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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煎人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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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侍郎府上迎来不速之客。
颜江雪自认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但他位极人臣,想要清也难,府上茶叶都是御赐的太平猴魁,谈萤一向不贪口腹之享,也难得多用了两盏——他喝不出好坏,听说贵,赶紧多喝几口。
颜江雪看他跟个茶缸子似的牛饮,皮笑肉不笑:“谈公子若是喜欢,我叫人包好了送你,也不必非要在我家牛嚼牡丹。”
谈萤打量他片刻,莞尔一笑:“颜大人,秀色可餐啊。”
“……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我和燕王殿下不是一路人,你若为他而来,权且回吧。”
“都是天子之臣,没有什么不同路的,”谈萤阴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春闱在即,不日就将宣布考官,到时候你的名字一定在册,我来劝你一句,别趟浑水。”
颜江雪入仕三年,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没把谈萤打出去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谈萤,你这是教我如何为官?”
“我在教你如何为臣。”
“你自己不觉得好笑?你连功名都未考取,朝中事务又能知道多少,几时轮得到你来教我。”
“你这位子,应当是我的。”谈萤心平气静,“三年前春闱若我在场,谁都占不去这个鳌头。”
颜江雪的脸色一下子白成了纸,心里清楚谈萤这话没错。
当年谈二公子的诗稿与策论雪花般传遍京华,江南子弟豪掷千金只为求他一笔墨宝,科考之人如过江之鲫,人人都想做下一个谈萤。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名节名节名节,书读得多了,满脑子只剩这俩字儿。”谈萤把茶牛饮而尽,又倒了几下发现是一滴也没有了,心虚地放下茶壶:“颜大人,我劝你一句,名节真不值钱。人活着还是挺难的。”
颜江雪告病。
左侍郎颜大人这一病就病了个魄散魂飞,有此采薪之忧,来年春闱自然也没落到他头上,右侍郎汪庭一手主持。
未出一月,春闱考官袁华私通考生。
后都察院弹劾揭发,牵连甚广,连带着汪庭一块儿掉了脑袋。
朝中一时杀了个人头滚滚满江红,颜江雪心神俱悚,这下是真的大病一场。
病愈后,他本欲前去拜访谈二公子,前后几次都扑了个空——谈二公子平素不在国公府长住,自己置了一间小宅,而如今他人也不在宅中。
跟个鬼似的,捉不住。
又半月,颜江雪在燕王酒宴上见到了谈萤。
春日衫薄,谈萤似乎极度畏寒,膝上盖着一张莹润水滑的白狐皮。整个人瘦得连衣裳都撑不住,巴掌大的脸上只剩一双乌幽幽的眼睛,半死不活的一只艳鬼。
觥筹交错间,他百无聊赖地怼了齐恩五次,骂了周享三回,眼看真是活够了。遥遥对上颜江雪的目光,谈萤倏尔展颜一笑。
不多时他竟裹着狐裘过来,只是走得慢,毛绒绒地一步一挪,靠在颜江雪身边偎着。
“……”颜江雪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心想这人看着真是小。
颜江雪探手去夺他的酒壶:“你醉了,不要喝酒。”
谈萤看着空荡荡的掌心发了会儿呆,嘀嘀咕咕:“只喝了一口,哪有醉的道理。”
他转而去握颜江雪的手,冰凉的手指水鬼似的贴着他:“唉,我道你是个聪明人。”
“我若聪明,不会什么都看不透,”颜江雪一叹,“……你怎么知道的?”
“太傅在文臣之间一手遮天,春闱前夕,喻党倒了,总得有个缘故。”
颜江雪沉默片刻,道:“我这条命,的确是因你捡回来的。今后许诺你一件事,必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谈萤又嘀咕:“我连你死一次都不舍得,怎么会要你万死不辞?”
颜江雪从前习惯了他见人就咬的刁相,如今他半醉着,话也多,娇滴滴的像只小猫,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颜江雪是孤臣,孤臣唯一的正事便是与一众皇子做对,而他一直做得很好,很招人恨。如今先太子被废、燕王风头正盛,谈萤作为燕王的人,理应恨他入骨。
谈萤凝视他片刻,目光里带着些说不出的遗憾和惘然。
“……还能为何。”他轻声道:“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罢了。”
谈萤体弱,宴饮时吹了冷风,又吃了口酒,夜时五脏六腑痛得厉害,伏在床边不住干呕。
亦奇用温水帮他擦了脸,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上,眼睑薄得连血管都能看清,连呼吸都是细弱的,简直叫人疑心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容瞬早就怀疑颜江雪抱病是假,今日见他确是弱不胜衣之态,心里本来已经信了几分。
然而。
酒宴上谈萤的举动,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浅浅结交,但容瞬心里无比清楚——此人一贯工于心计,物尽其用,他肯多和颜江雪说几句话,必然是内有乾坤。
容瞬从那时开始心里就压了火。
火气随着热酒越烧越旺,他几乎想在人前就把谈萤扒光了衣裳按在身下,肉贴着肉,抽得他尖叫求饶。
谈萤是个硬骨头,受刑时咬断舌头都不肯叫出声,唯有床事上敏感惊惧,容瞬搓磨他也一贯用这一手。
容瞬扯着他的长发把人提起来,咬牙切齿一笑:“你这张副颠倒人心的唇舌,还是留在床上用吧!”
带着酒气的指尖按住了谈萤的嘴唇。
谈萤如有所感,喉咙里挣出一声嘶哑的惨叫,猛地挣扎起来,容瞬劈手扇了他一耳光,掐着他的两颊让他张开嘴。
这样折辱的事,这些年实在太多。
第一次的时候谈萤胆汁都呕出来,被拎着脖子正正反反扇了十来记耳光。再闹,再打,什么时候打服什么时候算完。
这条命留着有用,他可以受罪,但断断不肯死。
一夜昏了几次,有时被钝痛磨醒,有时又是一盏冷茶兜头浇下,容瞬铁了心折腾他,半宿就去了半条命。
至天明时他里头已经烫得厉害,整个人发起高热,满脸滚烫的泪水。
容瞬泄足了火,此时又觉出难得的怜惜,捋开他汗湿的额发,落了个柔情的吻。
谈萤即便在昏迷里也哆嗦了一下,泛白的嘴唇轻轻一动:“容……”
容瞬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低头去听他的话。
谈萤无意识咬住了嘴唇。一句呓语,梦里也不敢说。
汪庭、袁华等一十五人先后被斩,春闱由内阁学士梅上霜主持。
这梅上霜是内阁里最年轻的一位,并不打眼,皇帝有心提拔他,给了他个立功的好机会。
京中有人黄土陇下,有人金榜题名,打打杀杀热闹非凡。
谈萤带着亦濛亦奇一双仆从去了西山,马车扬起烟尘,将烈火烹油的京华抛之身后。
佛寺青烟飘荡,只闻钟声苍茫,满山飞鸟相和。
“太傅之德,高山月明。春风化雨,今已杳然。人世聚散随缘,公子莫要太过伤怀。”
“京华上下,人人都说此事是我所为,难道普慈大师另有见教?”
普慈温和一笑,并不答话。
谈萤工笔奇巧冠绝天下,时常为护国寺提笔作画——不知此人哪儿来的人性,怪哉。
总之工笔菩萨像一张张飞进了护国寺,人人也就不得不赞他一句真心诚意。也赞菩萨慈悲,普度众生,一视同仁。
谈萤道:“先前所谈的事,大师思量至今,也该有个答案了。我今日是来问您要个答复的。”
普慈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公子,人有所为、有所不为。老衲看这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有灵性,况乎天下众生,世上万万人的生死岂是儿戏?”
屁话。
“大师出家久了,尘缘尽已了断,但是这寺里许多人在山下还有家眷亲友,还有满心的挂碍。”
普慈心中一沉。
谈萤纤细两指按在薄薄的册子上向前一推,普慈翻看片刻,脸色已经大变。
“这里头是寺中所有人的出身、籍贯,家中何人,何亲何友,屋舍钱财,俱记录在案,”他幽幽地笑,端的是松身鹤骨、铁石心肠,“现在,我再问一遍您的答复。”
。
谈二公子,大抵是亏心事做多,神佛开眼,下山的路上正巧碰上太傅之子喻书吾,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人虽不通晓锦绣文章,但谈萤这些糟烂的往事,只需白描手法就可使天怒人怨。
太傅苦心教导他七年,真是条蛇也能捂热,偏偏谈萤是天下独一等的忘恩负义、丧尽天良之辈,师生决裂在先、毒杀在后,当遭天下唾骂。
亦濛已经预备把喻书吾丢出去,又怕此人是个文官,一丢就死,不得不左右为难起来。
谈萤抬手制止他:“喻公子哀毁发狂也不该在佛门清净地,太傅大人在天有灵,只怕也看不下去。”
哀毁发狂。
喻书吾想,旁人的生死、旁人的一世之名,在谈萤眼里到底算什么?
——蝼蚁。
在这样的天之骄子眼中,众生都是蝼蚁。旁人的身家性命,世上的忠贞道义,比不上他自己一根头发丝儿要紧!
谈萤的身影映在他眼底成了漆黑的鬼影,他盯紧了那鬼影,飞扑上前劈下一刀!
千钧一发之际亦濛劈手打飞他的匕首,然而到底慢了一瞬,刀尖划开谈萤胸前,血泼出一道尖锐的扇面,谈萤眼前一阵阵发黑,跌跌撞撞倒退几步。
喻书吾满脸血泪,反倒哭得像是自己挨了一刀,他问:“谈萤,你这腔子里到底有没有装着一颗心?”
谈萤心里茫茫然的,哆嗦着手想给他抹一把脸。
少时他在学宫的墙根儿底下哭,被太傅捡回去,也是这样胡乱擦了一通眼泪,擦干了,就不再哭了。
“当初你要去给燕王睡,父亲劝解过你多少回,他给你想了多少出路!他一辈子都等着你登科及第、升入内阁,寿宴那日还特意嘱咐我,你当年或许另有苦处,日后入仕,要我多多照拂……”
胸臆间鲜血上涌。
尘世颠倒,万天血红。
“这么多年,家父教了这么多学生,到死挂怀的只有你一个!”
谈萤耳里嗡鸣,话都不出来了,疼得十指蜷缩只是倒气。
好似一场黑沉沉的大梦灌入口鼻,春花如许,魄散魂飞。
意识浮沉于不可见光的深海,如见万顷尘埃里吉光片羽的当年,学宫万树梨花白若翩翩雪色,抬眸望去,九重宫阙朱门似血海。
太傅读罢他那篇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策论,头疼,卷了书去敲他的脑袋:
——皇帝的坏话你也说!一身反骨,日后在内阁如何自处……
——人人都知道我是您的学生,谁敢欺负我!
“宁王!”
“宁王殿下……”
谈萤浑身发软,强撑着睁开眼睛,容瞻嘴唇抿得很紧,抱着他的手臂也是紧绷的。
……怎么这样的时候,来的还是他呢?
此刻喻书吾已被左右制住,他已经发了疯、发了狂,世人发疯的时候都不像人,像走投无路的困兽。
他有心要谈萤死,错过今日,再难寻到机会。
容瞻的前襟被轻轻一攥,他低头,对上谈萤含泪的一双眼睛。
“我对不起太傅,”他轻声道,“别与他为难……”
。
御医得了消息候在府上,见宁王抱了个一身血的谈二公子回来,吓得叽里哇啦一阵乱叫。
谈萤身份复杂,是万万死不得的。
他大约也知道自己死不起,所以虽被伤及心脉,半夜时分却仍旧幽幽转醒。
望着屋子里四下的陈设,专心致志地发呆。
……跟在东宫的时候真像。
亦奇捧了药碗慢慢喂他,非常苦情地开始抹泪。
谈萤欲言又止,怕他眼泪掉在药碗里,到时候药越喝越多,那可如何是好。
于是还是言了:“如今哭丧为时尚早,你有泪也给我忍着……等我死了,有的是你哭的时候!”
亦奇恨恨地想在他身上拍一下,可他如今纸糊似的,只怕一掌扇断他的脊梁骨,只得拍了一下床榻:“快少说几句吧!”
正在这时门扉响动,左右侍从纷纷屈膝见礼。
但见一人从人群中掠过,姿容如琢,华美流丽的凤眸,俊美深刻的一张脸。
谈萤呆呆坐在床边盯着他,十指抓着衣角不自觉地攥紧,一双大眼睛幽幽的,瞳孔外缘黑得泛蓝。
容瞻道:“别撕你那衣裳了。”
谈萤发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又在撕袖子。
他这时候脑子转得慢,像被抓了错处的小孩,一时拎着两只小爪子没处摆布,容瞻上前去把他两只手都塞回绒毯底下,谈萤一挣,被轻飘飘地训了一句:“别动。”
细软温热的指尖抓住了他的手。
容瞻有些意外,挑眉。
谈萤盯着自己的手,也觉得意外。
但是此时切下自己不听话的双手,未免过于欲盖弥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