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石中火 ...
-
太傅之死结案,死于毒杀。
为查此案,他老人家被开棺掘骨,其子喻书吾不忍父亲尸骨被掘,几乎一头碰死在朝堂上,好歹被人拦下了——堂堂太傅之子,若为这种事撞死朝堂,皇帝都得写罪己诏。
至于出了朝堂,他死或不死,众人是不大挂怀的。
太傅桃李遍天下,偶尔也结烂果子。
比如谈萤。
他天生是浓墨重彩的人物,容貌盛极,才华绝顶,大概是什么都得到的太容易,没过几年就丢开课业,提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攀上了燕王的床榻。
众人戏谑之余,心中难说是否松了口气——这等人物,锁在府上做娈宠,总比把他放出来在官场上给诸位使绊子要强。
烂果子本人两耳不闻窗外事,长日里秉笔作画。
他六艺精绝,哪一项挑出来都可杀京中才子几个来回,画的并非写意,而是工笔。
一丝不苟、分毫不差,神容内敛的一尊佛。
李公公不知何时等在门口,也是一张神容内敛的笑面。
“谈公子,陛下有请。”
谈萤低头,他发现自己的手开始发抖。
。
重重纱帐之后传来女子娇笑,正是近来圣宠正隆的新妃赵氏。赵妃兼有其祖上飞燕之姿、合德之貌,六宫上下无有能出其右者。
巧笑之间,却听闻一丝压抑至极的喘息,空气中暗香泛浮——不是龙涎香,一种妖异馥郁的花香,幽幽地弥散开来。
帝妃情好,赵妃柔若无骨的一双手又缠上皇帝,笑道:“陛下,怎么总叫他过来?臣妾怕羞……”
床榻正对着一张罗汉床,其上几案扫落,但见一副雪白胴/体,未着寸缕。
说是“雪白”也名不副实,皮贴着骨的细弱身子,细密的鞭痕青叠着紫一缕缕印下去。
他颈间勒着一条紧绷的束带,剧烈喘息时薄皮肤底下绷出一道道青筋。眼前被丝绸束缚,只露出半张脸,尖尖的下巴,嘴唇红得染血。
药物和器具的强烈刺激下,他整个人克制不住地发抖、磨蹭,直似一条脱了水的鱼。
“陛下、陛下,”他瑟缩着往床榻的方向转过头,一张脸水洗过似的苍白,“微臣还须回燕王府……求您……”
李果儿执鞭,脸上严丝合缝一张白瓷面具,死沉沉的石人模样侍立在侧。
谈萤一开口,他挥手一鞭凌空抽下。
“爱妃害羞了?”皇帝含着笑望了他一眼,一身邪火顷刻又烧起来,复又揽住赵妃:“他又瞧不见,拿他当个玩意儿就是了——别当个人!”
后半夜,养心殿里方才抬出个血人。
十指无力低垂着,指缝里都是血,手上指甲剥掉了两片,露着粉白的血肉。
御医来一一看过,方子都不必开新的,沿袭旧俗一样用。
李果儿给他擦洗时他已是神智不清,额角抵着浴桶,滚热的水汽熏蒸着,一张惨白面孔泛起病态的潮红,痛极了也不叫,只是咬着牙细细地发抖。
至天明时,人方醒。
李福瞥了李果儿一眼:“还不滚下去!”
李果儿一言不发,低头退下了。
李福脸上堆着笑,对谈萤道:“陛下怜惜您昨夜辛苦,叫您在宫中多留几日。”
“……不必。”
他因着这性子吃了多少苦头,李福大抵知晓,也不多劝,皮笑肉不笑地追了一句:“那成,奴才叫人备车……”
“叫人先在宫外等着吧。我想自己走走。”
从养心殿到东宫,他走得慢,骨肉散了,只剩个魂儿拖着一步步挪腾。
冬日天色总也不见亮,乌沉沉裹尸布似的压下,不见光——一丝光也不见。
谈萤踩过一层薄雪,寒风彻骨,心里是漠然的。
东宫空置多年,洒扫的宫人懒怠,残败枯枝零落被大雪覆下,似一片彼方世界的琉璃天地。
他没想到会在宫中碰上容瞻。
隔着横斜的枝桠两人目光相撞,谈萤呆了一呆,方才没觉得天色这样暗,天地间似乎只有一盏灯远远地照着,将他的眉目映得分明。
忽然就恨透了这盏微灯,照得自己也无所遁逃。他不愿看清容瞻的表情,更不愿他看清了自己。
容瞻身边的侍卫千叶,是最不怕当恶人的,此时已经含笑拦在他面前:“谈公子,见了殿下为何不行礼?难道跟着燕王久了,对我们殿下的礼数,也全都忘光了?”
谈萤不想跪。他腿疼。
容瞻居高临下望着他,一时没说话,谈萤慢慢地把衣摆折了一折,还是跪下了下去,关节僵得像楔了钢钉。
他在心里给容瞻记了一笔。
从前在东宫不是这样的,从前他不舍得让他跪。
……可是谈萤又想,自己也有许多做得不好,就情不自禁地把心里那一笔轻飘飘抹掉了。
容瞻等着他开口,谈萤只得说:“我来看……看月亮。”
“今夜阴天,没有月亮。”
“那我看星星。”
“谈萤,今夜阴天。”
谈萤挑起眼睛看了看天边,果然是浓云雾翳,遂从善如流地重新找了个借口。
“好吧,只是故地重游,没想坏了殿下的雅兴。”
“故地重游?”容瞻凤眸一眯,微笑:“从前不知你对旧主有此忠心。亦或只是怀了卧薪尝胆之心,要时刻提醒自己记得当年的屈辱呢?”
这话说得太重了。
谈萤微微躬身,忍痛似的打了个哆嗦:“殿下言重。”
容瞻一指托着他的下巴,轻轻抬起那张秾丽雪白的面孔,眼睫乌沉,只见尖俏下颌上一道血痕。
谈萤忽然偏开了脸。
……太脏了。
他这么一错,容瞻的指尖擦过了他的嘴唇,两个人呼吸都隐约一窒,容瞻放缓了声音:“怎么伤的?宫里还有人欺负你?”
谈萤盯着他的大氅发呆。
顶好的皮毛,乌沉密实的成色,一定暖和。容瞻要是肯抱抱他就好了。
短暂的沉默里,容瞻心中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希望,像无数小尖牙啮咬着他的心,他抬起手,那个姿势很轻易的就能把谈萤揽进怀中。
如果他还和当年一样……
谈萤的目光黯淡下来,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殿下,”他的声音轻飘飘地散在风里:“不合适。”
风里透着寒浸浸的夜色,容瞻的手停在半空。
“父皇眼皮子底下,你还是安分些,”容瞻淡淡一笑,嫌脏似的将血迹蹭在谈萤柔白的脸颊上,意味深长道:“否则这皮肉之苦,你岂不是白白受之。”
谈萤回去便发起高热,整整烧了三日。
醒时整个人都呆呆的,亦奇给他喂了盏茶,好歹把魂儿找了回来。
“窦闻时可曾来了?”
“方大人、窦大人昨日都来过,公子那时晕着……还是先用些饭吧。”
谈萤神色恹恹:“叫窦闻时来见我。”
大理寺丞六人,窦闻时与月诛华本是同僚。
其中月诛华手段阴狠高明,于刑讯一道天赋异禀,隐隐已有居于众人之上的意思。
太傅之死,死得很是蹊跷。
谈萤本是太傅最为器重的门生,依照他的出身是不必走科举入仕的,但以他的才情,及第登科也不过是探囊取物,端看他怎么选。
——他选了给燕王当娈宠。
谈二公子自毁前程,为天下文人所不齿,太傅几度苦心相劝无果,终是痛心疾首,一番怒斥之下将他逐出门去。
谈萤一贯心狠,自觉被伤了颜面,数月之后太傅过寿,久未谋面的师生再度相见,众人本以为是个冰释前嫌的前兆,怎知当晚太傅就吐血不止,竟是一命呜呼了。
第一遍查,病逝。
后有人上奏太傅之死有疑,前后列明怪异之处,矛头直指谈萤。
大理寺把案子翻出来,又把太傅遗骨翻出来,第二遍查果然是毒杀。
皇帝要保他,谈萤不能死,所以犯案的只能是别人。
当日在场的有个卸任巡抚多年的郑灼,此人与太傅不合,如今又没了大用,大理寺卿朱笔亲批,案子皆在了郑灼头上。
——郑灼畏罪,狱中自裁。
明眼人都知道郑灼是个替死鬼,畏于权势没几个人敢说罢了,无怪乎颜江雪气不过。
窦闻时道:“那毒是几百年前西番传进来的「碧血心」,毒发吐血不止,烈艳如花,片刻身亡,在中原早已绝迹。近年来与西番仍有照应的,不过燕王容瞬与晋王容真。”
谈萤眼帘微抬。
他的眉眼水洗过一般漆黑流丽,沉思时自有一番冷峻神采。
——「碧血心」并非片刻毒发,而是蛰伏十日,必死无疑。
“有件事托你去办,”他若有所思,“我要看太傅府中近一月的人员出入记录。”
窦闻时哑然失笑:“你可真会为难人!我上哪儿给你弄去?”
“几月几日何人来访,家里是否买卖了下人,出身是否清白……”谈萤蹙眉,“这还要我手把手教你?大理寺办事连这都不查?”
窦闻时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碰上个不懂行的给人派活,好歹还能敷衍,碰上谈萤可真是没辙。
“你聪明,你天下头一号的聪明!那你说,容瞬和容真哪个更可疑?”
“容真没那个脑子;容瞬没用够我,不至于现在就把我推出来顶罪。”
窦闻时面露难色:“那还有谁?满京城里有手段又有动机这么做的,除了他们姓容的——”
谈萤掠他一眼,目光浸了水一般凉。
窦闻时跟叫雷劈了似的忽然开了灵智,只是恨不得自己没开:“等等等等,难道……”
话未出口,一指按住他的嘴唇,随之而来的是幽兰般动人的异香。
谈萤微微俯身看他,笑道:“大人,慎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