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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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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嘟嘟——,四周的水向周濯涌来。明明此时是八月,这水却分外寒凉。
潮流湍急,发丝在水中载浮载沉。周濯在水中迅速做出决定,顺流向南,那里河道分支多且浅。正要游动,一声轰鸣,身后却袭来一股热浪,周濯回首,只见火光冲天,木屑混着湖水向他砸来,原先精巧雕栏的湖舫,此刻全然在烈火中。
周濯顿感不妙,不待他游远,巨大的冲力将他卷走,一阵晕眩后,便归于黑暗了。
雨声淅沥,官道上一匹红鬃烈马驰风而过,向京城驶去,泥泞的土道自然拂不起一点尘灰。
黑云压城,京城的雨一连下了七天,伴随着密信的传来,明安帝本该为此一扫连日大雨带来的阴霾。
身边的大公公福瑞却见平时从容不迫,不显山水的陛下,盯着刚送来的密报露出了错愕的神情,身形竟是一颤,福瑞忙招呼周围的内侍婢妾下去。
福瑞看陛下手筋尽起,似是要把纸张撕碎,随后将手探入另一袖口,神情又稍作放松。
福瑞平时稳如泰山,此刻见陛下这般摸样,不免战战兢兢。端起案座上的茶盏奉上,斟酌着开口:“陛下,可是边关有动?”虽是这样问,其实福瑞也明白,陛下登基这几年,周边国家也渐渐安稳下来,不会毫无厘头地出现什么能触怒帝颜的异动。
明安帝没有接茶,背过身,隐隐有些怒气“叫张畅来。”
福瑞不知陛下此刻的表情,但见刚刚所为,急宣禁军东统领张畅。
天刚蒙蒙亮,一批精锐骑兵从皇城直下江南;同时,京城中的达官贵人接到了一条骇人的讯息——陛下的爱卿周濯周御史于回京途中遭人杀害。
因早起而双眼乜斜的大人们个个被吓得一激灵,招呼仆人快些收拾往宫里赶去。
*
白杨浦边新雁落,红枝树间夕照过。
周濯只稍转动了眼,感觉先于对身体的控制,胸腔和腰腹的针刺痛感传来,耳边熟悉的声音悠然响起:“醒了?”
既已被发觉,他便不打算假寐,浅浅“嗯”一声,只听对方轻笑一声“这小神医果真厉害,说这三日内醒就醒,想来他说的醒了就能下床也不假。”
残阳入目,微刺痛了他的眼,抬手遮住,腰腹处刺痛渐渐明显,但身上总体无碍,适应后便起身,随即转向屋内。
满堂富丽映入眼帘,刻绣曲屏围在床周,屋内正中摆着一套紫檀木桌椅,地上铺着亚青色细织绒毯,墙边靠着雕花木制顶柜,大小古玩归置其间。
说话那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发丝微鬈,一樽红珊瑚冠子将乌发束起,金铃赤带也散在发间,身披殷红底紫绣腾云祥纹的玉绸袍子,朱红薄唇,墨眉凤眸映衬雪肤,倒是张扬惹眼得很。
见周濯瞧他,眉梢微挑,唇角勾起,从袖中抽出折扇打开,欺身向前:“周大人,这么盯着人家作甚?莫不是终于发觉本王比那京城里的人好看的多?”一般说着,语带调笑。
周濯看着来人近在咫尺,不理睬刚刚所言,拉开些许距离,拱了拱手,面色自然道:“三王子殿下说笑了,小臣只是略有惊诧,敢问殿下,周某为何在此处?”
裴蕴见他一本正经,知他刚清醒,多有疑问,直起身敛色,回道:“本王月前偶见周大人倒在杨汇河边,便马不停歇地将周大人带到本王下榻之处,寻当地神医前来诊治,亏得本王心血来潮前去踏青……”
顿了顿,又道:“只是本王……或者说“裴三”耳目皆是无能之才,从京城传来消息,竟说周大人半月前已然故去。”说完退回木椅上,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悠悠品起来,不再看他。
周濯意识已然彻底回笼,落水前后的记忆清晰浮现。他没去深思裴蕴如何“偶见”自己,只听他此言,便将线索串联起来,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复杂意味——陛下行事,果然果决。
一盏茶见了底,裴蕴起身,抖抖衣衫,冲怔愣的周濯招招手“不知周大人接下来有何安排,若大人不嫌弃,”向屋内扫去,“可在这听雪阁安心住下,凭你我的交情,自然不用在意这点开销。”
周濯回过神来,下床认认真真行了一礼,一如往日于朝堂之上的颜色,浅浅笑道:“是周濯失礼了,此番多谢殿下,个中隐秘,不便多言,某现今已“死”,也请殿下念往日交情,多多遮掩,近日劳烦殿下甚多,但眼下…也只得在此多做叨扰了。”
周濯自问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这裴蕴却只就直直盯着他,不发一言。
周濯这“待客之表”的礼节终于要绷不住之际,裴蕴凤眸眯起,貌似叹了口气“清澜,和我好生见外。”敲敲扇子,眼中满是戏谑。
周濯也不多言,现下刚转醒,也没什么力气去与他周旋,索性直接闭目养神。
裴蕴见他没接话头也不恼,总归人还在这儿,只是扬声道:“周大人,此番官身可是不得有了,本王另外为你谋了个身份,可要好生记着这份恩情啊。”话落,一纸户牒加一份简报留在了桌上。
没等周濯回答,裴蕴竟是朗笑离开听雪阁,似乎心情极佳。
周濯暂未理会裴蕴给他准备的身份,只是听到这一反常态的笑声眉头微皱,这裴蕴怎么回事?
周濯闭目沉思,想的无非是自己此番遇刺之事。
这件事本身并不值得惊讶,当今朝廷并不太平,看似由明安帝乾纲独断,实则百官之中,真心向着皇帝的寥寥无几。不是暗投帝王之叔裕王,便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而他周濯,在朝百官对他是帝党这件事都心知肚明,明安帝听取周御史建议无数,贬黜升迁亦是繁多,谁又能知是否结党营私乎。
不乏有人道:“周濯假公济私,恃宠妄为,实乃朝堂硕鼠!”
然而,任凭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来,圣上从未将其调离京都,最多不过当庭训诫,或罚没数月俸禄而已。
久而久之,朝臣们也渐渐品出了陛下的回护之意。
弹劾之风渐息,再上奏提及周濯的,多半是那些实在无事可奏、又必须递折子凑数的官员。
陛下赤笔书道:“周御史年少轻狂,然所谏之事皆有可原,或有行止僭越,言语出礼,望爱卿担待,朕亦会多加斥责。”
这回的就是当月无事可报的大理寺卿钱莞歌,钱大人看完折子只觉汗流满头。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随大流弹劾那周濯!”他后悔不迭,与同僚小酌时,三两杯下肚便将此事吐露出去。自此,再无人敢轻易上奏弹劾周濯。
陛下偏心得忒明显!
*
醉月楼天字一号内,“殿下救他,还为他找了个身份,可是为了将他收入麾下?但这周大人到底是这景国之臣……”南昭国侍卫黎四对自家殿下忙前忙后了这些天结果什么酬劳也没要,很是不解。
“你不懂,事从容才有余味,行稳方能致远。”裴蕴似乎在等着什么,摸摸下巴,高深地说道。
转头冲门口又道:“对了,东西准备好了吗?”门外手下应是。
片刻后,哼着小调,吩咐手下拿件清凉的蝉衣来。
黎四看着自家殿下穿着的好几层袍子,面色还颇有点,荡漾?心说,终于知道热了,这知道的是见周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来见相好呢。
裴蕴换上蝉衣,斜倚在榻上品茶。忽听隔壁“砰”的一声,似是有人拍了桌子,隐约还听见自己的名讳。
他凤眸微弯,笑意从眼底漾开,连茶也忘了喝,侧耳细听隔壁动静,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隔壁却再无声响。
周濯很快就把这份情绪收敛了,眉头的愠气倒是未曾散去。
听雪阁桌上的那张简报就是裴蕴留给周濯的新身份。
江眠,字阅棠,坪州佑安人。无父无母,自幼长于佑安鹭江镇济慈庵,后于彩萍院学艺,琴艺冠绝,现为裴三府上清客。
旁附画像,画中人薄纱覆面,眉目清朗,与周濯确有七分相似。
这身份安排得巧妙。周濯曾在佑安为官,风土人情皆熟,日后若有人问起,也不至露出破绽。
只是……这“清客”二字,在世家府中,往往别有意味。
更何况,谁人不知他周濯于音律一道,堪称一窍不通。
周濯捏着那页纸,指尖微微用力。故意的?他不由暗想。
还是,这已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