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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花雨为筹 ...

  •   “唔……师尊……”

      晨光穿透窗棂上特制的薄云母片,滤成了朦胧而柔和的暖金色,恰好落在乌见雪微蹙的眉心上。她自软榻上缓缓睁眼,完全不知方才于梦魇中呢喃了些什么,眼睫之上还残留着些许清泪,被她抬手随意抹去。

      窗外竟是个难得的艳阳天,锦官城上空的阴云散尽,远处雪峰顶上的皑皑白雪反射着刺目光芒,竟将室内也映得亮堂了几分。

      她在绵软的衾被中躺了一阵,忽闻有人叩门:

      “楼主,我带人过来了。”

      是青灯,他声线软又绵,分明是个二八少年郎,却因生于姑苏水地,说起话来嗲嗲的,浑似个女娇娥。乌见雪初遇他时他正随阿母沿街卖艺乞生活,被一群大汉围拢调戏,身陷囹圄依旧含笑歌唱。乌见雪偏头却见他双眸泪光闪闪,心头一软,就留了他进雪楼,初也不敢言语,笨手笨脚,心系母亲得很,乌见雪放他回去时,他母亲已溺了井,死时手里紧握一根打水的绳。乌见雪心忧,又将他带了回来,因心中有愧,放任他在雪楼随意待了半年,对所有事件慢慢熟络起来再安排他行事。

      青灯人比腔软,心思纯良,不爱耍,凡事听话,至今对楼里事情愈发得心应手。

      “进来。”

      乌见雪起身伸了个懒腰,声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微沙,却也清晰果断。

      她顶着乱蓬蓬一头青发坐到妆台前开始自顾梳理。

      青灯无声推开门,带进一个比他年长不少,高了快两个头的成年男子。
      该男子面如冠玉,身如松立,大好的年华与外貌,却总顶着一脸不解的愁容。

      闻檀冷而薄的面色淆进室内温馨的暖,很快映出两片桃花似的粉。

      乌见雪双眸向铜镜,视线绕在铜镜里的闻檀,见他鼻头的血色已经消失,一身笔挺体面,细眉一挑,停下手中牙梳,道:

      “昨日鹤廊里的雪开始融了,青砖上水淋淋的,不好行走,青灯,你带这人去擦扫。”

      青灯眸光一瞥,他自知道闻檀本事高低,小小年纪心中顾虑颇多,一时不知如何接应,他看向乌见雪背脊,嗫嚅两声,道:

      “楼主,今日鹤廊当值的是朔月,他待会儿就来,现正在前厅取热水呢。”

      他嘴上说着话,手里牵起窗帘的绳,一手放下薄如鱼鳞的霞光纱,一手牵上厚重的兽绒帘。绒帘一上,室内顷刻亮堂许多。烛灯接连熄却,门扉处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

      “楼主,洗漱的汤水来喽。”

      朔月朗朗的清音伴着楼外的早钟而来,悦耳催人醒。他自小跟在乌嘉树身边,行事多半染了他的风火,可到底学表不学里,十七了,内外仍缺了几分稳重。

      他进门时两只手端着一盆热汤,水面跟着脚步一直晃荡。嘴上还断续念叨着什么,静悄悄的屋室向来因他的急性醒转。

      “来喽,来喽。”

      朔月将汤水搁在檀架上,银盆一松,两只手立刻掐住左右两片耳垂,嘴里呼呼不止,面颊随他的步履生风漾起霞红。

      “你腿是跟谁借的吗?着急还吗?”乌见雪瞥他一眼,有些无可奈何。
      楼内早有规定,行要稳,坐要端,可这乌朔月与乌嘉树连着族亲,偏就是个例外,乌见雪见他屡教不改,也只能放纵。

      “不是啊,这腿还能借的吗?那锦官城里的瘸子可有得救了。”朔月很认真的摇了摇头,将棉巾浸入水盆后拧干递到乌见雪的手里,又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牙梳,熟稔地替她顺着发丝。

      乌见雪将脸覆于巾下,轻叹一声,又一次放过了他。

      青灯灭干净室内烛火,扭转过身来,道:

      “楼主,今早嘉树哥哥安排了婆子去集市采买了十箩筐的螃蟹与鱼虾,说是要留北境的客人夜宴。哥哥说吃饮方面您无需操劳,单就是曲乐方面,他不懂,要您定夺才是。”

      乌见雪取下棉巾,讷了片刻。

      她并没打算留莫寒山饮宴,城中百商都知道饕餮门是块肥肉,却不是良肉,邪门勾当没少做,若将此门生意铺张宣扬,日后饕餮门惹了是非,难免要牵扯雪楼一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倒是巴不得莫寒山得了便宜就走。

      恐是师兄今早出门,于街上碰见了饕餮门那行人,本意避开,却被笑里藏刀地阻拦。那莫寒山定也当着众目睽睽跟师兄道了“喜”,顺带谈了潮汐晶一事以做把柄。看来这饕餮之长确实如传闻那般不好应付,可潮汐晶也只是闲谈了片刻,他们哪来这么大的底气……

      乌见雪心头一黯,转又一笑,道:

      “青灯,吩咐下去,螃蟹不够,十筐怎么够呢?这许多人。”

      青灯闻言神思一凝,掰了手指头认真算算:

      “不多,也就九十二个,一筐有两百只呢,还有鸡鸭鱼肉,怎么说也够了。”

      乌见雪依旧道:“不够。”

      青灯也不算了,暂听吩咐,道:

      “那楼主您想要多少?我传话婆子去采买。”

      乌见雪洗干净脸后开始描眉:

      “今年雨落得好,雪也下得适当,大暑时莲藕连街卖,稻米都满了城仓,想想郊外蟹场也是落了满,临近新年,运进来的螃蟹肯定多得没地方安置。穷家百姓吃不起,贵府人家又偏爱挑极品,很多螃蟹都贱价卖出,蟹农挣不了许多。”

      她眉描得不好,话说得越多,描得眉越是歪歪扭扭,朔月站在一旁看在眼里,想笑又不敢笑,连忙扯了话题,道:

      “别说我们楼主大半年在屋里躺,知道的事可真多。”

      乌见雪听见了他话里的笑,她太了解这个人,又看看镜子里自己一边高一边低的眉毛,略有不满,用棉巾胡乱一擦,擦得满脸污,朔月见状一只手捂嘴,心里定然打趣得紧,她更是不悦,道:

      “就你话多。今日我要去一趟花雨舫,你去安排车马,我出门要是没看见行轿,就亲手把你的腿安在城门口的瘸子身上。”

      朔月憋着笑应了句是,扭头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青灯疑惑他究竟笑些什么,偏过头默默往铜镜里一瞧,见乌见雪一张玉脸被黛笔搅得青黑,也是噗嗤一笑。

      他笑得美,桃花眼弯弯,瞳仁里水色潺潺,叫人不忍气他。

      乌见雪唤他:“你可能帮本楼主描眉?”

      青灯走过来打湿棉巾,道:“小可天生浓眉,从不画眉,若是画眉,指不定要被朔月那哥儿戏谑到什么时候呢。”

      他将棉巾拧干递过去,让乌见雪擦干净脸,无意向门外一瞥,只见倚在门口的闻檀,便随口道了一句:

      “闻公子会,昨夜我们安排他坐在此处,见他捻住此黛笔的手势熟稔,想来没少为人描眉。”

      闻檀听这话抬眸看向此处,恰巧乌见雪也扭头看向他这边,稍一对视,只他粉脸糯糯,便毫无顾忌,道:

      “你会描眉?”

      闻檀不语,视线略一移开,一身傲骨倚靠门边。

      乌见雪招招手,道:“你过来。”

      闻檀见状不理,执拗道:“我乃清虚宗宗主,仙门翘首,怎可能为尔等描眉?”

      乌见雪闻他傲骨临霜,冷嗤一声:

      “仙门翘首?债门翘首还差不多,真是固步自封,两耳不闻窗外事。青灯,你将清虚宗的外债算给这位翘首听听,让他开开眼。”

      青灯嗯嗯两声,立刻掰了几下手指头,片刻后抬头,道:

      “自去年紫微山千岁长老食丹而亡一事之后,清虚宗门下十二丹室生意就逐日下倾,中州内外修真大家接连退丹索赔,加上各位散修食丹而伤的补偿金,约莫已经亏下四万车上品灵石,换算该有一百余五万两。可这已经是今年春日的数,到腊月都过了许久,秋日灵石价格已经上调,到现在应该亏得更多吧。咦,闻公子,你当日于沱江行舟,送的可是制丹材料?你们宗门已经鲜有入账,要那么多丹料是为何?”

      闻言,闻檀眉心一锁,总有很多狡辩淤堵于胸,可事实在表,也是有口难言。乌见雪撇嘴,笑意不减,道:

      “那可不是什么丹料,怕是清虚宗长老要制毒以抗债主,运的毒料才是。”

      闻檀没有否认,也没有首肯。这一来二去,耳朵也是耐不住磨,斟酌片刻后默声迈进门槛,径自行至乌见雪身前,一手接过她手中的黛笔,另一只左右也不知如何放。

      阳光斜斜一照,在二人脸颊上洒下一层微烫的金,乌见雪一时只觉得闻檀的冷脸也没有那么冷。他用琥珀色的瞳孔细细打量着她的脸庞,恍惚间竟也流露出一线清泉般的温柔。

      她不住讥诮:“闻公子,不会是我说了你不爱听的,你打算在我脸上化乌龟王八吧?这点幼稚伎俩,我劝你最好不要轻易行事,传出去多丢脸啊?”

      “你不画便算了。”闻檀站着,乌见雪坐着,他居高临下,面容一肃,似又回到了宗门学堂里讲课时的威严庄重。

      “自然要画,不画如何出门去?”

      乌见雪真也信了他,微微抬起下颌,令他用另一只手捏着,又任他捻着黛笔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描,慢慢地画。

      窗外艳阳又融了积雪几寸,闻檀住了手,左右打量一阵,没有再落笔。

      “可以了?”乌见雪见他不再动作,也是疑惑,立即转脸端镜自赏,果真两片黛眉由深至浅,描得端端正正。

      她的眉毛本就一长一短,生来如此,旁人不理,她自己却在意得很。今日被闻檀一描画,简直令她对自己的美貌又认可了三分,故不禁点头道:

      “手艺尚可。青灯,今日午膳赏他些金桔蜜饯。”

      闻檀得赏,无声将眉笔置于妆匣,青灯上前递过棉巾让他擦拭指尖。乌见雪顾影自爱道:

      “蜜饯热水煎煮,清服入喉,可润肺避寒。”

      闻檀不语,指尖被棉巾捂暖,心头也没不再一味地冷。

      这一番对谈实也少了许多的恩怨情仇,不可缓解之过往。艳日之下,仿若二人是多年再见的故友知己,虽有些距离,可再会又是那样的难得。

      “更衣。”乌见雪满意起身,引着青灯走进帐内。

      青灯放下金丝帘帐,将闻檀隔在帐外。半刻之后,乌见雪出帐,她已换下昨日那身装扮,择了一套雨过天青色的织锦长裙,外罩月白绣银色暗纹的广袖长衫,衫面上绣着鹤,月,松柏等雅物,腰间束着同色丝绦,悬一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佩。

      出帐后将长发绾成简单的云髻,只簪一支素银镶淡蓝宝珠的步摇,几缕碎发垂在耳侧,衬得脸庞愈发剔透,也掩去了几分眼底的冷冽。

      她刻意淡化了些雪楼楼主不食烟火的出尘之气,添了些许锦官城内闺秀的雅致,却又在那通身的清冷底色下,显出一种不容亵玩的雅致。

      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乌见雪这一番装束,令之前一分调笑两分计较的俗世之气全消,又回到了那副云出绝尘的仙人之姿。

      闻檀不住将视线偏向于她,时过至今,乌见雪那副弱不禁风的姿态只能留在记忆之中,已经不可能再在现实中重演。

      待乌见雪将视线靠过来,他猝然别过头,继续沉默。

      乌见雪无心理会他,命青灯找了件青袄给自己罩上,后对镜自照一番,道:

      “你命人去将城内外所有蟹农的鲜蟹收购,趁早运进楼内。例外下一百二十五封敬帖,邀请锦官城各大商户食此鲜宴,就说北境饕餮门主送了五十五车马肉以贺锦官新年,我作为还礼,邀锦官城内各大商首同远客共贺新年同食年宴。记得要顶好的纸笔,用词恭敬,不容有错字脏污。外有,和同各大酒栈,邀请城内所有百姓食宴。食饮之资,你安排人去算着,明日报来我这里,切记今夜不让锦官城一人空着。桌椅不够就将食物送进他家门里去。还有,包一些糖果蜜饯,往城内小儿手中挨个派发,记得脾气好一些,别再出差错,惹哭了他们,你们可没好果子吃。至于曲乐,就挑灯戏,太过拗口高深的一律不要。”

      青灯牢记这些吩咐,眼睛一亮又一亮,手上仔细理着披肩,嘴角噙满笑意。虽他性子慢,却也极爱热闹。可忽而表情一滞,似乎想到了什么,嗫嚅一声,道:

      “清虚宗的幽篁丹室也在锦官城内,需不需要下帖?”

      乌见雪系领扣的手指一顿,目光慢慢移到十步之外的闻檀脸上,若有所思,道:

      “自然,不过这帖,要我楼中一个新人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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