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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破裂 ...

  •   林语每晚八点准时出现,八点四十五分左右离开。公寓里总是很安静,只有铁板滋滋的声响,碗碟轻微的碰撞,和偶尔陆沉翻动文件的声音。

      陆沉吃得很“认真”。无论林语那天发挥如何,甜了咸了,鸡蛋老了嫩了,他都面不改色地吃完。吃完后,他会说“明天见”,或者“路上小心”,然后起身离开,留下林语一个人收拾。

      林语开始观察。这种观察起初是无意识的,后来渐渐成了习惯。他注意到,陆沉吃饭时,脸上真的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享受,没有厌恶,就像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他也注意到,陆沉喝水很规律,总是在吃到一半的时候,起身去接一杯温水,然后慢慢喝完,再继续吃剩下的烤冷面。

      有一次,林语来得早了些,陆沉还没回来。那位每周来两次打扫的阿姨——姓周,林语听陆沉这么称呼她——正在客厅擦拭家具。

      “林先生来啦?”周姨和气地打招呼,“陆先生还没回,您先坐。”

      林语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有些局促。周姨一边擦拭着那架三角钢琴上的绒布,一边跟他闲聊:“陆先生最近好像胃口好了点,每晚回来都吃东西。以前啊,工作忙起来经常不吃晚饭,胃都搞坏了。”

      林语心里动了动,顺口问:“周姨,陆先生平时……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口味?”周姨想了想,“陆先生吃得不挑,但偏咸口,辣也能吃点,就是不爱甜。一点点甜都不行,说是腻得慌。他妈妈以前总想让他吃点甜食,他都躲。”

      不爱甜。一点点甜都不行。

      林语感觉心脏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自己每晚做的那些刷了厚厚甜面酱的烤冷面,想起陆沉每次吃到一半必喝的水,想起他平静无波的脸。

      周姨还在继续说:“所以林先生您这工作做得真好,能让陆先生每晚按时吃饭,还肯吃您做的夜宵,真是不容易。之前请过厨师,做的菜再精致,陆先生也经常没胃口……”

      林语没太听清后面的话。他脑子里反复盘旋着那句“不爱甜。一点点甜都不行”。

      陆沉回来时,林语已经站在厨房里了,但动作比平时慢。陆沉脱下外套挂好,走过来,看了一眼料理台上还没开始煎的面饼。

      “今天晚了?”陆沉问。

      “没有。”林语低声说,开始点火,“马上好。”

      他今天做的时候,格外留心陆沉的反应。他刷酱时,特意比平时少放了小半勺甜面酱。陆沉接过盘子,吃了一口,咀嚼,吞咽。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

      但林语捕捉到了。在酱料入口的瞬间,陆沉的眉头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舒展了一丝丝。非常细微,如果不是林语紧紧盯着,根本发现不了。

      然后,那天晚上,陆沉没有在中途起身喝水。他吃完了整盘烤冷面,才去倒了一杯水,只喝了小半杯。

      林语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上冒,堵在喉咙口。一个猜测越来越清晰,清晰到让他感到荒谬,甚至有一丝莫名的恼怒。

      隔天,林语去学校上课。下课后,教授把他叫到办公室。

      “林语,坐。”教授推了推眼镜,“下个月初,市里有个青年音乐家比赛,含金量不错,一等奖有奖金,对以后发展也有好处。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林语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下去。比赛报名需要费用,如果要去外地参加后续轮次,还有路费、住宿费。他现在虽然有了陆沉那里的收入,交了学费,生活稍微宽裕了点,但依然要精打细算。摆摊的收入时好时坏,他不敢乱花钱。

      “教授,我……我再考虑一下。”林语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教授看着他,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家里现在困难。但林语,你的天赋和努力我都看在眼里。机会不等人。你好好想想,如果需要帮助,或者报名费有困难,可以跟我说。”

      “谢谢教授。”林语心里暖暖的,但更多的是酸涩。他不想再欠人情了,尤其是这种不知该如何偿还的善意。

      那晚去陆沉公寓的路上,林语一直在想比赛的事。如果参加,如果能拿到名次和奖金……是不是就能早点结束这种别扭的雇佣关系?是不是就能在陆沉面前,稍微……不那么像个需要被施舍的人?

      他心不在焉地开门,换鞋。客厅里,周姨刚打扫完,正在把一些杂物归位。林语看见她从沙发旁边提起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硬壳箱子。

      那箱子……林语眼皮一跳。

      周姨看见他,笑着说:“林先生,正好,陆先生让我把这旧箱子处理掉,我看着还挺好,您要不要看看?好像是装什么乐器的。”

      林语走过去。那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小提琴盒,虽然边角有些许使用痕迹,但材质和做工一眼就能看出不凡。他打开卡扣,掀开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深琥珀色的小提琴,油漆温润,木纹优美流畅,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琴弓也是上好的材质。

      林语几乎是屏住呼吸,轻轻拿起琴,手指拂过琴弦。他甚至不用拉,单看工艺和手感,就知道这绝不是“旧箱子”或“处理品”,这几乎是一把顶级的、专业演奏级的小提琴,比他家里留下的那把,比他以前用的任何一把都要好得多。

      “这……”林语嗓子有些干,“陆先生说要处理掉?”

      “是啊,”周姨点头,“放这儿有段时间了,陆先生之前提过一次,说是别人送的,他又不拉琴,占地方。我今天收拾又问起来,他就说让我看看处理掉。”

      别人送的?不拉琴?占地方?

      林语看着手里这把堪称艺术品的小提琴,心里那点荒谬感和说不清的情绪又翻腾起来。什么样的“别人”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陆沉又为什么偏偏在他在的时候,让周姨“处理”?

      这时,门口传来响动,陆沉回来了。

      他看见林语手里拿着小提琴,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神色如常地走进来。“周姨,还没弄完?”

      “马上就好,陆先生。”周姨忙说,“这琴盒林先生在看呢。”

      陆沉看向林语:“你喜欢?”

      林语放下琴,像是被烫到一样:“没有,就是看看。”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这琴……很好。”

      “我不懂这些。”陆沉脱下外套,语气平淡,“别人送的,放在这里积灰。你是拉小提琴的,如果觉得还行,有时间可以试试。总比放在我这里浪费好。”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需要处理的闲置物品。

      林语心跳得有些快。他看着陆沉走向厨房的背影,又看看手里这把琴。顶级的小提琴,就这样随意地给他“试试”?他想起那份过于优渥的“烤冷面”工作,想起陆沉对甜食的真实态度……太多不对劲的地方堆积在一起,答案几乎呼之欲出,但他不敢深想,也不愿意相信。

      “谢谢陆先生。”他最终干巴巴地说,小心翼翼地把琴放回琴盒,却没有合上盖子。那优美的曲线和光泽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嗯。”陆沉在厨房中岛边坐下,看着林语,“先做饭吧。”

      林语回过神来,走到厨房,开始他每晚的“工作”。但今晚,他有些心神不宁。教授的话,比赛的机会,眼前这把可望不可及的好琴,还有陆沉那些似是而非的举动和话语……所有东西搅在一起。

      他机械地操作着,目光却忍不住飘向客厅里那把打开的琴盒。他拉琴的手,此刻正沾着油污,握着铲子。他渴望的舞台和机会,因为金钱而犹豫。而那个坐在他面前、掌控着他此刻生计的男人,却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把他梦寐以求的琴,说着“试试看”。

      一种混合着不甘、自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委屈,悄悄涌了上来。

      他今天做的烤冷面,酱料刷得心不在焉。快做完的时候,他盯着那棕红色的甜面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近乎恶劣的念头。他想验证一下,想打破陆沉那永远平静无波的面具。

      他拿起装白糖的调料罐,顿了顿,然后手腕倾斜,白色的糖粒像细沙一样,哗啦啦地落在已经刷好酱的烤冷面上,比平时多了一倍还不止。他甚至用铲子把糖粒往下按了按,让它们更好地融化渗入。

      林语把这份甜得发腻、表面还闪着细微糖粒的烤冷面装进盘子,推到陆沉面前。他自己都能闻到那股过分的甜味。

      “今天……糖好像放多了。”林语低声说,目光紧紧盯着陆沉的脸。

      陆沉看着盘子,沉默了两秒。然后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

      送入口中。

      那一瞬间,林语清楚地看到,陆沉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极其短暂,但确实存在。他的咀嚼动作也似乎放慢了一点点,喉结滚动,吞咽下去的时候,嘴唇抿得比平时更紧。

      然后,他放下筷子,伸手去拿水杯。但水杯是空的。

      林语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看着陆沉起身,走到饮水机边,接了大半杯温水,然后仰头,一口气喝掉了大半杯。喝水的动作比平时快,也显得……有些急迫。

      陆沉拿着水杯走回来,重新坐下。他没有立刻继续吃,而是抬眼看向林语。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冰箱低沉的运行声。灯光下,两人隔着中岛台对视。

      “为什么?”陆沉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一些,很平静,但林语听出了一丝不同。

      “什么为什么?”林语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紧。

      “糖。”陆沉的目光落在那盘过分甜腻的食物上,“你明明知道,今天放得特别多。”

      林语握紧了藏在料理台下的手,指甲掐进掌心。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直直地看向陆沉的眼睛。

      “对,我知道。”林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因为我发现,你根本不喜欢吃甜的。”

      陆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深不见底。

      “周姨说你一点点甜都不吃,说腻得慌。”林语继续说,语速越来越快,“我看到了,你每次吃到一半都要喝水。我试过少放糖,你那天就没怎么喝水。陆沉,你根本不喜欢吃我做的烤冷面,对不对?”

      他喊出了陆沉的名字,不再用“陆先生”这个疏离的称呼。

      陆沉依旧沉默,但他的眼神没有躲闪,反而更加专注地落在林语脸上,那里面翻涌着林语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那你为什么?”林语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是委屈,是难堪,也是长久以来压抑的疑惑和愤怒,“为什么要给我这份工作?为什么每天要吃这种你不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要把那么好的琴给我‘试试’?你是在可怜我吗?还是在耍我?看我为了钱,每天做自己讨厌的事,很有意思是不是?”

      “不是。”陆沉终于开口,两个字,斩钉截铁。

      他站起身,绕过中岛台,走到林语面前。距离很近,林语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能看清他眼底清晰映出的、自己有些狼狈的样子。

      “不是可怜,也不是耍你。”陆沉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用力敲打出来的,“我给你工作,是因为我想确保你能继续拉琴,不用为学费和生活发愁。我吃烤冷面,是因为那是你做的。那把琴放在那里,是因为我希望你能用上更好的乐器。”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着林语:“林语,我做这些,只有一个原因。”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林语的脸,但在快要触及时停住了,手指微微蜷起。

      “我喜欢你。”

      简单的四个字,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林语耳边。

      “从你在学校琴房练琴,我路过听见的时候,就开始了。”陆沉的语气不再平淡,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滚烫的真诚,“后来你家出事,我找不到你。再看到你在街边摆摊,我就想,不能再错过了。”

      林语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喜欢?陆沉喜欢他?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陆沉,喜欢他这个一无所有、在街边摆摊的破产小少爷?

      震惊过后,一股更深的、冰凉的恐慌和自卑迅速淹没了他。

      他想起了王皓和刘薇怜悯又带着优越感的目光。想起了父母在家族破产、债务缠身时,为了自保而迅速与他划清界限、将他推出去承受压力的冷漠。想起了自己沾满油污的双手,和那把昂贵的小提琴之间巨大的鸿沟。

      他是谁?他是一个连学费都交不起,需要靠这种近乎施舍的奇怪工作才能活下去的人。是一个被家人抛弃、被同学轻视的落魄者。他一无是处,除了会拉几下琴,什么都不是。

      这样的他,凭什么得到陆沉的喜欢?这喜欢是真的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同情和一时兴起?等到新鲜感过了,或者他惹恼了陆沉,是不是也会像被父母抛弃一样,被轻易丢弃?

      巨大的自卑和长久以来积压的不安全感,像潮水般将他吞没。他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陆沉伸出的手,也躲开了他那双盛满认真和期待的眼睛。

      “不……”林语摇着头,声音破碎,“你别说了。”

      陆沉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里的光微微黯淡下去。

      “为什么?”陆沉问,声音有些哑。

      “因为我不相信。”林语抬起头,眼圈通红,眼泪在打转,但他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陆沉,你看看我。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在街边卖烤冷面!我连参加比赛都要犹豫报名费!我父母为了利益都能不要我!我……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哽咽:“你的喜欢,我承受不起。我也不想要这种……这种像是施舍一样的感情。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语……”陆沉想靠近。

      “你别过来!”林语又后退一步,背抵住了冰冷的冰箱门,“这份工作,我不干了。之前的薪水……我会想办法还给你。以后……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他说完,不敢再看陆沉瞬间苍白下去的脸色和眼中碎裂的神情,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门口,连围裙都忘了摘,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门被用力甩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公寓里久久回荡。

      陆沉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看了看中岛台上那盘只吃了一口的、甜得发腻的烤冷面。他慢慢走过去,拿起筷子,夹起刚才林语做的那一块,送进嘴里。

      很甜,甜到发苦。

      他慢慢地,一口一口,将那盘冰冷的、过分甜腻的烤冷面,全部吃了下去。没有喝水。

      然后他走到客厅,看着琴盒里那把精致的小提琴,看了很久,伸出手,轻轻合上了琴盒的盖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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