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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缕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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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灯暖融融地把空气照成了稠密的蜜糖,容瞻顺手接了药碗给谈萤喂药。谈萤一时揣摩不透他的心思,乖乖地喂一口吃一口。只是眼睫一直颤,心思不静。
“猜不透就不必猜了,”容瞻知道他什么德性,“伤成这样还要殚精竭虑地算计,我都替你受累。”
这药虽苦,亦奇喂的时候还能入口,换成容瞻喂他,不知怎么就苦得受不了了。
谈萤缩成一团窝回床里,慢慢道:“喻书吾身为人子,恨我也是情有可原。今日之事权且压下去吧,不然陛下面前……只怕不好说。”
喻书吾性极刚烈——刚烈过头了,皇帝也等着捏个错处宰了他,今日之事传出去,明天喻书吾就可以去见他死去的亲爹。
容瞻心里像是被风吹皱的水波纹一样摇荡。
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也是苍白的,还要替旁人殚精竭虑,只拿手绕着床帏低垂下来的月白流苏一圈圈绕着。
容瞻定定望了他一会儿,问:“可喜欢?”
“什么?”
“这是我的寝居,处处装潢比照当年东宫,你从前是宫闱常客,应该眼熟得很。”
谈萤缓缓松开手。
“……你说的那些,我都忘了。”
两人视线凌空一撞,容瞻心下不觉冷笑,果真是捡回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来。想对他好,都是白费。
他用手背拍了拍谈萤的脸颊,那是个很轻佻的动作。
“忘了?谈萤,我有的是办法教你想起来。”
方才柔和绵密的糖浆忽然就被冷水荡尽了。
谈萤静了片刻,忽的勾唇一笑,抬手便解开了衣襟——伤在心口,薄瘦白皙的胸前层层叠叠缠着绷带,灯光底下锁骨线条分明,阴影绵延到柔软的衣料深处。
年少时骨肉停匀,如今熬得心血干涸,衣衫底下肋骨一条条浮出痕迹,凄楚,惨得招人凌虐。
“殿下说的是什么办法?”他抬起眼眸,似笑非笑道:“若只是寻常手段,只怕不能让我长记性……”
容瞻目光发沉,毫无预兆地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谈萤被打得偏过脸去,捂着脸半晌笑出了声,浑身不停地发抖,伤口又渗出血来,这一身的血索性流干了,也好过这样要死不死地熬!
恨意像尖牙细密地啮咬心间,容瞻压抑不住地冷笑道:“你想死在我床上?”
“我就是死,也不敢脏了你的地方!殿下今日救我,我前思后想,唯有此一事相报,至于别的,难到如今我还拿得出来吗?”
——真是多余长了条舌头。
容瞻掀起眼皮掠他一眼:“那好,你且忍着。”
“你……”
谈萤怔了一瞬,紧接着被按在床前揭开绷带,简直是连皮带肉撕下一层,他猛地仰起脸急促吐出一口气,眼光带水,深浓的眼睫湿透了。
容瞻的手极稳,按紧了不许他挣扎,重新给他挣裂的伤口包扎。
谈萤被调弄太过,寻常手段是不能得趣的,疼得厉害时反倒情动,猫儿似的细细喘着。
容瞻私调过他的脉案,知道他如今是个什么光景,所以下手也不大怜惜。
“下月谈国公寿宴,若按往日,我这份礼是由你来备的,”容瞻并未将他的衣衫合拢,反而扯得更开,“今年不必劳烦。这等小事,你那个弟弟谈钰已替我办了。”
谈萤猝然睁开双眼,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一下子疼得半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小巧的喉结徒劳一滚。
容瞻翻身压住了他,凝视着他的艳丽的面孔,似笑非笑道:“……你如今跟了容瞬,就该一心一意地帮他才是,否则如何当得起一句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两指探进去了。
谈萤唇色雪一样白,双颊却荡起近乎病态的潮红,挣扎着去抓他的手臂。
……
春潮初歇,盈盈的灯光将这一室的光景从无边无际漆黑的夜海中分隔出来,好得叫人疑心是一段幻光。
谈萤半阖着眼只是喘息,容貌也似被这种幻光所蛊惑,脸颊泛着微微的粉红。
容瞻想要碰一碰他的脸,忽然嫌那灯火太亮了,何必照得这样清楚明白,世上哪儿有什么事真正的清楚明白。
于是他的手在半空悬着,悄然又收回。
他看着谈萤,仔仔细细看着,低下头去想吻他,也停在半路没有动,让自己的影子完全吞没了他。
伏在他的影子里,谈萤沙哑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这话我从没跟容瞬说过。”
。
春闱诸事尘埃落定,没出数日,皇帝下旨让梅上霜在礼部兼了官,隔日便去报道。
只挂衔,未必要做多少事,但他对这份薪水十分上心,一日三趟地往礼部跑。
梅上霜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与各方都处于一个熟与不熟之间的临界点:太不熟不好托人办事,太熟了又不得不帮别人办事,恰居其中,正好。
如今进了六部,那是不熟也得熟起来了。
周享当晚在京中醉香楼设宴,梅上霜欣然赴宴。
去了才知是鸿门宴。
皇帝最忌讳皇子与众臣勾结,梅上霜又不想跟容瞬一党牵扯,结果踏进酒楼,看见燕王容瞬那张脸时险些跪下给他磕个响头。
周享勾肩搭背地把他架起来,含笑道:“哎呀梅大人,殿下素来待人亲和,都这时候了你就不必行此大礼了嘛!”
梅上霜诺诺称是,全然没了春闱主考时的风仪气度。
容瞬观他像只被拔了毛的鹌鹑,内心大感不耐。
不成气候。
“听闻梅大人才学出众。”
“不敢当、不敢当……”
“哦,这样说来,选梅大人为春闱主考,原是陛下识人不清了?”
“……”好贱一张嘴。
容瞬极是轻慢地一笑:“我身边恰好也有一人,也是出了名的才学冠世、名动京华,不若大人与他切磋一二,也叫我看看二位的本事。”
梅上霜惊魂未定地抬眼,便见容瞬怀中揽着一人,体态风流纤弱,原本以为只是姬妾娈宠之流,这时容瞬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脸。
看清那人样貌的一瞬,梅上霜面色骤变。
——浮光夜雪,空谷幽兰。
的确,当得起一句名动京华。
谈萤低垂眼睫扫了梅上霜一眼。
“我是出了名的放荡奸佞之辈,拿我与梅大人相提并论,是辱没了梅大人才情,更是辱没大人为官为民的赤子心肠。”
容瞬一手在他腰间缓慢揉捏,道:“哦?那么请问梅大人,你的为官之道是什么?”
梅上霜挺直了腰杆,倏尔正色:“正大立心,光明行事。清慎勤勉,怀德自重。”
刹那风姿,倒是不像个拔毛鹌鹑了,正儿八经算个人。
有人抚掌道:“好!”
容瞬抬眼望去,忽见席上出现一位不速之客,正是梅上霜的顶头上司、礼部侍郎颜江雪。
颜江雪目光遥遥与谈萤一触及分,伸手拎住梅上霜的衣领:“礼部堆了几日的文册没处理完,梅大人有此鞠躬尽瘁之心,真令人十分感动,不如与我回去一同鞠躬尽瘁吧。”
容瞬试探梅上霜半天也没看出名堂,对此人失去兴趣,一摆手准他走了。
宴席丝竹再起。
容瞬的手探进谈萤衣摆,慢条斯理开了口:“袁华乃太傅门生之一,为人刚直坦荡,嫉恶如仇……若说他在春闱舞弊,那是万万没有道理的。”
谈萤忽然腰身反弓,极为难耐地喘息了一下。
“多少人盯着春闱主考的位子,偏偏选了他。这个梅上霜,当真只是运气好?”
谈萤死死攥住他的手臂,带着哭腔低声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别在这里……”
他眼中水雾弥漫,仰起脸哀求时别有一番风致,容瞬浑身发紧,故意咬着他的耳垂厮磨:“你现在装什么贞洁烈妇?我这儿还有谁没见过你发/浪的样子?”
谈萤不说话,缩成一团恨不得蜷进他怀里,抖得厉害。
容瞬垂眼看着他。多可怜,多可悲,知道跑不掉,战战兢兢地引颈受戮,还指望着终有一天可以求得一条生路。
他在朱墙碧瓦的京华里熬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想着跑。
容瞬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总要可怜他。
。
颜江雪显然是来得极为匆忙,马车上书卷铺了满地,甚至都来不及收拾。
梅上霜这时也不像只鹌鹑了,正儿八经像个人:“你这么急匆匆叫我出来,真有文册要处理?”
颜江雪讥笑:“我自然不是为这个来的!当然,文册还有很多,你想回礼部衙门继续批,请便。”
“原来是专程为我解围来的。可是大人如何知道我今夜在此处?”
“我这人一向关怀下属。”
“哦?换了别的人,你也一样关怀吗?”
幽暗的马车里,梅上霜轻轻按住他的手腕,俯身凝视着他的眼睛。
两人呼吸交缠的一瞬,颜江雪忽然道:“陛下让我盯着你。”
梅上霜彻底愣在原地,手上力道骤然失了轻重。
……这话他还真敢挑明了说?
“我与袁华同朝为官三载,也是不信他能做出徇私舞弊之事,朝中不信的人多了去了,皇帝心里只怕也不信。喻党一倒,最终获利的是谁?”颜江雪面无表情地抽回手,话说三分,“你如今处境幽微,自己上点儿心吧。”
梅上霜微微笑了,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和我说这些,不怕我心中生出嫌隙?”
马车行过夜色里阒寂的长街,扬起一地尘灰。
“朝中与我有嫌隙的人太多,不差你一个,”颜江雪将目光投向窗外,漫天漫夜铺散着银色的月光,霜雪似的披照,“……我做孤臣,走的本就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