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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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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濯在听雪阁安心休养了几日,期间裴蕴也并未再来过,每日倒是依旧有准时的汤药送来。
房中衣柜里挂满了新裁的衣物,皆是“江眠”惯穿的款式,连遮面的薄纱也备齐了,可谓考虑周全。
周濯捻了捻眉,目光放向窗外。
日渐西沉,黄昏虽至,街道上行人依旧不少,各种摊子或收或起。
最醒目的就是此时窗口正对着的牌楼,刻着“朗兴大街”四字,恢宏气派。
然后周濯就明白了,他现在身处华州城的醉月楼。
华州。
此地与裴蕴所说的杨汇河相距十数日脚程,纵使快马加鞭也需四五日。而他落水之处,离京城不过两三日的路程。
这完全是南辕北辙。
能在朗兴大街立足且长盛不衰的产业,要么东家背景深厚,要么自有独门绝技,客源不断。这醉月楼才开了五年,刚接手上一家风月管,便大斧斩新,半年间就从一个不入流的勾栏,一举成了华州权贵推崇的高雅之所。
关于这座楼,以及它那位神秘的东家,一份来自四年前的密报内容浮现在他脑海:“醉月楼东家裴三,泗州巨贾,背景深厚,与南境商贸往来密切。”
彼时周濯还想着,若能将这位东家招入户部,那群终日哭穷的老尚书们,怕是真要来他府上唱一出《万寿图》了。
当时他只觉此商贾不简单,倒是一年后见着了,才知那人是裴蕴。
以此身份为掩护,确实便于他在景国行事。
呵,还未得见,陛下就“免”了他的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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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精神养足了,也该探听探听现下的情况了。
周濯系着一顶帷帽出了醉月楼,走到一家馄饨摊前要了一碗。
馄饨摊上有三张小方桌,周濯见东边那桌有三个三四十的壮汉,面容愁苦,正喝酒谈着什么;西边的白净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眉宇间带着不羁,正吃着馄饨,桌上放着一把刀,估计是江湖人;中间的则是两位书生模样的,眼周还似青了,都像是饿了很久,在囫囵吃着。
周濯暗自思量片刻,摘下帷帽,含笑问两位书生:“可否与各位拼个桌?”
两位书生头也没抬,只含糊地挥挥手示意他自便。待其中一人碗已见底,正要招呼摊主再来一碗时,抬头看清周濯面容,顿时惊得瞠目结舌。
眼前之人眉如墨画,面若冠玉,虽唇色浅淡,但一身素衣更显风姿清雅,此刻正含笑望着他们,令人莫名感到亲切。
那书生回过神,赶紧用手肘撞了撞同伴。一声痛呼后,同伴脸上也出现了同样的呆滞表情。
周濯对此情景习以为常,毕竟也曾是名动京城的探花郎,连先皇都曾赞其风仪。
不等他二人开口,拱手道:“在下姓江,单字一个眠。初登宝地,与二位仁兄相见,顿觉投缘。两位兄台,怎得吃得这般急?”说话间,馄饨已经上了。
“我叫罗成,这位是李度添。”先吃完的书生摸摸鼻子说道。
李度添看罗成还腼腆起来了,瞥他一眼,接着他话道:“江兄这几天或在路上,可能有所不知。”说着,语调有些哽咽般。
周濯看他这般摸样,不由好奇,抽出篓中的筷子,慢条斯理地开吃,等着二人继续说。
罗成见状,插缝又叫了两碗。
李度添滔滔着:“说来不怕江兄笑话,我们二人是去年进京赶考的式子,只不过名落孙山。”说完挠了挠头。
周濯笑道:“李兄何出此言,科举取士,赴京学子个个都是胸含乾坤,之前落第,或也是官人暂与贤兄的文章不和。周某对面相有些研究,吾观二位仁兄之貌,定为入朝为臣之才。”
罗李二人听他一说,虽觉十有八九是初见承言,但都不自觉心里上亲近了些。
“我们二人都有下科再战的想法。罗兄是坪州禄泰的,我是坪州久成的。家乡远,那儿地也偏,恰好家中舅舅前年寄信回家,说在华州找到了份不错的工,家母就让我来投奔舅舅。虽然距京算不上近,但到底有水路可以直通。我就邀他同上华州,我俩合住找工,到时再一齐上京,一路好有照应。”
他俩的馄饨也上了,周濯见他二人还未讲到重点,也不催促,听着还有好一阵,吃得愈发慢,在别人眼里就是斯文优雅。
李度添的舅舅在华州临舟县县令家当管家,将他二人安置于卷宗库,活轻人闲,空下来就温习经论。他二人平日基本都待在府衙内,见近来见衙内匆匆忙忙,就问李舅。
说是恰南都府尹上京复职,陛下便命其一路相送御史大夫,然所在的船舫途经漯河时,遇上河匪,杀人烧船。
漯河水运是南都府尹管阀的,出现这等事,致朝廷命官身陨,陛下对南都府尹很是生气,但他自己也由此丧命,陛下也不能再做追究。让漯河及其支流所在州县巡察有无活口,找到立马带回京协助调查。
李度添详细地说着遇难细节,周濯垂眸搅动碗中馄饨。这些编排好的戏码,倒是比他在朝时听过的奏本还要精彩三分。
而当时他们二人听说此事,大为震惊,但这悼念的时日以至最后一日,他们方才知晓,连忙向府里告假一天,一同前往城中的墨书街。
此街听名悟意,大小书坊,经籍铺,文具书肆都开在这里,几家店之间也开有小茶馆,供书生研学讨论。据说是当地开国以来,漯河径流,商贸繁荣。城中人怕商市铜臭太过,毁了当地读书人的性志天赋,官府联合商人花钱建立了这墨书街。
墨书街最大的书坊名为听风弄墨,该书坊是从京城开来的分店,店中书源丰富,且不时会有京中官人的墨宝传来,书生都极喜在此听些“小道消息”,采买书画。
二人来此后,果然见书坊内缟素飘然,店内皆是周御史的文章墨宝,连平常卖传奇话本的地方,也都摆上了周御史的文章。
在墨书街凭吊周濯的,是华州及其下各县里的书生,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竟引来了不少人。
罗李二人到时,已经排了不少人,便想着先去别家店看看,等人少了再回来,结果人越等越多。只请了一日的假,见情况不对,罗成连拉着李度添排队去了。
凭吊结束,已近黄昏,中午未食,瞧见个馄饨摊,肚子咕噜一顿响,便坐下来急着吃。
“不是我说江兄,你别看我俩双眼红肿,书坊内有个公子哥儿在那儿像哭丧似的,嗓子都劈嘞。虽然我替周大人可惜,但想来周大人这般人物,应是文星归位了。”李度添说着,还抽抽嗒嗒,抹了两把泪。
周濯看着两位红眼书生,颇觉好笑,便转问道:“如兄所言,府尹大人亦是归去,怎得不见卖这位大人的文墨呢?”
这话一出,李度添瞪大眼睛,“罗兄,罗兄,帮我顺个气。”
不等罗成动作,李度添便嚷道:“江兄!你莫非真不知晓?”他站起身来,在周濯身边踱步,“周濯周大人十六岁金殿夺魁,高中探花!同年,《白舟赋》名动天下,先皇曾欲将文元公主……”
听他将要细数自己生平,周濯面不改色地打断:“这些江某自然知晓。周大人如此英杰,小弟岂能不知?只是那位府尹大人……”他语带恰到好处的疑惑。
李度添见他知悉周大人,便不计较,答道:“那定然是因周大人文采卓绝,天下学子心向往之。”说完,还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
周濯估摸李度添怕是自己的仰慕者,不由暗觉莞尔,目光转向罗成。
罗成会意,认真回答说:“李兄说的也对,不过我们二人来往这墨书街时,倒都不见有卖府尹大人的,大多店铺都还是卖着平时的书,就是多了些大人的文章卖卖,只有如听风弄墨这般大的书坊,才能有周大人的墨宝,引来四周人凭吊。”
说完招招手示意周濯靠近些,又道:“说实话,虽然周大人我也十分敬服,但声名决计不能将府尹大人完全盖过,让店家一点文章也不卖,”这也是周濯听李度添描述时感到奇怪的地方,“我倒是认为是上面下来的示令,不许卖府尹大人的。”
罗成摸摸鼻子,笑笑:“这都是我猜的,江兄当玩笑听听即可。”
周濯心下了然,自是应好。
桌上馄饨早已吃完,此时话毕,三人相言告辞。
夜,总来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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