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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新野 ...

  •   一
      子夜,月色晦暗,残星疏淡,从云隙间流下清清冷冷的光,散在战后的博望坡上,愈增三分苍凉萧索。大火之后,草木萧疏,鸟兽绝迹,焦臭、腐臭几欲让人窒息地笼罩着,透露出一种恐怖的死气。小径已被横陈的尸身与断落的残肢遮掩,那些军士操戈的右手依旧紧握,血红的虎目依旧圆睁,然而生命的华彩早已在那场惨绝人寰的地狱之火中灰飞烟灭。
      残破的车仗旌旗七零八落地散落,其上仍有未息的青烟一缕缕纠缠向天,那原本便晦暗不明的月色便更加渺远空茫,入夜的博望亦因此愈发令人战栗绝望。
      然而有人却不会因此生畏。
      倏忽有一袂雪色轻飞,她便如一只蹁跹的蝴蝶般轻盈优雅而又悄无声息地在一地尸身残车中落定。白衣当风,飘扬起落,一身气质温悯清绝,与此杀伐血腥之地显得格格不入。随后又有一人如黑电般干净利落地出现在白衣少女的身后,黑衣猎猎,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上薄唇紧抿,神色冷峻,即使在触到博望坡的惨烈后他也只是微微动了动唇,语气仍是一贯的波澜不惊:
      “这大耳儿何时竟变得如此厉害。”
      白衣少女微微抬首,凝望倒悬在枝上已被火烧去大半的黑色旌旗良久,方道:“夏侯大意了。”
      黑衣少年瞩目满径尸身,再望了望周遭地势,而后蹙眉道:“那老家伙好歹也驰骋了十几年,如今竟为争功气血上涌得看不出此地最宜火攻?”
      白衣少女伸出一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叹道:“子虚,口下积德。”
      “不好意思,我不信因果报应。”黑衣少年向后一歪身子,堪堪让过那根纤长秀美的手指,又漫无目的地踱了几步,忽而止步嗤笑道:“丢盔弃甲几十年,一朝得志,风卷残云之术刘玄德果然甚得精妙。”
      白衣少女闻言初始一怔,随着挚友的目光在满地惨烈中逡巡了一会儿,方有所悟。原来不过一日,博望坡里阵亡军士的刀剑矛戈,以及尚且完好的车仗均已不见踪影,新野刘军清理战场的效率令人瞠目结舌,果然也只可用“风卷残云”来形容。
      她看了看脚边倒下的那个魏军士卒,依旧保持紧握状态的右手中一片虚空,那僵硬而刺目的姿势使得她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轻声道:“风闻刘备四处招兵买马,新军人数似乎不小,因而甚乏兵刃……”
      “莫要告诉我,夏侯元让是被一群仅操练了数月的农民用锄头打得落荒而逃的。”黑衣少年扯了扯嘴角,转首望向新野方向,暗夜之下,那里隐约一片灯火莹红。他暗如染墨般的瞳色又深了几分,对白衣少女略显歉意地一笑:“我想我暂时不能随你去寻云诚家眷了。”
      身为知己的白衣少女自然是心若有灵地挑眉:“你改变主意了?”
      “是。”黑衣少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原先我根本懒得去那新野小县,但博望之战后,我发现自己对这位突然走运的皇叔起了莫大的兴趣。”
      白衣少女温婉的目色里流露出无可奈何的叹息,伸手拍了拍黑衣少年的肩膀,而这次对方并没有避开。她柔声嘱咐道:“适可而止。”
      深感自己被当成孩子一般叮咛的黑衣少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却只得强抑满腔郁闷对白衣少女淡淡笑道:“我只看看,天明便来寻你。”

      二
      新野城,皇叔府里今夜似乎分外热闹。灯火煌煌,辉映八方,满溢的酒肉之香诱人垂涎三尺,觥筹交错、杯盘碰撞的犷野旷达更使人豪情顿生。添酒的军健于席上来往穿梭,络绎不绝,然宴中大多竟是自行拍开漆泥仰头就灌,而那些军健似乎早已见识过将军海量,不动声色地抱来一坛坛醇香流溢的浊酒,再不动声色地抱去一个个点滴不剩的空坛,在偏僻的角落里堆积成山。
      于此酒酣之时,谁也难料会有一个不速之客造访。月色凄迷,微风动树,那黑影便矫捷轻灵如雨燕划空,鬼魅般隐入茂密的繁枝掩映中。而来人戾鹰一般冷锐清寒的目光,正透过错综纷乱的树隙,冷冷地注视着整个宴席。
      座上一人约莫不过五十,衣着浅褐。目色沉凝温静,顾盼之间却自有稳重威仪,仿若生来便拥有一种能够使人安定与敬服的力量。可见沧桑的眉宇今日竟完完全全地舒展开来,博望一战后,过往意气飞扬、挥斥方遒的影子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这位征途坎坷的大汉皇叔身上。此时他正微笑望着自己的几个兄弟由斗酒转变为斗嘴的奇妙过程。
      座下文东武西,亦不拘谨,随意落座,声声张扬恣意的大笑不绝于耳,得胜的振奋喜悦丝毫不加掩饰。藏匿于高树之上的黑衣少年目光仅在文列的几人身上做了短暂的停留,便定格在武列的将军身上。分明都是英姿焕发,器宇轩昂,然而黑衣少年却可以毫不迟疑地将传说中的名姓与其一一对上。那蚕眉凤目,髯长二尺,倨傲寡言的应是关羽,那豹头环眼,英朗爽烈,海量惊人的当为张飞,至于那五官温文,笑容亲和而有儒将风神的定是赵云无疑了。
      黑衣少年眼神闪烁,通过这三人的身形神韵在心中暗暗估量,关羽形高刚猛,张飞虎背熊腰,赵云修身矫健,再看那有力手上一个个粗硬的茧子,已知这三人定有独挡千军之能,若比气力蛮劲怕是难及,只是不知剑术暗器、近身机巧自己可否占得上风?
      他沉思之际,张赵二人不知怎的又吵了起来,周遭旁人非但不劝,反而颇有兴致地暗自欣赏,时不时哄笑出声。刘备望着孩子一般自在笑闹的诸将,也是笑意深深,触目博望方向,思及白日之战,不觉轻笑出声,他尚记得巡察地形时,徐庶与诸葛亮清湛的眼,黠慧的笑。
      那日他与二人乘马并辔,往博望坡探察。只见地势连绵起伏,径路蜿蜒曲折,两侧草木丛生,正是个绝佳的伏击所在。刘备不由自主地扯住了马缰,蹙眉敛神,沉思着该如何诱使那虽刚直粗莽却久经沙场的夏侯惇深入腹地。
      “主公在想什么?”清越明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耳畔响起,刘备回神很快,抬起头来,望见那位劳自己三顾方出的卧龙先生正微弯了唇角笑望着自己,另一侧,本已催马前行了一段距离的徐庶闻此也掉转了马头,与诸葛亮并立一处,那双眼睛明明白白地流露出他的好奇之色。
      刘备只觉头皮发麻,多年的败走难胜让他无法判断自己的应敌之计在这素有神鬼莫测之能的二位听来究竟有几成胜算,是以有些忐忑地开口:“备观博望地形,最宜火攻,若可引曹军深入,想必胜算不小。”
      这句话里,已为他留下很大的转圜余地了,即使料差亦不至于失了面子,尽管刘备心知徐庶与诸葛亮俱非张狂尖刻之徒,但或许是一点点人主的自尊作祟,仍不愿在他二人面前出丑。
      徐庶与诸葛亮对望一眼,朗声笑道:“主公此计甚妙。为引曹军入彀,不若令子龙诈败而走,夏侯惇嗜武骄狂,定会紧追不放,到时先焚粮草车仗,以乱其心,则大功必成。”
      刘备闻言目光一动,而诸葛亮也略一沉吟,颔首补充道:“如此甚好。但主公若肯披挂上阵则效果更佳。”
      出谋划策竟欲让自己的主公亲临沙场诱敌,若在他人帐下,此言一出,少不得惹人起疑。然诸葛亮初出茅庐,却可如此毫无顾忌地开口,这不仅是因有足够的自信,刘备的信任与宽和更是最重要的缘故。
      刘备听了果无愠色,只是苦笑一声,道:“料来此计二位早已想得了,是么?”
      徐庶与诸葛亮面面相觑,没有答话。
      刘备接着叹道:“看自家主公愁眉苦脸很有趣,是么?”
      终是徐庶忍不住了,道:“主公,庶与孔明……”
      “好了,你们的心思,备自是明白的。”刘备摆了摆手,笑意如初,温言道:“如今计策由备想出,风头也出了,心情也好了,但备只可粗定战略,至于详细部署,元直孔明现在肯开金口赐教吗?”
      思至此处,刘备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迥异于以往的狼狈无措,那是一种心满意足的轻愉。他无意识地翻玩着酒樽,琥珀色的浊酒漾开浅浅涟漪。刘备抬眼向文列望去,满面的欣悦却不由凝固——
      文列前首二人共坐一案,低声交谈。徐庶与诸葛亮长眉颦蹙,似乎是在沉吟。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又细若蚊蝇,根本无法窥听清楚,至于案上的酒菜,更是未动分毫。
      于是藏匿于树上的黑衣少年看见,原本谈笑风生的刘备在一刹那脸色一黑,随即站起身来,走向文列最首那案,而案上所坐何人——可惜恰好是盲区,不见其面,只得暗自揣测,想来一人应是刘备新近拜的军师徐庶,而另一人,竟是如何也猜不出了。
      刘备帐下虽是亲如兄弟,然可令孙乾、糜竺、简雍甘坐其下的据知也仅徐庶一人,如今新野地位尚同于三者之上的谋士还会是何人?
      黑衣少年心下狐疑,惜乎难窥其容,否则定要暗自记下回问子翰抑或主公。
      徐庶冷静,诸葛亮稳重,他们都未过久地沉浸于首战告捷的喜悦中。此时二人正就日后部署商榷。为不影响宴席热烈氛围,徐庶的声音压得很低:“此番虽败夏侯,曹操必然亲至,现下实力悬殊,惟有智取,只是曹操不若夏侯那般好欺。”
      诸葛亮答道:“先挫其锐,军心必躁,如此再与他细细理会。近闻刘景升病重,主公若能乘此得了荆州,或可与曹操一拼。”
      徐庶闻言苦笑,以手抚额:“孔明来此已有年余,主公仁厚至何地步,尚不分明么?”
      诸葛亮蹙眉道:“义不守财,慈不掌兵,主公并非一味仁慈宽厚。只是刘景升待他如此,反要乘危夺其基业,着实是有些难为主公了。”
      徐庶至此忽而一笑:“所以依庶之意,趁蔡氏并未完全掌势,孔明随主公亲往荆州一探吧。”
      诸葛亮长眉一剔:“曹操将至,钱粮军马均需统筹,如何走得开。况亮尚属白身,以何拜会?还是烦劳元直奔波一程妥当。”
      徐庶捻须笑得一脸算计:“孔明近来辛苦,庶愿代为效劳。你与刘表沾亲带故,说话多少也方便些,庶一个外人,不宜多言。”
      诸葛亮长叹道:“正因亮与他沾亲带故,故而更需避嫌。元直,你莫难为我了。”
      徐庶撇嘴道:“以君之能,不逞口舌,亦有百法神鬼不觉地诓了荆州回来。夫人有庶照顾,无需挂念。”
      最后一句直接便将诸葛亮的后路堵死了。诸葛亮顿生脱力之感,用一手揉着额角说道:“元直,亮……”
      “二位好兴致!”
      一个温和的、低沉的声音突于耳畔响起,在徐庶与诸葛亮听来却无异于炸雷。徐庶骇得一震,诸葛亮更是惊得掉了无意识间握住的酒樽,淋漓一案。二人同时抬首,见座上那人不知何时竟已踱至了案前,亦执着酒樽,面上依旧笑意盈盈,目光依旧温和沉静,只是仍可窥出隐匿其下的泛泛微涟。
      徐庶与诸葛亮对视一眼,起身欲礼,却被对方止住。刘备微微一笑,执樽之手轻轻地晃着,复道:“军师与先生计议何事,备愿闻高论。”
      徐庶仍是起身,不待诸葛亮反应,便对刘备笑道:“主公言重。庶闻荆州刘表病重,欲随主公相往,奈何此间事务众多,分身乏术,遂托孔明代为劳顿。”
      刘备转过头来,深深地望了诸葛亮一眼:“如此烦劳先生了。”
      诸葛亮在心中叹了口气,长身而起,恭声拜道:“亮之幸也。”
      徐庶并没有错过他在起身之间投过来的那道清锐的锋芒,于是他笑了,还笑得很开心。
      刘备却在此时眉峰聚敛,瞥了一眼案上分毫未动的酒菜,道:“博望败曹,实慰人心,备于私邸设宴诸军,然二位神思不属,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他的神情又在此时柔和下来,温声道:“新野小县,地狭人稀,难抵大敌,承蒙二位相助,收钱粮,扩兵马,昼夜辛劳,方得此胜,三军莫不敬服。今日设宴,本欲邀军师、先生与诸军宴饮同乐,以酬不弃,却见二位仍为大势苦思计议,备着实不忍。”
      刘备顿了一下,举樽示意,微微笑道:“风云际会,水远山长。”
      闻言,对面的两个年轻人不由笑了,意气飞扬。
      如今风云际会,鹿死谁手亦未可知,他们的路,还很长。
      三人相视而笑。
      举樽,轻碰,有酒液飞溅;
      展颜,同饮,共热血昂扬。
      三个人清朗爽洌的笑声,响遏行云。
      树上的黑衣少年将这对主从间的对话尽皆听了去,清秀的脸上笑意嘲讽而冷冽。
      既为人主,不可失威,不可慢礼,反之定亡;身为臣子,畏少则僭,礼疏则倨,久而必变!
      仅凭亲和仁德招揽人心,焉能长久?
      刘玄德,不过如此。
      他已经对这位承载了傀儡天子过多期望的大汉皇叔失去了兴致。转眸,他将目光投入方才辟开的一大片空场,那里,张飞与赵云各取了一把长剑,正舞得令人眼花缭乱。
      黑衣少年的眼睛却并没有花,反而瞪得更大,目光也变得更亮。
      长剑并非二将惯用兵刃,但张飞仍可将其舞出雷霆震怒,气贯长虹;赵云仍可将其舞出江海覆倾,势起惊天。兵刃相交迸发的火星烧灼着他的眼,撞击着的长龙吟啸之声更使他牙齿发酸发麻!
      这是不同于他以往所见的任何一场比试,尽管只是点到为止,却是一场男人之间真真正正的较量。没有精密细致的技巧,没有飞云巧幻的腾挪,有的只是力量与力量之间的撞击,气势与气势之间的抗衡!
      黑衣少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一刻,他明白了一个杀手与一个战将的武艺究竟相差几何。
      他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期盼,倘使张飞换了长矛,赵云换了长枪,这场较量又该是如何的精彩!
      张飞却于此时一个翻身避开了赵云刺来的长剑,左掌先后把起两只酒樽,一托一松,呼啸着便向徐庶与诸葛亮旋转而来,口中笑道:“军师、先生近日辛苦!俺老张敬二位一杯!”
      徐庶本有武艺在身,何况张飞并未灌注多少气力,接其不难,右手一探便将酒樽稳稳握住,只是其内美酒已溅出半余。他并不为意,昂首一饮而尽,随后卷袖一抹,笑道:“好酒!”
      诸葛亮剑术虽逊于徐庶,但亦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一笑之下也欲去接,不料早有一只手在他之前平稳地接住了飞旋而来的酒樽,酒水甚至并未溢出太多。诸葛亮抬首,见刘备正瞪着张飞,语里微带愠意:“翼德!”
      “军师好爽利!”张飞却是哈哈大笑,随后一双明锐的豹眼又挑衅般地投向了甫从刘备手中接过酒樽的诸葛亮,扯长了音调:“诸葛先生——”
      诸葛亮顿觉头疼,而且非常头疼。
      他虽非千杯不醉,但酒量也不甚小。只是常日里与诸友饮的都是些如竹叶青、杏花酿般温和的酒水,至于军中粗浊且冲劲儿极大的烈酒,他凡饮必呛,而且总是要头疼上好几天,因此诸葛亮往往对这些烈酒敬而远之。
      但是今日得胜,宴请诸军,主公又有言在前,着实不好推辞。诸葛亮只得一边暗呼头疼,一边将酒慢慢地灌了下去。
      军中浊酒自是比不得陈年佳酿,这些酒多是为了提神御寒,因而只讲冲劲儿,不求余味,却也最适宜庆功宴上烈性汉子们抱坛豪饮狂歌大笑,然而对于惯饮清酒的诸葛亮来说,却是难以抵御的辛呛了。倘使不是喝得极慢,想必他是会咳起来的吧。
      刘备将樽递还给张飞,微有责意:“若想拼酒,可去寻你二哥抑或子龙,纵使我也可与你一斗,何必去寻两个文士,是酒量浅了还是酒胆小了?”
      张飞哈哈一笑,冲着徐庶与诸葛亮挤眉弄眼:“今日有大哥护着,俺老张也便不难为军师与先生了。二位筹划破敌数月宿于军营,如今得胜,还是早些回屋去陪夫人吧。”
      徐庶与诸葛亮原本浅笑温文的容色不由成了窘迫的微红,刘备照着张飞的胸膛就是一拳,笑骂道:“浑人,说的什么混账话!明日军中照例禁酒,此时还不去寻你二哥喝个畅快?”
      张飞打着哈哈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关羽那里。刘备转首回望二人,见他们面上仍有尴尬之色,不觉笑道:“翼德率性耿直,还望莫放心上。”
      徐庶眼含笑意地望了一眼诸葛亮,而后躬身拜道:“主公言重。”
      刘备看了看面容沉宁的诸葛亮,心中突然涌上歉意,轻声道:“这里的军政,有备与军师运筹。夫人已怀六甲,先生又数月不陪于身侧,乘此大捷,还是回去看看吧。”
      诸葛亮闻言却是不加以任何思索地辞谢,应道:“多谢主公。只是今日宴请诸军,在下却无故离席,未免有些不知礼数。拙荆通达明理,自会体谅此中难处。”
      刘备“哦”了一声,亦感两难。徐庶略一沉吟,忽而扬声唤道:“沈七!”
      “在!”随着一声清亮的应答,一个戎装齐整,面容俊朗的少年军士箭步来至三人身前,抱拳躬身:“军师有何吩咐?”
      这是徐庶原先的侍卫沈七,素日里寡言少语,虽是年轻然则为人却极是忠正机敏,多受赞誉。自诸葛亮来后,便做了他的侍卫统领。
      徐庶示意沈七附耳过来,低声嘱咐几句,沈七怔了怔,“啊”了一声,有些愕然地望着诸葛亮。
      诸葛亮不明所以,这时却见徐庶转过头来,对他笑道:“孔明啊,你的酒量,还可再浅些么?”
      潜伏在树上的黑衣少年原本将张赵二人的比试看得津津有味,孰料那张飞却突然去向文列的两个书呆敬酒,不由不耐,思及与白衣少女明日相约,便萌生去意,这时突闻宴中有徐庶对刘备道孔明不胜酒力,恐扰兴致,请先行回府,他抬首望去,便见得刘备颔首之后,一个年纪很轻的侍卫扶着一人缓慢离席,周遭诸将纷纷起身致意。
      孔明……似乎……似乎有些耳熟……
      黑衣少年甩甩脑袋,决定不让思绪继续缭乱下去,他略一踌躇,随即借着树下众人精力分散之时一个纵身,便如黑电般破空而过转瞬隐入苍茫月色之中。
      这是诸葛亮与陈奂的第一次际会,却称不上邂逅。他们一个只是窥望了对方的背影得闻了对方的声音,而另一个甚至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彼时仍处曹营的陈奂并未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加以更多的关注,因为他尚不明白,有句话叫做“三千剑士,何如一谋”。
      他更不会想到,日后的自己将会取代对方身旁那个侍卫统领的位子。此后的近三十载里,他将为这个年轻人出生入死,直至萧瑟的秋风悲泣着划过五丈原血色的苍穹。
      然而此时,一切都尚未开始。

      三
      月色下的身影倏忽一晃,转瞬即逝。
      出了府邸,拐过十余条街巷后,黑衣少年的身形终于放缓,纵使如此,他的步伐仍就要比常人轻快许多。他并不急,因为新野方临大敌,全城戒严,此时已过城门守军换岗之时,他并没有把握如来时一般乘其不备借力翻越。因而黑衣少年的打算是,待到明晨开城后,随着普通百姓一道规规矩矩地出城。
      现下他要做的,是寻个顺眼的客栈翻进去歇息几个时辰,顺便再牵走两匹马。
      按理来说,黑衣少年的轻身功夫相当不错,原本是没有乘马的必要的。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要追的是轻功同样超群的白衣少女,十几里的征途啊……他暂时还没有意图精元耗尽的求死之心。
      至于为何要牵走两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黑衣少年还是个一旦交心,可托生死的人。
      当然,他是不会给钱的。
      此时三更已过多时,黑衣少年在空寂的街头巷陌里负手悠游,别有逸情。微润的夜风拂在他的面上,一并送来月夜的微凉与……心底莫名的悸动。
      黑衣少年原本轻阖的双目蓦地睁开,唇角微扬,下一个路口,提身向上!
      于是月影绰绰,不闻足音,街巷重归寂寥。
      表面是这样,那么实际上呢?
      少顷,有轻不可闻的衣袂掠风之音传来,空旷的巷口,倏然转入十余个同着黑衣的人影!
      黑衣少年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见了少年的踪迹,那群人仅做了短暂的迟疑,而后立即一分为二,向两个岔口急追而去。
      黑衣少年目光微黯,愠怒委屈之色一闪而过,却良久未有动作。待到夜风掠动枝桠划过他的脸颊带来生硬的刺痛,他才恍然回神,飞身从高树上落下。
      他紧了紧悬于左腰的佩剑,深抿着唇,凝望重归寂静的岔口,叹息一声。
      看来,他非若想象那般得主公信任。

      四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惟有军师府邸深处一座简约的小舍还晕染着昏黄的光,月华与烛明默然将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勾勒窗上。光影渐黯,那道稍小的身影便动了起来,上前细致地挑着灯花。
      环顾屋内,光亮已是适宜,司月微微踮起脚尖,将灯罩重新置上。转首去看坐于灯下的女子,她正在缝补衣裳,并不好看的双手十指却甚为修长,穿针引线犹如行云流水,优雅顺畅,细细密密地将衣袍下摆的划口缝补妥帖。一旁的案几上,还置着件新裁的青衣。
      这女子便是诸葛亮的结发妻子黄氏。相较于其夫的俊逸,她的容颜便要黯淡许多。她并不美丽,肤色稍黑,鬓发也在烛影映照下更显微黄,五官也绝称不上秀丽精致,然则虽是裙布钗荆,懒施粉黛,却自是一身高华气度,拥有着书香满身的清和温婉,令人见之自生沉静安宁之感。此时补衣,眼底唇畔俱流露出浅淡温和的笑意,使得这个原本并不美丽的女子愈增三分风韵。
      她在为她的丈夫补衣。
      或许她的衣裳有时是由旁人制成补就,然而丈夫的衣饰却件件必由她安置,诸葛亮亦只会着妻子为他裁剪缝补的衣裳。这已是二人夫妻数年形成的默契。
      司月站在烛灯的阴影里静静地凝望黄夫人柔和的侧脸,不觉思起与她的初见。
      初时,她家破人亡,沦落街头,被行侠的徐庶收留做了侍女,易名浣月。后黄夫人至新野,徐庶见她乖巧,遂将她遣与黄夫人驱使。司月尚记得那日自报名姓之后,书卷缓缓落下,现出一张算不得秀丽的脸与一双沉宁温和的眼,问她:“你本名为何?”
      她怔了怔,方答道:“贱名司月。”
      言讫,她却看到黄夫人的微笑温如煦日朗照,“怎会是贱名,这要比浣月文雅许多,还是唤回本名的好。”
      于是浣月又改回了司月。
      初始不觉有何不同,然而当她听到旁的主子一声声“春花”“秋月”地使唤下人时,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黄夫人的不群之处。司是姓,月是名,不是抛却尊严任人践踏的奴隶,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日夜相处,一直压抑的孩童天性亦在黄夫人的宽纳之下复苏,渐渐地,司月甚至不再自称“婢子”。
      司月觉得自己必是积了数辈的德,或是占了来世的福,方于乱世中得遇了黄夫人这般贤德明理之人。
      惟有夫人这般才情卓绝的女子,方配得上先生。
      也惟有先生这般温雅不群的男子,方配得上夫人。
      司月在心中暗暗地想。
      “司月。”黄夫人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思,回神,见黄夫人已将那件暗灰色的长袍补好,与那件新制的青衣并置一处,正用略带怜惜的目光望着自己:“只顾补衣,忘了时辰,竟累你一并熬夜至此,还是早些回去睡下吧。”
      “我不困。”司月摇摇脑袋,乖巧地说道:“夫人晚膳用得极少,我去做些宵夜来吧。”
      黄夫人微笑颔首,目送司月小小的身影轻盈地踱出屋内后,垂眼凝望着案上的衣衫,右手轻轻抚上渐隆的小腹,目里浸润的笑意温柔清浅,唇畔上扬的弧度雍雅深沉。

      五
      沈七扶持着诸葛亮甫转入□□的月洞门,迎面便被一个香香软软的身子撞了满怀,骇得他忙腾出一只手来将来人扶稳。见来人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女童,容颜因为年岁太小尚未完全展开,幼嫩圆润的脸上稚气未脱,一双明眸却是清灵如水,依稀可窥日后秀逸风华,此时正扑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
      沈七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那女童的目光也未在他身上做过多的停留,停滞片刻之后便抽身退后,转投在了一旁的诸葛亮身上。诸葛亮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微蹙了眉,唤道:“司月?”
      司月?沈七恍悟,原来是那个数月前方跟了夫人的女娃娃。
      “是。先生回来了。”司月谦顺地一礼,随即抬首,素日里先生俱是装容严整,清俊尔雅,何曾见过他这般面色微红,似醉非醉的模样?怕是今夜宴席上被灌多了吧……
      于是她不由有些忧虑地说道:“先生,可要我去备些醒酒的茶水来?”
      “不必烦劳,我未饮多少。”诸葛亮笑笑,目光柔和,温声道:“这么夜了,为何还未睡下?”
      司月答道:“在陪夫人补衣。”
      “补衣……”诸葛亮沉吟片刻,忆起前日巡城自己被刮开一道长口的衣袍,蓦然一动,抬首正对上庭后小屋的一片晕黄,温逸之感不觉于心底柔缓晕开。他喟叹一声,少年共学时辩斗笑闹,才惊四座的阿丑,新野府邸里通达贤德,无微不至的舜英,得妻如此,吾何幸哉!
      娶妻,当如是。
      “先生,要我去唤夫人么?”
      诸葛亮转过头,看见司月正眨着眼睛,小声地询问着。他踌躇片刻,只是轻轻摇首,低声道:“我宿不了多久,明晨还要去校场,夫人定也困乏,不必惊动。”
      司月知晓夫人虽面上不说,实则寤寐心念的都是先生,但她素来行事得体,因而并未流露过多落寞之色,柔顺地应了一声“是”,便向膳房去了。

      六
      残星于庭内洒下疏冷黯华,晚风微凉,洗润清新了整日闭塞郁结的肺腑。黄夫人捧着两件甫成的衣裳,步履轻缓地向丈夫屋中送去。她的眉宇虽难掩倦色,然而她的眸光却依旧温柔。
      纵使数月未能厮守,情谊亦未曾有分毫消减疏淡。夫妻之情,本便不在朝朝暮暮,何况他是终得出渊的伏龙,她是通达□□的贤女。
      行至屋前,黄夫人足下忽而一顿,窗子是开着的?难道……
      她的眼里露出几许亮光,一滞之后足下动作骤然加快,然而步履却愈发轻柔。转过泼墨竹石屏风,便是内室。金猊流溢出的浅淡微香萦绕满室,应是龙脑、沉水香、白附子等几味香料混合而成,有助安眠定神。而榻上躺着的,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人。
      数月不见,倏忽重逢,她初始起伏的心绪却于此时逐渐安定。黄夫人将衣裳置好,缓步踱至榻前坐下,细细端详阔别数月的丈夫。他黑了,瘦了,但给人的感觉却依旧冷静坚韧,甚至愈发沉稳安宁。她可以想象得到,他于帷幄中运筹决策,于千里外克敌制胜的意气飞扬。
      叹息般的笑意之后,黄夫人的目光投向诸葛亮轻阖的双眼,忽而开口:“在想什么?”
      原本应是沉睡的诸葛亮眼帘动了动,继而缓缓睁开,目光虽较往日黯淡然则依旧温和:
      “阿丑。”
      她就是知晓他未曾入睡。
      黄夫人捏了一下他裸于被外,安放榻侧的手,力道很轻,却并没有制止丈夫戏谑般的亲昵:“何等要事,熏了药香也难令你安眠。”
      “若非你相唤,恐怕还真要睡去了。”诸葛亮笑笑,“沈七又在房中熏香——撤了吧,我暂时不想睡。”
      黄夫人举首望了一眼窗外月色:“很夜了。”
      “未差此一时。”
      于是她只得起身,依言将金猊撤去。此后黄夫人又重回榻旁坐下,凝视着诸葛亮目下微黑的阴影,轻声道:“原本有些事情妇道人家不该多问,然我仍想为你分忧,纵使无法,亦能使你畅心。”
      “我的阿丑何等高才,怎能与那些深闺妇人并论。”诸葛亮微笑着握住黄夫人的手,感受对方回握的力量,随即又是一声叹息,“主公命我随他前往荆州。”
      黄夫人问道:“曹军将至,主公是欲乘此袭取荆州以据强敌吗?”
      她见诸葛亮颔首,不觉失笑道:“以你辩才急智,此行还不如探囊取物?”
      “不,并非为此。”诸葛亮按揉着额头,眉宇之间又染上一分愁色:“是关于立嗣……大公子与主公私交甚笃,必会寻上门来问计,而刘景升与我沾亲带故,着实不好……”
      “不好出策相助?”黄夫人笑着摇了摇头,“你素对他人评议一笑置之,如今怎会拘泥于此。”
      诸葛亮的动作一顿:“你的意思是?”
      “做你当做的,个人声名较之王图霸业何轻。”黄夫人拍下他的手,俯下身子温柔地替他按揉胀热的额角,“何况你与刘景升的亲缘,亦未见得多深。”
      诸葛亮深深舒出一口气,浅浅笑开:“我为此郁结多时,幸得你疏解,方不致误了大事。”
      黄夫人微笑,复问道:“何时动身?”
      “就在这几日。此事宜速解决,不可令蔡氏得手。”
      黄夫人的动作于此亦是一顿,然随即又恢复如初,如以往那般嘱咐道:“谨言慎行。”
      诸葛亮“嗯”了一声,又道:“卧龙岗那里……”
      “已尽数迁移他处。”黄夫人答道,“过几日便是父亲生辰,我想回去看看。”
      “战事将起,你也确不宜滞留此地。”诸葛亮沉吟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说道:“舜英,近来我总有不祥之感……此番你与徐老夫人一同离开吧。”
      “老夫人前日受了风寒,我恐路途长远,又害出什么病来。何况元直至孝,总有安排的。”
      诸葛亮只得叹道:“希冀如此吧。”
      “你素来都是瞻前顾后,处处劳心。”黄夫人似嗔非嗔地看着他,道:“便不问问你的孩子么?倒要看你还能忍到几时。”
      诸葛亮闻言一笑,缓慢起身,复枕在黄夫人的腿上,耳朵贴合着她微隆的腹部,闭目听音,唇畔带笑。半晌,黄夫人问道:“听到了些什么?”
      “孩子告诉我,有人为我补衣直至深夜。”
      黄夫人抿了抿唇,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
      “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她如天底下所有甫为人母的妻子那样问道。
      “那么你呢?”
      他如天底下所有甫为人父的丈夫那样回答。
      黄夫人轻声笑道:“自然是男孩。我要亲自教习他,杀一杀他父亲那妄自尊大,自比管乐的气焰。”
      ——我想要个男孩。因他可替你分忧,不致你日夜难寐。
      诸葛亮微笑道:“我却想要个女孩。一定要漂漂亮亮,粉雕玉琢般的,阿丑,这是你原便欠我的。”
      ——我想要个女孩。因此后聚少离多,我希望有个女儿能长伴你左右。
      他们为彼此的轻谑会心一笑,并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出了未曾出口的深沉情思。
      帘外,长河渐落,晓星将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一章 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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