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八点，烤冷面》笙落萧起

2、生情

　　日子在油烟的熏染和琴弦的振动间拉锯般过去。林语的摆摊生活并不总是平静。一个周五晚上，客人比往常多些，他正低头忙着煎面饼，忽然听到一个熟悉又带着点夸张惊讶的声音：

　　“哎哟，这不是林语吗？”

　　林语抬头，看见两张曾经熟悉的脸——是他以前音乐学院的同学，王皓和他女朋友刘薇。两人穿着光鲜，手里拎着购物袋，显然是刚从附近的商场出来。

　　王皓凑近了些，上下打量着林语的小推车和他身上的旧围裙，嘴角咧开一个说不上是笑还是什么的弧度：“真是你啊林语！我远远看着就觉得像！你怎么……在这儿摆摊啊？”他故意把“摆摊”两个字咬得很重。

　　刘薇挽着王皓的胳膊，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怜悯和一丝微妙的优越感：“林语，你家里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真没想到你会做这个。这多辛苦啊，油烟这么大，对皮肤不好。”

　　林语感到脸颊烧了起来，握着铲子的手指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低下头，避开他们的视线，声音干巴巴的：“嗯，赚点生活费。”

　　“生活费？”王皓啧啧两声，“你说你当初要是……唉，算了不提了。不过林语，你这手艺行不行啊？别把老同学吃坏了肚子。”他说着还笑了起来，仿佛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皓哥，你别这么说。”刘薇娇嗔地拍了他一下，转向林语，“林语，给我们来两份吧，照顾你生意。少放点辣哦，我最近不能吃辣。”

　　林语沉默地点头，开始操作。他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看着他略显笨拙的动作，看着他油腻的灶台和简陋的推车。曾经在同一个琴房练琴，讨论乐理的人，如今一个在光鲜亮丽的商场消费，一个在街边烟熏火燎。屈辱感混杂着难堪，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只想快点做完，让他们离开。

　　那两份烤冷面，他做得格外小心，生怕再被挑刺。王皓接过袋子，扫码付了钱，临走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好好干啊林语，这年头，能自食其力就不错了！对了，下周有个校友小聚会，在‘华庭’，你来不来？就是AA制，每人摊下来也得五六百，你要是手头紧就算了。”

　　林语僵硬地摇了摇头：“不了，谢谢。”

　　“行吧，那我们先走了。”王皓拉着刘薇转身，林语还能隐约听到刘薇压低的声音：“……看着真挺可怜的，以前多傲一个人啊……”

　　林语站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慢慢松开紧咬的牙关。晚风吹过，带着寒意，却吹不散他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和心头沉甸甸的石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过去的世界已经隔了多远。这份认知比冬天的风更冷。

　　那晚去陆沉公寓的路上，林语情绪格外低落。他照常开门，换鞋，走进那个总是安静得过分、一尘不染的空间。今晚，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扫视这个客厅。之前他总是径直走向厨房，完成工作，然后离开。

　　客厅很大，装修是冷硬的现代风格，黑白灰为主，线条利落，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显得空旷又冷清。然而，在靠落地窗的角落，盖着一块厚重的深灰色绒布，看形状，下面似乎是一架三角钢琴。

　　林语脚步顿了一下。钢琴？陆沉会弹钢琴？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他没有深究。他现在满脑子还是王皓和刘薇的话，以及自己沾满油污的双手与这间公寓格格不入的感觉。他快步走进厨房，像逃避什么似的，开始今晚的工作。

　　陆沉回来得比平时稍晚一些。他进门时，林语正在煎鸡蛋。陆沉照例脱下西装外套，却没有立刻去换衣服，而是走到厨房中岛边，看着林语。

　　“今天摆摊，遇到麻烦了吗？”陆沉忽然问。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林语似乎听出了一丝不同往常的……关注？

　　林语手一抖，鸡蛋边缘有点煎老了。“没有。”他闷声回答，快速地把鸡蛋翻面。

　　陆沉没再追问，只是看着他有些急促的动作和紧抿的嘴唇。过了一会儿，他说：“客厅的钢琴，很久没调音了。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用。”

　　林语诧异地抬头，看向陆沉。陆沉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神落在林语脸上，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我……我只是拉小提琴的。”林语低下头，把烤好的冷面装盘，“钢琴不太会。”他心里有点乱，陆沉为什么突然提钢琴？是随口一说，还是……

　　“嗯。”陆沉应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接过盘子，开始吃。

　　今晚林语心神不宁，糖放得有点多。陆沉吃第一口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如常地进食。吃到一半，他起身去倒了杯水，喝了一口。

　　林语正在擦洗铁板，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他想起了陈哲的话。陆沉不喜欢吃甜，吃了会不舒服。可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每次都要吃完？

　　这个疑问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但今晚，混合着白天遭遇的难堪，变得格外清晰。林语忍不住偷偷看向陆沉。陆沉坐姿端正，吃相优雅，即使是对着一盘过于甜腻的烤冷面，也保持着一种从容。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高挺，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他看起来……有点疲惫。

　　林语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注意过陆沉的样子。之前只觉得他气场强大，难以接近，令人紧张。但现在，在这个安静的、只有两人呼吸声和餐具轻微碰撞声的厨房里，看着陆沉默默吃完自己做的、并不合他口味的东西，林语心里那点因为被迫接受雇佣而产生的屈辱和抵触，似乎悄悄松动了一角，被一种更复杂的、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取代。有点闷，有点涩，还有一点点……奇怪的、细微的牵扯感。

　　他迅速移开目光，用力擦拭着已经光洁如新的铁板，仿佛想擦掉心里那点陌生的涟漪。他不懂这是为什么，也不想去深究。他只知道，自己和陆沉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份工作只是一场交易，等他攒够钱，就会结束。其他都不重要。

　　陆沉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筷子，看向林语。林语正好也下意识地抬眼，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地碰了一下。林语立刻垂下眼帘，耳根有点发热。

　　“明天见。”陆沉说，声音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点点。

　　“嗯。”林语低低应了一声。

　　陆沉离开了厨房。林语听着他走向书房的脚步声，慢慢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抬起头，望向客厅角落那架被绒布覆盖的钢琴，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继续收拾。心里那种乱糟糟的、理不清的感觉，却一直盘旋着，直到他离开公寓，走进寒冷的夜风里，也未能完全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