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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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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二年春。
这是许都外一处很远的未名山谷。泉流潺潺,鸟鸣幽幽,初阳斜洒,薄雾轻萦,绿柳垂杨风影绰约之中几舍茅肆柴扉轻掩,通其的蜿蜒小径却被丛生的野草遮得不甚真切,周遭一派清寂与安逸,想来此处的主人,亦必是个不入尘俗、超脱世外的隐者,方才配得起如此雅境。
然而一个黑影的闯入,那粗重的喘息却将这满谷清雅生生撕破。
一个着着黑衣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步入谷内,踉踉跄跄,右手紧紧捂着左肋,指缝处一片血红。他的面色惨白如纸,唇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乌青。他蹒跚着闯入,伤口犹在滴血,染得草木星星点点的绯色。他吃力地喘息着,粗重地仿若野兽的嘶鸣,却又仿佛一根随时都会断裂的音弦,在风中微微瑟缩。
他抬起头,那几舍茅肆就在眼前,他的目光中有某种东西亮了一瞬,快了,就快要到了!
他的脸上因为激动抑或是紧张而泛上了潮红,拖动步子的频率似乎也快了些,但草蔓遮掩下的一块青石却阻止了他的步伐,将他狠狠地绊倒,狠狠地摔入旁边的小溪里,鲜血溢出,顿将那清流浸上了几抹诡异的猩红。
他却再也站不起身子了,躺在清凉的水里,高热的身子一阵麻痹,而头脑竟愈发晕沉,只觉天旋地转,红绿纷杂的色彩缭乱一处,胸中烦恶,冷不防地一口污血便“哇”地呕了出来。
而就在这时,那一直虚掩的柴扉却被人轻轻一推,一个藕荷色的身影悠然而出。广袖宽袍,长带轻飘,与松松一束逶迤于身后的青丝交逐,眉宇之间自有潇洒雍逸的光华流转,但看修眉之下剪水双瞳时有精芒闪烁,即知身怀超凡武艺。
藕衣少女举目望了望日头,星眸微眯,似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一般将柳眉轻轻一敛,而后微微侧了首,静静地望了溪水中的黑衣人一会儿,就保持着这种不近也不远的距离,淡淡开口:
“一十三日,太慢了。”
声音清越如山涧清泉,不大却偏有余音琅琅。倒在水中的黑衣人闻声悚然一惊,身形不可抑止地一颤,而后竟勉力微抬了身子跪在溪里,却因体力不支又倒了下去,但仍不屈不挠地重复,而藕衣少女只是站在远处未有任何表示,安静地看着他,清净的眼里掠过一丝轻浅的戏谑与更深的冷漠。
如是者三,黑衣人才勉勉强强可保持跪拜的姿势,他撑着嘶哑的喉咙,对着比他还要年轻许多的藕衣少女拜道:“属下……知……过……恳请……恳请秦大人责罚!”
那少女如此年轻,却被年岁大了自己一倍还不止的黑衣人称之为“大人”,不能不让人讶异。而她却只是目光稍动,信步踱来,随意的几步由她走开却显得分外雍雅与悠然,不闻半点足声。黑衣人跪伏着身子,脸色青白,身体打颤,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剧烈如擂鼓一般的心跳清晰可闻,粗重的喘息恍若精疲力竭的老牛。
藕荷色的衣袂悄无声息而又意态优雅的出现在黑衣人的视线里,隐隐可露灰色鞋子上银线勾出的几缕飞云,他不禁将头压得更低,几乎便要垂到水里去,表现出十足的敬畏与驯服——
因为他深知这少女的恐怖!
藕衣少女在黑衣人身旁立定,面上依旧是惯有的平静。她俯下身子直视他慌乱躲闪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清冷的笑:
“如此小事,不但迟延,且负重伤,李源啊李源,你要书如何罚你呢?”
黑衣人如遭雷击,浑身震悚,他骇得唇齿一阵打颤,而藕衣少女也依旧保持着俯视的姿态饱含趣味地盯着她,然而她唇角的笑意,却丝毫未染上那双明净而冷漠的瞳!
过了许久,黑衣人惊乱的心绪方稍稍平复,他强自咽下就要呕出的污血,一字一顿地吃力回答:
“属下无能……秦大人聊施惩戒……岂敢有丝毫怨言!”
“真是忠心的属下。”藕衣少女半讥半讽地笑着,或许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她的容颜仍未完全长开,却褪尽青涩稚嫩,依稀可窥日后风华恣意。她直起身来,貌似苦恼地蹙着眉:“可是要罚你些什么好呢……”
黑衣人伏在水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厄运的降临。此时那清雅的少女,在他看来无异于鬼域的罗刹!
藕衣少女以手遮阳,似真似假地将整个山谷漫漫一扫,而后在触及谷内最深处的那间简陋茅肆时恍若灵光乍现,倏忽转回头来粲然一笑:“不若就罚你唤陈大人起身如何?”
在听到这个貌似轻松随意至极的惩戒时,黑衣人猛地抬起头来,眼里非但未有丝毫欣喜反增一层更深的惊怖,他吃吃地唤着:“秦……秦大人!属下……”
“汝尚有异?”清明的眼中有冷冽的锐光一凛,黑衣人立刻又伏了下去,双肩颤抖犹若秋风中瑟缩不止的枯叶。唇角扬起一抹难以察觉的淡漠,藕衣少女俯下身子以左掌轻抵他的后心,一股暖流稳定注入,黑衣人却更觉手足寒凉,如置冰窟。
收回左掌,藕衣少女轻浅地笑:“且与你几成气力,如若还可……嗯,过后便请楚大人为你疗伤。”
目送黑衣人佝偻的身影迟疑着消失在谷内最深处的一所简陋茅肆后,藕衣少女唇畔的浅笑一凝,缓缓转身,瞩目满谷清幽,目光明灭不定,其深难测,不变的却唯有那与生俱来的冷漠与孤寒。时有山风徐扬,拂起她的青丝长带,同时也将一缕浅淡的血腥之气缭绕在鼻翼——
她微不可察地蹙起长眉,目色一垂,见自谷口至清溪处蔓草一线血红,溪里尚有些未及散开冲淡的血丝儿,眼底不觉骤起波澜。
“子翰。”
一声低浅的叹息却在此时幽幽而起,嗓音温婉隐露无可奈何之意。闻得这声浅叹,藕衣少女目中清冷薄愠之色刹那如云消雾散,她转了身子,清丽的颊上绽开一朵真实而欣愉的微笑:
“子昭——”
她与从桐树后步出的那个娉婷人影欢快地打着招呼。
来人缓带轻袍,素衣及履,束发的两截雪缎随风在脑后飘飘扬扬,除腰上垂下的长长雪色流苏外,简单素净得再无半点多余的装饰。再看那容貌……
古称女子容貌之绮丽,总以“如描如画”概之,然而来人的五官却只能用“如琢如磨”来形容!眉如远山,眸若秋水,丽质盈盈却不觉半分疏远,温朗宁柔如煦日和风。桐树的阴凉下,那人白衣当风,飘然欲归,唯有触到那柔和温悯的眸光时方可确信她不会在自己一个失神间重回九天。
“你竟如此罚他。”白衣少女对着向自己迎来的挚友无奈地摇头。
“子昭以为不妥么?”藕衣少女笑了笑,眼中的笑意虽浅然则极真,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凌厉无情:“此等废物,若是主公,想必早就斩了罢。”
白衣少女目光动了动,苦笑道:“可你何必让子虚……”
话未说完,便听得茅肆里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惊起枝上栖息的宿鸟,在谷内盘旋久久不落。白衣少女温煦的眼里叹息又深了些,藕衣少女却是啧啧赞叹不止:“居然还可叫得出声来!想必子虚昨夜做了好梦,如此手下留情,唉,李源有福啊!”
“秦子翰!”
藕衣少女话音甫落,一个如雷霆震怒的暴喝猛然吼起,二女尚不及转首去看便又是一声轰响,那舍茅肆简旧的柴扉竟被人一掌震飞,紧接着,藕衣少女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澄明冷锐的秋泓便已停在自己咽喉三寸处,长剑的寒气激起颈上一粒粒疙瘩,那如鬼魅般迅疾的速度当真让人瞠目结舌!
持剑那人似乎是方才起身,束发凌乱,连衣裳都似是匆忙披好,襟带松松垮垮地勒起衣衫,清俊的颊上尚残留着草席的印迹,却生得眉清目朗,唇红齿白,若非眉宇之间一片萧杀,倒真可算得上一位人品风流的俊雅公子。
“秦子翰,”黑衣少年有些咬牙切齿地瞪着面前仍旧一脸云淡风清的藕衣少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扰我清梦——是欲求死么?”
藕衣少女对来人言语之中的恼怒恍若未闻,她左掌徐抬,将利器隔开要害,右手屈指轻轻一弹,长剑便“铮”地一声脱开黑衣少年的控制,斜飞于空,稳稳地钉在地上。她低头看了看长剑的影子,随即抬首清和地一笑:“已快日上三竿了。”
黑衣少年闻此脸上却无半分窘迫之意,仍旧盯着对方,阴冷地质问道:“我睡几时,碍汝何事!”
“恰碍我一事。”藕衣少女横掌将面前怒发冲冠的挚友轻轻推离一个安全距离,负手淡笑道:“有事交你与子昭做。”
白衣少女闻言温煦的目光微微一垂,而黑衣少年却是浓眉一蹙,不悦道:“我昨夜甫归,累得半死,有事交那群废物做便成,后面一月任谁也休想使唤我!”
似是早有所料,藕衣少女对对方的无理取闹并未表现出讶异与不满,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然这次不同,主公亲自吩咐由你二人去办。”
主公?!
黑衣少年微怔片刻,皱着眉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方迟疑问道:“是……何事?”
“月前言官云诚上书谮伤主公……”说到此处,藕衣少女下意识地略略一顿,倪了一眼二人神色,只见黑衣少年目光冷净森然,白衣少女眼神明灭不定,心下暗叹,复而清声道:“云诚的下场想必你们也清楚——亲眷流放。然主公做事素喜彻底,于是便命人追杀。而那个杀手……”
她凤眼微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黠慧流光:“听说他曾多次受贿,对所杀之人网开一面哟……”
“秦子翰,你开甚玩笑!”黑衣少年听了不由长眉一扬,冷声道:“此等货色,主公竟也要我负责收拾!”
白衣少女温和的眸中在此时流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与一丝隐匿其下挥之不去的忧伤。她螓首轻摇,目光温柔犹若三月春风,叹息道:“孺子难教也……”
“就知以你心性,必不肯跑这一趟。”藕衣少女抱臂笑倚在桐树上,转首对白衣少女盈盈笑道:“主公始终无法掌握证据,轻率下令击杀必使人心惶惶。子昭声望素是最高,由你监视定可服人。自然……”
她看了一眼白衣少女温悯柔和的眼睛,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亦无须杀人的……只要你可证明那人确实混账即可。杀人放火的事,便由子虚去做。”
白衣少女负手而立,目色低垂,俯视着足下横生的葛蔓与纷繁的野草。清风徐来,拂在面上却仍有些微凉的寒意与轻痛的割感。
苍生啊……逢此乱世,孰不似这足下草芥?
她苦笑着瞥了一眼向谷外静流而去的清溪,静默了一会儿,随即轻轻颔首,声音淡慢:“好,我去。”
黑衣少年却在此时横睇过来,对藕衣少女道:“你最好莫要告诉我,扰我清梦,却终无要事托我。”
“英雄自有用武之处,怎会让你这宝剑闲置。”藕衣少女弯唇莞尔,“可曾听闻皇叔刘备?”
“刘备……”黑衣少年浓眉紧蹙,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慢慢悠悠地扯了扯嘴角:“其实,我仅知他耳朵甚大。”
“嗤。”藕衣少女对这答案嗤之以鼻地一笑,侧了脑袋反向白衣少女笑问:“刘皇叔素以仁义忠孝为本,子昭可信仁义能得天下?”
仁义?
红尘乱世,最令枭雄霸主不屑一顾的也就数它了吧……但它却是黎民百姓最追慕拥戴的!刘备以仁为本,以德为基,群雄逐鹿之下,是一败涂地,还是功成名就?
“我无法预测……”沉吟良久,白衣少女望着新野方向缓缓摇头,她抬手将被风吹拂至胸前的长带拨至脑后,却又柔声补充道:“但其业……必不止新野一隅!”
似是对好友的答案早有预料,藕衣少女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目光又向从来都是不言则已一言惊人的黑衣少年转去——
“屁!”
黑衣少年干净利落地抛出一字评论,言简而意赅。
“我真是疯了,竟会问你这只知杀伐的莽夫!”藕衣少女摇首叹息不止,目露忧色,似真似假地犯起愁来:“你对刘备知之甚少,又如何可成此事!”
黑衣少年闻此目中精光一闪:“主公要我,杀刘备?”
“不可思议,还是无此胆量?”
“笑话,我几时怯懦过!”黑衣少年哂笑不止,声音冷静沉稳,“我只是奇怪,主公素来只派你我行刺达官贵人,怎的今日却教我去杀刘备?”
“我方才说过,英雄自有用武之处。总与些武艺微末的无名小卒打打杀杀,你迟早也会生倦。”藕衣少女从桐树上直起身子,迎视好友投来的疑问目光,“你我三人,论武首推子昭,但若谈刺杀之强,却无人及你。主公想知道,耗尽七年心血培养出的杀手是否当得他的付出!”
黑衣少年唇角微弯,扬起一抹清淡的弧度:“可惜,我虽不畏死,但至少现下只想为他卖力而非卖命!”
“哦?何出此言?”
“击杀刘备,虽非易事,却也不难。”黑衣少年似笑非笑地挑了挑斜飞入鬓的长眉,面上的表情疏懒而淡漠,“但难的却是功成之后全身而退!关羽、张飞还有赵云,再加上新野守军,如此围堵之下……不知主公可曾算过我生还机率?”
藕衣少女“咦”了一声,笑眼弯弯,明明是算计他人却毫无愧色:“难得你有自知之明!”
“因而我方活至现在。”黑衣少年也不以为意,竟似早已习惯了一般,对藕衣少女静静道:“烦劳将主公钧令说完。”
藕衣少女也不窘迫,微笑道:“主公只欲试试,杀手与武将,究竟相差几何。不求有功,但求全身而退。”
“呵,言下之意,我只需走一遭便可敷衍了事?”黑衣少年清冷地一笑,不待她再答,已干净利落地点头:“替我回禀主公,陈奂愿效犬马之力。”
“子虚……”白衣少女温静无波的眸中泛开一丝隐忧,黑衣少年闻声转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于是白衣少女更用力地握回。
“当心些。”她柔声嘱咐。
黑衣少年笑笑,眉宇之间尽是睥睨桀骜:“遇上我,你不如替那大耳儿担忧罢。”
“唉……”幽幽一声,白衣少女亦不知是松气还是叹息,她的目光在触到茅肆时微微一凝,忽而问道:“李源现下如何?”
“他命大,那一掌已逼出淤血,死不成。”说到此处,他不禁有些狐疑地望向温如柔风的的白衣少女,瞪大了眼睛:“你怎知我未杀他?”
白衣少女看了藕衣少女一眼,果见对方已替自己答道:“你应当明白,李源还有用。”
“往后莫总将缺德之事交由我干!”黑衣少年冷哼一声,再不多话,大袖一拂便欲离去。藕衣少女看在眼里,倏忽清声唤道:“子虚!”
那人飒然转身,衣袂飞扬间,脸上表情已有不耐。
藕衣少女缓步上前,凝视着黑白分明却又玄素相谐的两位好友,低声道:“此去,便入乱世之争……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么?”
黑衣少年与白衣少女对视一眼,初始愕然,随即恍悟。有两只手伸至了藕衣少女眼前,她抬首,看见温煦的阳光下,二人眸底的笑意流转:
“知己挚交,永不相负!”
于是她也笑了,同样伸出手去。三只同样修长、温暖、坚定的手紧紧交缠,热力通过手心传达彼此,许下一世约定。
“永不相负!”
那是建安十二年,她们正值年少,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