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是文青》陈诺若语

35、遗弃的灵魂

　　舅舅给妈妈外公家的钥匙，说，“这是爸爸留给你的。”妈妈打扫出外公以前的房子。铺好了床，说，雪珂，现在我们两个来陪你外公。我看到妈妈眼中的泪水。我们离开家乡以前，外公的身体还好好的。后来患上了癌症，妈妈也因为我的关系，而没有回来照顾生病的外公。舅舅也曾说过母亲的薄幸，因为妈妈不是外公的亲生女儿。舅舅说，“爸爸生病以后就说了，以后这房子，你回来就让给住。”
　　有很多年没有和妈妈抱在一起睡觉。抱在妈妈的怀里我却感到害怕。由然变小了一般。常常在半夜惊醒过来。外公是上吊死的。所以我常常会梦见晃悠着的麻绳。亦会想起伟老师瘦骨嶙峋的样子。天花板上时常有老鼠爬来爬去，亦有几个洞，有时候会掉下灰来。外公家是一台１２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那个时候正放《似水年华》。黑白的颜色，看黑白的乌镇，喜欢总是典雅的奶茶，以及书卷气十足的黄磊。看文呆子一样的用手电筒照天花板上的世界地图，我亦依葫芦画瓢，舅舅说，补这几个洞倒是好方法。这样，我一抬头，便也可以到达世界各地了。
　　这样一来，我又开始想去乌镇和周庄了。妈妈每日陪我去乡间的小路行走，去山岗上吹风，有小朋友捉会叫会飞的虫子来玩，亦有许多人围起来跳皮筋。稻谷成熟的时候，就烧很肥的蚱蜢。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我亦听妈妈讲故事，妈妈的亲妈妈，是地主的女儿，但是却和一个很穷的男子成了婚，地主老爷并不接济她们，还不让她和她的孩子进门，可是后来批斗地主的时候，妈妈的妈妈还是没有逃脱遭打挨批的命运。我的亲外婆于是疯了，亲外公亦在外婆死后追随而去。丢下几个待哺的孩子。于是妈妈就被外公领养了。妈妈说，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外公。妈妈嫁给同样穷的爸爸时，外公也是极力反对的。他不想妈妈重蹈外婆的路。穷人家是不好，妈妈说，后来连回家看他的钱也舍不得，为了留给你念书。我还是想，等雪珂有出息了，我和你爸就回来种田陪罪。
　　可是我念书念成这样。妈妈。我感到深深的内疚，甚至想起伟老师期许的眼神。我亦知我是有病的。甚至私下里，舅舅和妈妈的对话也让我知道我的情况有多么让人担忧。舅舅说，雪珂不会和她外婆一样疯掉吧？你还是多准备些钱，把她送进医院治病。妈妈说，几年前医生就说了，这孩子是有心理抑郁，可我们哪有办法？她爸也本是想，让她学医了可以知道自己的大概，希望可以自己好起来。听到他们这样说以后，去乌镇的愿望就更强烈了起来。缠着妈妈带我去。我说，我怕我会死掉了，苏扬临死还去了她喜欢的苏州扬州。妈妈只是流泪着答应我。
　　最后一次站在高岗上向天空挥挥手。作别了，我的故乡。我的外公，老师，舅舅。许下一个愿望，但愿有来生，我就永远生活在这个有山有水的山村，做个悬壶济世的好医生。
　　到达乌镇的时候，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四月是踏青的时节，江南烟雨，青石板巷，寥寥的行人，孑孑独立。我和妈妈相伴着撑着新买的青蛇油纸伞，穿桥踏巷，赏雨听风。夜里住在水上的木窗木房子，看窗外的月光，街上的灯火。亦学着别人在水中放莲花灯，漂漂亮亮的，心情随之飘荡。枕着襄阳做的书，心静的时候就看看，烦恼的时候就开始撕。一页一页，我想知道，我在撕到第几页的时候，他才会出现？
　　仿佛听到篮球的嘣嘣之声，是“文”，还是羽在招唤着我的灵魂？这种声音象极了心脏，所以对他爱极。天亮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桥上的台阶，是梦游了吗？妈妈并没有惊叫，她找到我的时候。她好象已经习惯我的异常，而我自己却无法忍受。在青石板上奔跑，跌倒，再跑，再跌倒。膝盖上留下了伤，血丝粘着裤腿，疼的时候，心里有一点活着的征兆。
　　一天天的呆在房间里。好象习惯了暗无天日。偶尔打开窗的时候，看见了满天的星星。于是爱上了数星星，乐此不疲。我亦想知道，等我数完天上的星星之后，襄阳是否还不出现呢？要是那样，我就吞掉那此每天一片的安眠的药片，永远不想重生。便是事实便是这样。我想他是真的忘了我。我偷来妈妈准备给我的药片，一口气吃了三十颗。我一直以为，死在自己喜欢的地方，是一种造化。
　　醒来的时候以为在做梦。满屋子的香榭兰的香气，使我感觉自己进了天堂。深深的呼吸一口，原来死亡并不如此可怕。这里也有我喜欢的白色的花。我亦渐渐分辩出床前的男人。闭上眼睛，再睁开一次，他的样子便如此清晰的出现在眼前。是谁说海可枯石可烂，此情不渝的？为什么他在我绝望之后才出现呢？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脆弱，在看到襄阳以后。
　　他说傻瓜。我一直追随着你的脚步，我刚到西安，你就离开了。我去了重庆，你又回乡下了。我去乡下了，你又来乌镇了。幸好追赶上死神的脚步。我给他看我撕掉的书。他生气了，说，撕什么也不能撕自己的书。我说是啊，我怕撕完了你还不来，所以就改为数星星了，可是数完整条银河了，鹊桥也没出现。不是还没到七夕吗？襄阳说。我亦笑道，是啊。可是银河涨水了，淹没了我的时间。
　　是你的脑子进水了。襄阳笑道。已经好多天，不见他的笑脸。亦有许多日子，不见我的笑颜。我的病就象阴晴不定的天空，有时蓝，有时灰，有时下雨有时打雷。襄阳伴着我的时候，是我最安心的时候。妈妈也展露了这么久以来难得一见的笑脸。那天后又开始吃肉。我说我要变得健康。害怕谁又丢弃了我。襄阳说，不会的。除非你不要我了。亦开始大把大把的吃药，吃到反胃，呛到流泪，也笑着。
　　襄阳正式伴我游乌镇。又去过周庄。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幻觉。我看见水会晕了，会看着水里的影子在拉我一样；看见青石墙，会向上面撞，以为自己可以象孙悟空一样穿墙而入。勉强写了几则游记，自己看了几眼便撕了，看着漫天飘洒的纸片，我失掉自信了。襄阳说，不要紧的，我们回Ｍ市，你就会好起来的。
　　在火车上，上厕所以后，我找不到襄阳。便在火车上疯跑起来，一节又一节车厢，我忘了我的车厢。我在火车尾哭了起来，想跳下去，被列车员极力抱住。襄阳掉在火车下面去了。我说。我要下去找他。我拼了我平生的力气，却仍然没有挣脱就晕过去了。这一次，我真的住进了精神病医院。
　　我在里面发疯似的叫喊。喊哑了嗓子，流干了泪水。妈妈呀。坏襄阳啊。我要出去。躲在墙角发呆。被按住吃药。吃了后又顽固的吐出来。他们来看我的时候，我背对着他们。不让这样的我，被他们看到。他们走了我就跟疯子打架，打得他们头破血流。所以我被隔离了。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思索。慢慢变得麻木。
　　有谁知道。我是为爱成疾？我多么盼望有人来接我出去。虽然妈妈拿我没办法，但我仍然渴望自由。天气渐渐的炎热起来，我仍然穿着厚厚的病号服。我在病房里数着脚步，象丈量牢房一样走过。
　　羽终于携着年老师来接我出去了。只有他们知道我的痛苦。看到了襄阳，我冲上去狠狠的打了他。我不知道我当时的形象，也没管那时的样子，我恨他。他说好在厕所外面等我，结果害我进了精神病院。让我一个人孤单，受罪。虽然后来我知道那时候车厢开始检票，他只是回铺了拿票列车员看而已。他不见了我，我不见了他。一个向车头跑去，一个向车尾跑去。
　　离开医院我更沉默了。我觉得我象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收留我，只是可怜我而已。而我从来不希望有人是因为怜悯才靠近。和羽生活在一起，每天都乖乖的呆在房间里，生怕他也会因为我的小脾气而把我再次送进医院里。羽在房间里装了台旧的电脑，叫我有空的时候，就上网去溜溜。我知道这都是华给的钱，我不知道当羽的父母知道了以后，会怎么样把我赶出去。所以每次羽在房间的时候，我都小心翼翼。甚至假装睡着。
　　羽总是叫我不要害怕。他说，雪珂，你等我赚钱，或等我毕业，我来治好你的病。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很快的，羽的父母，便来到了我们居住的小屋。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小刀。当他们轻蔑着扬言要赶我出去的时候，我拿出了它，向羽的母亲刺去。她的盛气凌人，早就让我感到凌辱。我的速度之快，让羽的父亲都感到吃惊，等他握住我的手腕，刀上已是鲜血淋淋。虽然也包括我自己的。我在刺他母亲的时候，也刺向自己。羽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眼里全是血腥，飞快的打了１２０，把我和他母亲一起送向医院。而我，再也没有人接我出来。在我进去的时候，我就这样想着。我看到羽眼里厌恶的眼神，便开始对这个世界绝望。
　　不吃，不喝，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我还有一条手臂。他说，我们才是完整的一个人。虽然已没有心。华的照顾对于我来说，更多的是愧疚。当然，他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而我的治疗，是需要很多的钱和时间，还有心情。我甘愿回家。被锁在房间里。或是烤在床脚上。然而，没有谁在临死的时候，是安然的。他们，也不会让我这样度过。在学校的时候，亦讨论过安乐死的问题。幸好我是持占成票的。
　　几天以后，我被转院了。我想起了《挪威的森林》。羽送我的书。那里面亦有一个精神病院。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去的人找不到出去的路。所以都在黑暗中送病人到医院里来。我也是一样。汽车在黑暗中爬山。但临近七夕，天气晴朗，有满天的星斗。我知道，在那里，人们都自给自足，很少有人活着出去。我在想，是要我去种萝卜吗？要是有花的种子，我就种满山遍野的白花。然后希望浮那里会有一条河，以供我真的死后，铺着鲜花的木筏能够漂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