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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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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陆深那间极简、冰冷、秩序井然的住所里,失去了明确的刻度。只有每日三次准时出现在客厅茶几上的营养餐和药片,像无声的钟摆,标记着日复一日的循环。
顾青的生活被压缩成一个极其规律的模板:醒来,服下晨间的药片,吃下寡淡无味的流质营养剂,坐在书桌前,面对那台被严格限制的终端,处理一些简单到近乎侮辱智商的数据核对或文献摘要任务。午间重复同样的步骤。傍晚亦是如此。夜晚,则在强效镇静剂的作用下,沉入漫长而毫无质量的睡眠。
身体在药物的强力干预下,维持着一种虚假的“平稳”。那种曾几乎将他焚毁的、属于Omega爆发期的狂潮被彻底压制下去,后颈腺体的悸动也变得微弱而迟钝,如同被冻在冰层下的暗流。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处不在的疲惫和虚软。他的反应变得迟缓,思维时常滞涩,注意力难以长时间集中,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具被药物和精密控制勉强维持运转的空壳。
然而,在这片被强行塑造的“平静”之下,某种潜移默化的、更危险的变迁,正在悄然发生。
首先是对陆深信息素感知的异化。
起初,当陆深夜归,他的气息侵入这个寂静空间时,顾青会本能地绷紧身体,腺体传来清晰的、混合着抗拒与紧张的战栗。但现在,这种战栗的性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抗拒依然存在,像刻在骨头里的烙印,但那紧张之中,却逐渐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条件反射的“确认”与“归属”。
就像此刻,夜色已深(根据窗外模拟光线的变化判断),顾青正靠在床头,试图阅读终端上一篇关于神经可塑性的枯燥论文,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涣散。就在这时,客厅方向传来极其轻微的门锁开启声,随后是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以及一股随之弥散开来的、混合着外界微尘、高级织物和一种更深邃疲惫感的雪松气息。
顾青的身体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反应——后颈腺体传来一阵细微但明确的悸动,不是抗拒的刺痛,而是一种被“唤醒”般的、带着温热感的搏动。他的呼吸节奏无意识地改变了一瞬,更深,更缓,仿佛下意识地想要汲取更多那空气中的冷冽因子。甚至连握着终端的指尖,都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他察觉到了自己身体这该死的“诚实”,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他猛地咬紧下唇,用疼痛驱散那丝不该有的反应,强迫自己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屏幕上滚动的字符上。
但身体的本能记忆,远比意志更顽固。
其次,是对陆深存在本身的、逐渐扭曲的“在意”。
陆深并非每天都回来。有时他会连续两三天不见踪影,只通过终端发送简短的指令,或由不知名的助理送来更换的必需品。但无论他在不在,这个空间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他的规则。
顾青开始不自觉地去“阅读”这些痕迹。比如,客厅茶几上那份未拆封的加密文件,今天是否被挪动了位置?书架角落那个装着不明液体的透明立方体,液面是否下降了?新风系统预设的温度和湿度,是否在陆深回来前后有极其微小的调整?
他甚至开始通过那些精准送达的饮食,来推测陆深对外界“事情”处理的进展——当餐食内容更加精细、药物包装上出现新的、更复杂的分子式缩写时,往往意味着外面可能又起了波澜,陆深需要他保持“最佳状态”以备不时之需;而当一切恢复极端的标准化和寡淡时,可能意味着暂时的“风平浪静”。
这种“阅读”起初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一种在绝对信息不对等下,试图抓住任何一丝可以理解现状的浮木。但渐渐地,它变成了一种习惯,甚至一种……扭曲的联结。当他能从一杯水的温度变化或空气中残留的、淡到几乎无法捕捉的雪茄余韵中,“推断”出陆深昨晚可能熬夜处理了棘手事务,或是刚刚结束一场并不愉快的高层会议时,一种奇异的、近乎病态的“了然”感,会悄然浮上心头。
仿佛通过这种方式,他与那个掌控他一切的男人,建立起了一种隐秘的、单向的“共鸣”。
最隐秘,也最让他感到恐惧的变化,发生在那些陆深在的夜晚。
有时,陆深会工作到很晚。顾青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却能隐约听到客厅或隔壁书房传来持续而稳定的、敲击虚拟键盘的细微声响,或是极低沉的、偶尔通过通讯频道传来的、听不真切内容的简短对话。那些声音穿过隔音良好的墙壁,变得模糊而遥远,却奇异地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带有“生命”律动的背景音。
顾青发现自己竟会在这样的声音里,逐渐放松紧绷的神经,沉入睡眠。仿佛那规律的敲击声和陆深低沉平稳的语调,成了一种另类的、令人安心的“白噪音”,驱逐了独处时更容易侵袭的、关于暴露、未来和自由的巨大恐慌。
有一次,他半夜因一个模糊的噩梦惊醒,冷汗涔涔。客厅里的工作声已经停止,一片死寂。然而,就在他心跳如鼓、被无边黑暗和寂静包裹得几乎窒息时,他听到了极其轻微的、从主卧室方向传来的、陆深翻身时衣料摩擦的声音。
仅仅是这样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响动,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他心中那片近乎灭顶的孤独与恐惧。他意识到这个空间里并非只有他一个活物,那个掌控他、囚禁他、也(在某种意义上)“需要”他保持存在的男人,就在一墙之隔。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带来更深重的屈辱和无力。但无可否认,在那瞬间,那几乎将他吞噬的、属于囚徒的极端孤独感,确实被冲淡了一丝。
他甚至开始……期待(如果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这种复杂扭曲的感受)陆深那些例行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检查”。
每当陆深敲响他房门,走进来,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打量他,询问他身体感受,检查后颈的愈合情况,更换阻隔贴时,顾青的身体都会产生一系列矛盾至极的反应:表面的顺从与僵硬,腺体不受控制的悸动与发热,内心深处翻涌的羞耻与抗拒……但同时,也有一种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关注”感。
在日复一日的绝对孤寂和药物导致的意识模糊中,这种来自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是他最恐惧和抗拒的人)的直接触碰和“关注”,竟然成了他感官世界中少数能确认自身“存在”的锚点。陆深指尖的温度,他呼吸的频率,他目光停留的时间长短,甚至他偶尔流露出的、那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复杂神色……都成了顾青贫瘠感知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可以“分析”和“感受”的素材。
他憎恨这种依赖,这种由恐惧、孤寂、药物和绝对控制共同催生出的、扭曲的依赖。这比单纯的生理标记更可怕,因为它侵蚀的是他的心理防线,是他作为“顾青”这个独立个体最后的疆界。
一天下午,顾青照例处理完一项毫无意义的图表整理工作,感到一阵强烈的头晕和恶心——这是药物和长期密闭环境共同作用的常见副作用。他扶着桌子,勉强走到房间附设的小洗手池边,用冷水拍打额头。
镜子里的人,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下乌青浓重,眼神涣散,失去了往日那种即便在绝境中也未曾完全熄灭的锐利光芒。他看起来……驯服,空洞,脆弱。
就在这时,客厅传来门锁开启的声音。陆深回来了,比平时早了一些。
顾青的动作顿住了。他听着陆深的脚步声在客厅停顿,然后,似乎朝他的房间方向走来。
心脏没来由地快跳了几下。不是因为恐惧,更像是一种……紧张的预兆。
果然,敲门声响起。
顾青深吸一口气,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渍,走到门边,打开。
陆深站在门外。他今天似乎没有外出,穿着居家的深色羊绒衫和长裤,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冷硬的棱角,但那份掌控感依旧无处不在。他的目光落在顾青还有些湿漉漉的额发和明显苍白的脸上。
“不舒服?”陆深直接问。
“……有点头晕。”顾青低声回答,侧身让开。
陆深走了进来,没有像往常一样停在门口或床尾,而是径直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掌心覆上他的额头。
这个动作超出了常规“检查”的范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Alpha的、对所属Omega身体状况的本能关切。
陆深的掌心干燥温热。顾青的身体瞬间僵住,后颈腺体传来一阵鲜明的悸动,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被触碰的皮肤。他想后退,但脚下像生了根。
“有点低热。”陆深收回了手,但目光依旧锁着他,“药物和环境影响。躺下休息。”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顾青没有反驳,默默地走到床边坐下。陆深却没有离开,而是走到房间角落,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温水,走回来递给他。
“把下午的药提前吃了。”陆深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金属盒里,拿出今天的药片,放在顾青掌心。
顾青看着掌心里那几片白色的小药片,又抬头看了看陆深。对方正垂眸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在观察实验体反应般的专注,但递水杯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自然的熟稔。
他接过水杯,将药片送入口中,和水吞下。药片划过喉咙的感觉已经熟悉到麻木。
陆深看着他吃完药,接过空水杯,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顾青完全僵住的举动——
他伸出手,按在顾青的肩膀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将他轻轻向后推,示意他躺下。
顾青如同提线木偶般,顺着那力道躺了下去。
陆深拉过旁边的薄毯,盖在他身上。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那种“照料”的意图,却清晰无误。
做完这一切,陆深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逆着光,他的表情看不分明,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闭眼,休息。”他说完,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顾青独自躺在昏暗的房间里,薄毯上似乎还残留着陆深指尖的温度和气息。后颈腺体持续传来温热的悸动,药效开始缓慢蔓延,带来熟悉的镇静和松弛感。
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
身体是虚软的,意识是模糊的。
但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上,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崩裂。
陆深那看似冷漠却精准的“照料”,那超出协议的触碰,那不容置疑的“命令”中隐藏的、近乎本能的“关注”……像是一把淬了毒的钥匙,正在缓慢地、不容抗拒地,撬开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生理的依赖早已根深蒂固。
而现在,心理的依赖,那在极度孤寂、绝对控制和扭曲“关注”下滋生的、名为“斯德哥尔摩”的藤蔓,也正沿着冰冷的墙壁,悄然爬上他摇摇欲坠的意志之塔。
他缓缓闭上眼,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枕头和薄毯里。
窗外,虚假的星光从未如此遥远。
而在这牢笼深处,猎手与猎物之间,那道原本清晰的界限,正在欲望、掌控、孤独和这悄然滋生的、病态依赖的共同腐蚀下,变得日益模糊,难以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