事,但每天晚饭时都会看似随意地提起“同事的女儿考上了公务员”“亲戚的孩子进了银行”。母亲则会在父亲看不见的时候,偷偷给祝余的素描本里夹零花钱,眼神里写满“去买点好颜料”。

      这是一种沉默的对抗,也是一种无言的妥协。祝余知道,这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父亲没有强硬禁止她画画,她也没有完全放弃沟通的可能。

      但真正的转机,来自四月初的一个周六下午。

      那天,祝余和顾征在星尘小屋里复习。温室的玻璃屋顶敞开着——顾征花了整整两个周末清理和润滑铰链,终于让这个废弃多年的结构重新运转。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进来,照亮了墙上手绘的星图,照亮了木架上郁郁葱葱的多肉植物,照亮了水池里新养的几条红色小金鱼。

      他们坐在水池边的长椅上,面前摊着课本和笔记。顾征在给祝余讲解物理的动量守恒,祝余在帮顾征分析一篇文言文的阅读理解。

      “所以你看,这两个小球碰撞前后,总动量是不变的。”顾征在草稿纸上画着示意图,“就像我们——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前进的总能量不会消失,只会转化成另一种形式。”

      这个比喻让祝余笑了:“你这是物理还是哲学?”

      “都是。”顾征也笑了,“世界本来就是一体的。”

      正说着,温室的玻璃门被轻轻推开了。

      两人同时转头。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五十岁上下,穿着浅灰色的羊绒开衫,深色长裤,头发在脑后挽成优雅的发髻。她化了淡妆,五官精致,气质端庄,但眉宇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疲惫。

      是顾征的母亲。

      祝余认出来了。在音乐会上见过,在顾征的描述里听过。但这样近距离地、毫无准备地面对,还是让她瞬间僵住了。

      顾征也愣住了。他慢慢站起身,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妈?”他的声音有点干,“你怎么……”

      “李老师告诉我图书馆下面有个温室。”顾征的母亲——林雅琴女士——环顾四周,语气平静,“说你们经常在这里学习。我刚好路过学校,就来看看。”

      她说得很自然,像真的只是“路过”。但祝余注意到,她的目光在墙上那些星图、桌上散落的画笔、木架上蓬勃生长的植物上停留了很久。

      温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水池里鱼儿游动的水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这是祝余,我同学。”顾征终于想起来介绍,“祝余,这是我妈。”

      “阿姨好。”祝余赶紧站起来,声音有点抖。

      林雅琴看向她,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好奇,还有一种祝余读不懂的情绪。

      “你好。”她点点头,然后继续打量着温室,“这里……很有生机。”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顾征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祝余看见他的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

      林雅琴走到墙边,看着那些手绘的星图。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猎户座的轮廓,动作很轻,像在触摸某种易碎的东西。

      “这些都是你画的?”她问,没有回头。

      “嗯。”顾征的声音很低,“有些是小时候画的,有些是最近画的。”

      “星空很漂亮。”林雅琴说,“比音乐会的天花板真实。”

      这话里有话。祝余听出来了,顾征也听出来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像在等待审判。

      林雅琴又走到木架前,看着那些多肉植物。她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那盆正在开第二朵花的仙人球。

      “这花是你养的?”她问祝余。

      “是、是的。”祝余紧张地回答,“叫仙人球,很好养,不用经常浇水。”

      “但也要用心。”林雅琴直起身,看向祝余,“植物能感觉到照顾它的人的心情。你照顾得很用心,所以它开花了。”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很平和,没有责备,没有嘲讽,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正是这种平和,让祝余更加不知所措。

      林雅琴在温室里转了一圈,最后在水池边停下。她看着水里游动的金鱼,看了很久。阳光透过玻璃屋顶照在水面上,反射出粼粼波光,映在她脸上,让她的表情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小征,”她终于开口,还是背对着他们,“你爸那边,我和他谈过了。”

      顾征的身体又僵了一下。

      “他同意给你一个机会。”林雅琴转过身,看着儿子,“条件是:高考必须达到一本线。只要过线,大学专业你可以自己选。生活费他会照给,学费……要看你的分数。如果够高,他会出;如果只是压线,你要自己想办法。”

      她顿了顿,继续说:“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你接受吗?”

      顾征沉默了。他低头看着地面,手指握紧又松开。祝余能感觉到他在挣扎——接受这个条件,意味着要在高考的压力下妥协;不接受,意味着彻底与父亲决裂,失去所有的经济支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温室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

      “我接受。”顾征终于抬起头,声音很坚定,“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

      “我要考的建筑系在临州。那是我选定的目标城市。”

      临州。祝余心里一动。那是她贴在素描本上的城市,有海,有老建筑,有艺术学院。

      林雅琴看着他,眼神很深:“临州确实有很好的建筑学院。还有不错的天文系,虽然你已经不打算学了。”

      她居然知道。知道顾征曾经申请过天文专业,知道他的挣扎和遗憾。

      “但是,”林雅琴话锋一转,“你要想清楚。临州离这里很远,学费和生活费都不低。如果你爸只出学费,生活费你要自己解决。这意味着你大学期间要打工,会很辛苦。”

      “我知道。”顾征说,“我不怕辛苦。”

      林雅琴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点点头:“好。那你们继续学习吧。我不打扰了。”

      她转身要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门边的木架上。

      “这个给你们。”她说,“学习累了可以吃点甜的。”

      说完,她推门离开了。高跟鞋的声音在楼梯上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

      温室里又只剩下祝余和顾征。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祝余先走到门边,拿起那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每一块都做成星座的形状。

      “你妈妈……”她犹豫着开口,“好像没有你形容的那么……”

      “严厉?”顾征走过来,看着那些巧克力,“她一直是这样。不反对,也不支持。只是……看着。看着我和我爸争吵,看着我做选择,看着我会走向什么结局。”

      他的语气里有种复杂的情绪——不是怨恨,更像是一种疲惫的理解。

      “但至少,”祝余说,“她认可了这里。她说‘很有生机’。”

      顾征笑了,笑容里有点苦涩:“这是她第一次认可我选择里的任何东西。以前无论我做什么——画画,天文,建筑——她都说‘随你’,但眼神里写着‘幼稚’。可今天她说‘很有生机’。”

      他顿了顿,看着祝余:“这认可,也包括你。”

      祝余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知道你,知道我们的事。”顾征继续说,“李老师肯定都告诉她了。但她没有生气,没有反对,还留下了巧克力。这意味着……她至少不反对我们在一起学习。”

      这个解读让祝余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拿起一块巧克力,是狮子座形状的,包装纸上印着金色的星星。

      “那我们……”她小心翼翼地问,“要庆祝一下吗?”

      “要。”顾征点头,“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们要制定计划。”

      “计划?”

      “自由计划。”顾征的眼睛亮起来,“既然有了目标——我考临州的建筑系,你考临州的艺术学院——那我们就要制定详细的计划,确保都能实现。”

      他走到温室的白板前——那是他们之前从旧教室捡来的,已经擦得很干净。拿起马克笔,他开始写:

      自由计划

      1. 目标:顾征—临州大学建筑系(一本线+);祝余—临州艺术学院设计专业(文化课过线+美术特长)

      2. 时间:现在—明年六月

      3. 每日任务:
      - 放学后温室学习2小时
      - 互相辅导(祝余→顾征:语文、英语;顾征→祝余:数学、物理)
      - 周末加练:顾征—素描;祝余—文化课

      4. 进度跟踪:墙上贴进度表,每完成一个目标贴一颗星星

      他写得很快,字迹工整有力。祝余站在旁边看着,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激动——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具体地规划未来,而且是共同的未来。

      “你觉得怎么样?”顾征写完,转头看她。

      “好。”祝余点头,“但我的美术特长……还需要加强。临州艺术学院的设计专业竞争很激烈。”

      “那就加强。”顾征说,“周末我可以陪你练习素描,虽然我画得不如你好,但至少能给你提建议。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而且我查过了,临州艺术学院就在临州大学旁边。如果我们都考上了,学校只隔一条街。”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祝余听出了里面的深意。她脸红了,低下头:“那……那我们要努力了。”

      “嗯。”顾征放下马克笔,“从今天开始。”

      计划实施的第一天,他们就遇到了挑战。

      顾征在做一篇文言文阅读时,花了整整二十分钟才读完第一段。祝余以为他是不专心,但仔细观察后发现,他的眼睛在字里行间来回跳动,有时会漏掉一整行。

      “顾征,”她小心地问,“你读文章的时候……是不是有点困难?”

      顾征愣了一下,然后苦笑:“被你发现了。我有轻微的阅读障碍。长文章会跳行,字会打架。从小就这样,所以我不喜欢语文,尤其是古文。”

      祝余这才明白,为什么顾征理科那么强,文科却总是挣扎。不是他不努力,是他的大脑处理文字的方式不一样。

      “那你怎么不早说?”她问。

      “说了也没用。”顾征摇摇头,“老师只会让我‘多读几遍’。我爸说我是‘找借口’。后来我就不说了,自己想办法。”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祝余听出了里面的无奈和孤独。她想起自己学物理时的挣扎,那种“别人都会为什么我不会”的挫败感。

      “我有办法。”她忽然说。

      接下来的几天,祝余把顾征要读的文言文和长篇文章,抄成一张张小卡片。每张卡片只写几句话,重点内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出来。她还画了简单的示意图,帮助理解文章结构。

      “这样试试。”她把第一套卡片递给顾征。

      顾征接过去,一张一张地读。他的速度明显快了很多,而且读完后,居然能完整地复述文章内容。

      “这个……”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这个有用。”

      “那就好。”祝余笑了,“以后你的阅读材料,我都帮你做成卡片。”

      作为回报,顾征也发现了祝余学习中的问题——她对数字不敏感,物理公式总是记混。

      “你试试这个。”他把动量守恒的公式编成口诀,“一动一静总守恒,质量乘速度别忘形。碰撞前后要记清,正负方向要分明。”

      口诀很幼稚,但祝余居然一下子就记住了。

      “你怎么想到的?”她惊讶。

      “我小时候记不住钢琴谱,我妈就编成口诀。”顾征说,“后来我发现,把抽象的东西具象化,会容易很多。”

      就这样,他们互相摸索着对方的学习方式,互相填补对方的短板。祝余发现顾征其实很有语言天赋——一旦解决了阅读障碍,他对文字的理解力很强,作文越写越好。顾征也发现祝余有很强的空间想象力——只要把物理问题转化成图形,她就能迅速找到解法。

      他们在温室的白板上贴了一张大大的进度表。左边是顾征的目标:语文110分,数学140分,英语130分,理综270分。右边是祝余的目标:文化课过线(450分),美术专业考前100名。

      每完成一个小目标,他们就在对应的位置贴一颗星星贴纸。顾征的是银色的,祝余的是金色的。

      星星慢慢多起来。四月的第三周,顾征的语文模拟考第一次过百,他们贴了第一颗银星。四月底,祝余的物理小测验考了八十分,贴了第一颗金星。

      每天晚上,他们还会抽出一小时做“特别训练”。顾征练习素描——这是建筑系入学考试的必考科目。祝余则加强文化课,尤其是她最弱的数学。

      有时候学得太累,他们会停下来休息。顾征会从书包里掏出一支口琴——是他奶奶给的,老式的十孔口琴,音色有点哑,但很有味道。他会吹一些简单的旋律,大多是儿歌或民谣。

      祝余则会泡两人份的花草茶。她从家里带来了各种茶包——薰衣草安神,洋甘菊舒缓,玫瑰养颜。滚烫的水冲下去,香气在温室里弥漫开来,混合着书本的油墨味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那是他们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坐在长椅上,喝着茶,听着口琴声,看着墙上越来越多的星星,和玻璃屋顶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

      四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发生了一件小事。

      那天下午,他们正在做模拟卷。顾征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他父亲。他皱了皱眉,但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祝余能隐约听见:“……你那个什么温室,赶紧收拾了!李老师说你们天天往那儿跑,像什么样子!……”

      顾征的脸色沉了下来:“我们在学习。”

      “学习?孤男寡女在那个破地方,能学出什么好?我告诉你,下周一之前给我收拾干净,不然我让人去拆了!”

      电话挂了。顾征握着手机,手指关节发白。

      “怎么了?”祝余紧张地问。

      “我爸知道了温室。”顾征的声音很冷,“让我们周一前收拾干净,不然他来拆。”

      祝余的心沉了下去。星尘小屋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不只是学习的地方,更是他们的秘密基地,是他们对抗现实的一片净土。

      “那……我们怎么办?”她问。

      顾征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温室里的一切——墙上的星图,木架的植物,水池的游鱼,还有那张贴满星星的进度表。

      “不收拾。”他说,声音很平静,但很坚定,“这是我们一点点建起来的,谁也不能拆。”

      “可是你爸……”

      “我会跟他谈。”顾征站起身,“但不是求他,是告诉他:这里是我们学习的地方,是我们为未来努力的地方。如果他真的为我好,就不应该毁掉它。”

      他说这些话时,背挺得很直,眼神坚定。祝余看着他,忽然想起古镇的老奶奶说的:“这孩子从小就倔,想要的星星,就想自己摘。”

      现在他想要守护这片星空,这片属于他们的星空。

      周一,顾征真的去和父亲谈了。谈了什么,他没有详细说,只告诉祝余:“暂时安全了。”

      但代价是,他答应父亲每周去公司“观摩学习”一天——周六,全天。父亲说:“既然你要学建筑,那就从看图纸开始。公司的项目图纸,够你看的。”

      这对顾征来说是一种折磨,但他接受了。为了保护星尘小屋,为了保护他们的自由计划。

      四月的最后一天,放学后他们照常来到温室。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透过玻璃屋顶洒进来,把一切都镀上了温暖的颜色。

      顾征站在进度表前,数着上面的星星。银色的十二颗,金色的九颗。

      “还差很多。”他说,但语气里没有沮丧,只有一种平静的决心。

      “但我们已经开始了。”祝余站在他身边,“而且,我们在前进。”

      顾征转过头看她,笑了:“对,我们在前进。”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这次没有犹豫,没有试探,就是自然而然地握着,像已经握过千百次那样自然。

      “祝余,”他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不放弃我。”顾征的声音很轻,“在我自己都想放弃的时候,你拉着我继续走。”

      祝余的眼睛湿润了。她摇摇头:“是你先不放弃我的。在我连画笔都不敢拿的时候,你说‘你值得所有的好’。”

      两人相视而笑。夕阳的光在他们之间流淌,像融化的金子。

      窗外,四月的最后一片樱花花瓣飘落。春天就要过去了,夏天即将到来。

      但祝余知道,他们的春天才刚刚开始——在这个玻璃屋顶下,在这片他们亲手建造的星空下,在这个名为“自由”的计划里。

      前路还有很多挑战,还有很多星星要贴。

      但只要他们在一起,只要他们还握着彼此的手,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就像顾征说的:总动量守恒。困难不会消失,但会转化成前进的动力。

      而他们,正在把所有的阻力,都转化成奔向彼此、奔向未来的速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