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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家庭的阴影 ...


  •   三月中旬,春天彻底站稳了脚跟。

      校园里的梧桐长出了嫩绿的新叶,在阳光下闪着半透明的光泽。花坛里的迎春花开了,明黄色的小花一簇簇的,像撒在地上的碎金。空气变得湿润而温暖,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玉兰花香。

      但祝余觉得,这个春天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不是天气,不是景色,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悬在空气中的紧张感。像暴雨前的低气压,明明晴空万里,却总觉得下一秒就会电闪雷鸣。

      这种预感在三月第三周的周三得到了验证。

      那天下午,祝余正在星尘小屋里画画。她画的是温室玻璃屋顶上的光影——下午四点的阳光斜射进来,透过玻璃上的水渍和灰尘,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她用湿画法,让水彩在纸上自然晕开,捕捉那种朦胧而变幻的美。

      画到一半,她听见脚步声。很急,很重,不是顾征平常那种从容的步调。

      温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顾征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校服外套的拉链只拉了一半,头发有点乱。他看见祝余,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怎么了?”祝余放下画笔。

      “我爸来了。”顾征的声音很干,“在学校。他……他知道了温室的事。”

      祝余的心一沉:“他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可能是有人看见我们进出,告诉了他。”顾征走进来,在长椅上坐下,双手撑着头,“他要我立刻回去,改志愿,改回金融专业。他说如果我不改,就断了我的生活费,不让我参加高考。”

      这话说得很快,很急,像在背诵一段痛苦的台词。祝余走到他身边,轻轻把手放在他肩上。她能感觉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你……答应了吗?”她问。

      顾征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祝余从未见过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深深的、冰冷的疲惫。

      “没有。”他说,“我说我要考建筑系,不会改。”

      “然后呢?”

      “然后他发火了。”顾征笑了,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砸了我组装的模型火箭——就是寒假我在奶奶家做的那一个,准备带到星尘小屋来的。他说:‘天文?那能当饭吃吗?你将来要接手公司,不是去数星星!’”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祝余的耳朵里。她能想象那个画面——威严的父亲,破碎的模型,还有顾征挺直的脊背和紧握的拳头。

      “后来呢?”她轻声问。

      “后来我走了。”顾征说,“跑到这儿来。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温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上课铃声。阳光在地板上慢慢移动,像一只温柔的手,试图抚平所有的皱褶。

      祝余在顾征身边坐下。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有时候安慰是多余的,陪伴就足够了。

      过了很久,顾征终于开口,声音很轻:“祝余,你知道我最难过的是什么吗?”

      “什么?”

      “不是他砸了我的模型,不是他威胁要断我生活费。”顾征抬起头,看着玻璃屋顶外的天空,“是他从来……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喜欢天文,为什么想学建筑。他不在乎我的想法,我的感受,我的梦想。他只想复制一个自己的副本——学金融,进公司,接班,结婚生子,然后继续这个循环。”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我不是他的副本。我是顾征,一个喜欢看星星、喜欢画建筑、喜欢在黑夜里寻找光的人。可是他不懂。他永远都不会懂。”

      说到这里,顾征的眼泪掉了下来。

      不是大哭,不是崩溃,是那种安静的、无声的流泪。眼泪一颗一颗滚落,划过苍白的脸颊,滴在校服裤子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他没有擦,也没有遮掩,就那么任由眼泪流着,像在放任某种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决堤。

      祝余的心揪紧了。她见过顾征很多样子——专注的,坚定的,温柔的,偶尔调皮的。但她从没见过他流泪,从没见过他这么脆弱,这么无助。

      她伸出手,轻轻擦掉他的眼泪。指尖触碰到他脸颊的皮肤,有点凉,有点湿。

      “顾征,”她轻声说,“我可能不懂你父亲,我也不懂成年人的世界到底有多少无奈和考量。但我知道你。我知道你喜欢天文时的眼睛有多亮,我知道你画建筑草图时有多专注,我知道你说‘想过一种不被安排的人生’时有多坚定。”

      她顿了顿,继续说:“而这一切,不会因为一个被砸碎的模型就消失,不会因为一句威胁就改变。你还是你,那个想要摘星星、想要设计房子、想要在时间里留下痕迹的顾征。”

      顾征看着她,眼睛红红的,但眼神渐渐聚焦。

      “可是……如果我爸真的断了我的生活费,如果我考上了建筑系他却不肯出学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残酷而具体。祝余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是一个普通家庭的高二学生,没有能力解决这样的困境。

      但她知道,现在需要的不是解决方案,而是某种支撑。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我知道,如果你决定继续走下去,我会陪着你。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申请奖学金,助学贷款,兼职打工……总会有办法的。”

      她握住他的手:“顾征,你不是一个人。至少,你还有我。”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顾征心里某个紧锁的盒子。他反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

      “谢谢。”他说,声音哽咽,“谢谢你。”

      两人就这样坐着,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温室里的光线变得朦胧,那些多肉植物的轮廓在暮色中柔和起来,像一个个安静的守护者。

      窗外的天空从橙红变成深紫,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

      “是金星。”顾征轻声说,“黄昏时最亮的那颗。”

      “它也有自己的轨道吗?”祝余问。

      “有。”顾征说,“而且它的轨道很特别——是太阳系行星中唯一逆向自转的。别人都顺时针转,它偏要逆时针转。像个叛逆的孩子。”

      “像你。”

      顾征笑了,这次的笑容真实了一些:“也许吧。”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天完全黑透。温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光晕,和那盏小台灯微弱的光。

      “该回去了。”祝余说,“太晚你爸会更生气。”

      “嗯。”顾征站起身,但手还拉着祝余的手,“你……能陪我走一段吗?”

      “好。”

      两人收拾东西,锁好温室的门。走出图书馆时,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亮起来,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

      他们并肩走着,脚步很慢。谁也没说话,但那种沉默不尴尬,反而有种默契的安慰。

      到校门口,该分开了。顾征的父亲派了车来接他——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司机站在车旁,看见顾征,点了点头。

      “我走了。”顾征说。

      “嗯。”祝余看着他,“明天见?”

      “明天见。”顾征顿了顿,“祝余,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祝余微笑,“我们是朋友嘛。”

      顾征也笑了,然后转身走向那辆车。拉开车门时,他回头看了祝余一眼,眼神复杂——有感激,有依赖,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车开走了。祝余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街角,心里空落落的。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顾征流泪的样子,想他说的“他只想复制一个自己的副本”。她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总是说“画画没前途”的父亲,那个希望她学会计、找稳定工作的父亲。

      他们何其相似,都在对抗着某种“应该”成为的样子。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父亲回来了,母亲也在——她终于搬来了省城,昨天刚到的。晚饭已经做好了,三菜一汤,摆在桌上,冒着热气。

      “回来了?”母亲从厨房出来,围着围裙,笑容温暖,“快洗手吃饭。”

      “嗯。”祝余放下书包,去洗手。

      饭桌上,父亲问起学校的事:“新学期怎么样?跟得上吗?”

      “还行。”祝余低头扒饭。

      “物理呢?上次你说期末考了六十八分,这学期要加把劲啊。”父亲夹了一块排骨放到她碗里,“你王叔叔的女儿,去年考上了财经大学,学会计,现在实习的公司可好了。你要多跟人家学习。”

      又是这个话题。祝余觉得嘴里的饭突然没了味道。

      “爸,”她放下筷子,“我想考美院。”

      饭桌上瞬间安静了。父亲愣住了,母亲也停下了夹菜的动作。

      “美院?”父亲皱眉,“你什么时候又想起这个了?不是说好了学设计吗?”

      “设计也是美术类。”祝余说,“而且……我喜欢画画。”

      “喜欢能当饭吃吗?”父亲的声音提高了,“你看看那些学艺术的,有几个能找到好工作?小余,爸爸是为你好。学会计多好,稳定,好就业,将来考公务员也行,进企业也行。你画画……那是不务正业!”

      这些话祝余听过无数遍。但今天,在经历了顾征的事之后,这些话听起来格外刺耳。

      “可是我喜欢。”她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眼睛,“我喜欢画画,喜欢用颜色表达感觉,喜欢在画纸上创造自己的世界。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父亲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女儿会这么直接地反驳。母亲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先吃饭。小余才高二,专业的事还早呢,慢慢商量。”

      “不早!”父亲放下筷子,“就是因为她高二,才要早做打算!等到高三就晚了!小余,爸爸托人问了,你学设计将来工作不好找,不如学会计。听爸爸的,爸爸不会害你。”

      “可是我不喜欢会计。”祝余的声音在发抖,“我不想每天对着数字,不想做我不喜欢的工作。爸,你有没有问过我喜欢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让父亲沉默了。他看着女儿,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恼怒,还有一丝……困惑。

      “喜欢什么重要吗?”他终于说,“重要的是将来过得好。爸爸辛辛苦苦把你转到省城来,就是为了让你接受更好的教育,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你不要任性。”

      任性。这个词像一把刀,割开了祝余心里某个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伤口。

      “我不是任性。”她的眼泪掉了下来,“我只是想选择自己的人生。就像顾征想学建筑,他爸不让,他就坚持。我也想坚持我喜欢的……”

      “顾征?”父亲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名字,“就是那个放弃保送的男生?你最近总跟他在一起?”

      祝余心里一紧。她知道说错话了。

      “我们是朋友,一起学习……”

      “学习?我看你是被他带坏了!”父亲生气了,“那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任性妄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跟他学什么?学跟父母对着干?学不切实际?”

      “他不是那样的人!”祝余站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他比任何人都认真,都比任何人知道自己要什么!他只是……只是不想按照别人安排的路走!”

      “那他就走自己的路去,别影响你!”父亲也站了起来,“从今天开始,不许你再跟他来往!好好念书,准备高考,其他的事情不要想!”

      “爸!”

      “好了好了!”母亲赶紧站起来,把祝余拉进房间,“先冷静冷静,都少说两句。”

      房间里,祝余坐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流。母亲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妈,”祝余哭着说,“我只是想画漫画。这有错吗?”

      “没错。”母亲叹了口气,“你喜欢画画,妈知道。你外公也说过,你有天赋。但是小余啊,现实就是现实。你爸说得对,学艺术确实不好就业。他是为你好,怕你将来吃苦。”

      “可是做不喜欢的事,不也是吃苦吗?”祝余抬头看着母亲,“妈,你每天做会计,你喜欢吗?”

      母亲愣住了。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养活自己,能供你读书。”

      这句话里有一种深沉的、无奈的付出。祝余听懂了,也因此更难过。

      “妈,”她握住母亲的手,“我不想像你一样。我不想因为‘现实’就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我想试试,哪怕最后失败了,至少我试过了。”

      母亲看着她,眼睛里也有泪光。她伸手擦了擦祝余的眼泪:“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那……你支持我吗?”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她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旧铁盒。

      “这个,是你外公留下的。”她把铁盒递给祝余。

      祝余打开。里面是几支用秃了的毛笔,几块干裂的颜料,还有一本小小的、发黄的素描本。她翻开素描本,第一页上写着:“给余余——愿你永远有画画的勇气。外公,2003年。”

      眼泪又涌了上来。

      “你外公走之前跟我说,”母亲轻声说,“余余这孩子,心里有光。别让那光灭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妈不懂艺术,也不懂你的那些梦想。但妈知道,你开心最重要。你爸那边……慢慢来。妈会帮你说话。”

      “妈……”祝余扑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

      那一晚,祝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是顾征流泪的脸,是父亲愤怒的眼睛,是母亲温柔的话语,是外公留下的那句话:“愿你永远有画画的勇气。”

      勇气。这个词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太难。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看,是顾征发来的短信:

      “睡了吗?”

      “没有。”

      “今天……谢谢你在。”

      祝余看着这五个字,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她想起顾征在天文台等她的时候,想起他在雪夜里送她回家的时候,想起他在星尘小屋教她认星星的时候。

      他从未离开过。即使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安静地陪伴着她。

      而现在,轮到她陪伴他了。

      她回复:

      “因为你在天文台等我的时候,也从没离开。”

      发送成功。她放下手机,看着天花板。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渐稀疏。夜深了,大多数人已经入睡,但还有一些人醒着——在思考,在挣扎,在寻找勇气,在守护心里那点微弱但坚韧的光。

      祝余想,也许成长就是这样。不是突然变得强大,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碰撞中,学会如何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有时是梦想,有时是爱情,有时只是那个不想被改变的自己。

      而她和顾征,正在这条路上并肩而行。

      前路还有很多挑战——父亲的反对,高考的压力,未来的不确定性。但至少,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有他的陪伴,有他的理解,有他说“你值得所有的好”时的坚定。

      他也有她的支持,有她的等待,有她说“我会陪你”时的温暖。

      这就够了。

      足够让他们在这个充满阴影的春天里,继续向前走。

      哪怕走得很慢,哪怕走得很难。

      但至少,他们在走。

      向着光,向着自由,向着那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未来。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要来了。

      祝余闭上眼睛,在入睡前的恍惚中,她仿佛又看见了星尘小屋的玻璃屋顶,看见了那些在晨光中闪闪发光的星图,看见了顾征说“这是我十七年来,最像春天的时刻”时的侧脸。

      春天确实来了。

      带着阴影,但也带着光。

      而她,选择看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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