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焰蒙尘》凝鑫

2、债主

　　次日清晨。

　　程维夏站在高耸入云的写字楼脚下，仰头望去，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冰冷，傲慢，高不可攀。

　　她深吸一口气，将昨夜所有混乱与软弱的残影，连同最后一点现金换来的体面，一同锁在了身后的酒店里。

　　她穿着唯一带出来的连衣裙，素面朝天，只有唇上一点淡红，提着她最后的体面——一个装着她所有证件和母亲遗物的旧行李箱，走进了电梯。电梯镜面映出她苍白却强撑镇定的脸，她移开目光，不愿多看。

　　瀚海内部比她想象的更具压迫感。极简的冷色调装修，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出人们破碎而匆忙的脚影，仿佛每个人都踩着另一个仓惶的自己。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和打印机墨粉的味道——一种属于精英的、高效而冷漠的气息。

　　然而，一种被优渥环境塑造出的本能，让她那双被艺术品淬炼过的眼睛，瞬间完成了无声的解码——

　　这里的一切，从墙壁肌理到不起眼的摆件，都在低声宣告：顶级的品味是比金钱更坚硬的壁垒。这不再是她熟悉的、用鲜花绸缎装饰的温床，而是一座由混凝土、钢化玻璃与隐性权力构筑的，更为精密和冰冷的崭新囚笼。

　　前台小姐训练有素，在听到她的名字后，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随即挂上标准的职业微笑：“程小姐，路律师已经在会议室等您了。请跟我来。”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全景，而室内，更冷的源头，来自长桌尽头那个背对着门口的身影。

　　他闻声，缓缓转过座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不再是那个穿着旧校服的清瘦少年。眼前的男人，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装，包裹着宽肩窄腰的身形。他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整张脸如同被精心雕琢过，每一道线条都透着冷硬与疏离。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一种罕见的、冷冽的岩灰色。当它们看过来时，里面没有丝毫故人重逢的波澜，只有评估资产般的绝对冷静。

　　程维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一窒。

　　真的是他。那个曾经需要她家族资助的贫困生。如今，位置颠倒，云泥互换。

　　“程小姐，请坐。”

　　他的声音也变了，低沉，磁性，没有任何寒暄，没有任何对于故人重逢该有的惊讶，仿佛她只是一个最普通的、需要办理业务的客户。

　　程维夏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行李箱放在脚边，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个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路子烨修长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她，同时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纸质文件推到她面前。

　　“这是程氏集团目前确认的，与你个人连带责任相关的债务清单。其中，有近两亿的债务，担保方或债权方都与一家名为镜像资本的机构有关。初步统计，所有本金、利息及违约金，合计约三亿七千万。”

　　三亿七千万！这个数字像一座冰山，轰然压上程维夏的胸口，让她瞬间窒息。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从云端跌进了怎样的地狱。

　　程维夏强迫自己维持镇定，目光从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上移开，看向他：“路律师，我想知道，我父亲……他签署的那份文件，提到了什么？他人在哪里？”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支点。

　　路子烨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她问了一个与当前议程完全无关的问题。他指尖敲了敲那份债务清单，声音没有一丝温度：“程小姐，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你如何清偿这三亿七千万的债务。程先生签署的文件，只与债务和资产的处理权限有关。”

　　他将协议推到她面前，“根据评估，你个人名下被冻结的资产远不足以清偿。你有两个选择。”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而残忍：

　　“一，接受刑事调查，后果你很清楚。”

　　“二，”他指尖在那份纸质文件上点了点，“签署这份特别顾问聘用协议，协助我处理与程氏破产相关的专项事务。你的薪酬将直接用于抵扣部分债务。”

　　程维夏的指尖瞬间冰凉。

　　她低头，看向那份所谓的协议。条款苛刻得远超她的想象：

　　工作需绝对服从项目安排，随传随到，地点根据调查需要而定；工作内容除核心法律业务外，还需处理与此案相关的一切联络与其他交办事项；合约期内未经允许不得离职；薪酬为零，全部折算为偿债金额；合约期限——直至债务清偿完毕。

　　这根本不是平等的雇佣合同，而是一道将她牢牢锁住的卖身契。

　　那一刻，她感到血液瞬间冰凉，仿佛所有尊严都在他审视的目光下被公然剥夺。她抬头，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冷漠的男人，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报复的快意，或是故作的姿态。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程维夏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斥着冰与火交织的痛楚。为保住最后一丝尊严，更为查清父亲下落和破产背后的真相，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踏入这里，她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她拿起桌上那支钢笔，笔尖在纸张上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他忽然倾身，目光落在她颤抖的笔尖上，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讽：

　　“怎么，程小姐是觉得这份合约，配不上您曾经慷慨施舍过的身份？”

　　“施舍”两个字，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猛地撬开了记忆的锁——

　　闷热的礼堂，她递过装裱华丽的奖学金证书与信封。

　　那个穿着旧校服的清瘦少年抬起眼，眼神像寂静的寒潭，底下却翻涌着被刺痛般的倔强。他接过东西的手指，在她触碰的瞬间，微微地蜷缩了一下。

　　原来如此。

　　所有冰冷的姿态、苛刻的条款、这充满羞辱的重逢……都有了答案。

　　程维夏心底那点残存的、关于故人的渺茫幻想彻底熄灭。

　　她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手腕一沉——

　　笔尖狠狠划破纸面，签下名字。

　　“路律师记性真好。”她抬眸。

　　“那这次，就让我看看，您这笔迟来了这么多年的投资，到底能收到多高的回报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