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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帐暖春深2 ...


  •   昔日至高无上的仙师狼狈起身,用衣袖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向来倨傲的尊者受如此大辱竟一直不语,只默默收拾好倾倒的银盆,再用棉巾擦干净地上的水渍。

      乌见雪疑惑于他的脾性转化,亦不解于自己是否真的本事大到伤其心脉,打得他疼了,怕了,否则他为何一直隐忍不发。

      她收回脚,一时不再想着发难,落足起身一手捞捉闻檀手腕,食指在他腕心青脉上狠狠一掐,仔细一探,着实不见有任何强劲的灵流来往,更多的是自己渡进他身体里的丝丝如绵的寒息,这些息流裹着他温热的紫府,正慢慢磨掉紫府的温度,她只要稍一动念,闻檀就能冻死在她面前。

      闻檀是真的怕了。

      “任你昔日如何恣意。”

      乌见雪甩掉他的手,翘着腿坐下,半是骄傲半是得意道:

      “在我面前,不过一个肉骨凡胎,也是知道疼,怕我罚的。去,这水冷了,打盆温的来。”

      闻檀没有一声的辩驳,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端着银盆出去。

      两个少年侍从吃饱了,说说闹闹穿过长廊,在门口整衣而待,正犹豫着要如何问候,抬头只见闻檀一脸愁闷,端着洗脚的盆从门内出来,俱嗤嗤闷笑,挑眉望内,见乌见雪脸色铁青,脚底下水漫金山,知道主子生气了,又不敢再胡言,笑声渐敛,老实候在门外。

      闻檀端水回来时他们一人一边帮着开了门,门内乌见雪正慢条斯理地剥着脆皮核桃,听到门开的声音,眉毛也懒得抬一下,等人回到自己眼前,把水放在椅子下,她才挪挪身子将双足放入水中。

      闻檀仍不自觉,立在旁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又“咳咳”两声,示意他蹲下身体,为她清洗足面。

      可等闻檀将手伸进水里,指尖才触碰到她嫩白而滑的脚面,眼下水流又是一晃,再次扑到了他的脸上。

      这次比上次还要猝不及防,水流顷刻在他发丝和脸上汇成一缕缕的,泉流般零零落落地淌着,一些水珠迸溅到了他的围领和肩膀,很快就洇湿了一片。

      乌见雪双足细小,可力气大,踢得高,见他狼狈正心生得意,才要开口刁难,双足足腕便被眼前人伸手猛地一掐,忽又一按,刹那不再胡乱动弹,老老实实踩进了盆底。

      闻檀一只手便可牢牢将她瘦小玲珑的双足稳稳捉住,她越是竭力挣扎,他的五指越是如藤狠狠缠绕住她纤细的足腕,另一只手则用棉巾轻轻拂拭过她细皮嫩肉的脚面。

      乌见雪的脚并不脏,雪楼四处铺着雪绒,她虽赤足来回走动,可也染不上多少的尘埃,闻檀清洗一遭下来,水色依旧清澈见底,只是乌见雪的足腕红得厉害,还留着他一圈圈的指印。

      闻檀没有给别人洗过脚,下手没轻没重的。他掌权多年,最是不喜反抗违令他的子弟。乌见雪挣扎地越厉害,他就掐得越起劲,不知不觉,她的足腕已红了一片。

      他心中升起丝缕仓惶,还没来得及拧干棉巾为她擦拭足面上的水珠,手中蛮横的劲倏地一松,乌见雪借机奋力朝上一踹,顷刻间银盆倾倒,水花四溅,狐白绒毯又湿了一层。

      闻檀被她踹倒,面朝下伏在地上,脸上受痛,面中火辣辣一片,鼻腔里瞬间涌出一线温热的血腥,痒痒的,抬手一触,两根指尖滴着红。

      乌见雪看他鼻子下两线红丝,收回了脚。再见他有苦难言的委屈模样,联想到数年前他坐在她面前面如冰玉,一本正经讲学的样子,一时哭笑不得,甚至觉得有些如坠梦境。

      片刻后她收回涣散的眼神和乱晃的双足,胡乱找了一片干净的绒毯,在上边来回踩了几趟,把水踩干,又提起裙裾,倾身落座妆台前,思绪有些混乱地开始拆解头上的发钗。

      她目光从镜面上的自己渐渐偏移到了身后一言不发用亵衣的袖子擦拭鼻血的闻檀身上,被果香渲染得湿润甜蜜的双唇缓缓地翕动:

      “真是笨手笨脚。”

      闻檀的目光来到了她的身上,与镜面中她的双瞳对视。她被他些许埋怨的目光扎了一下,喉间的话语噎住片刻,稍即肃声道:

      “已经子时了,我要睡觉了,你的房间在旁边的偏室里,收拾好这里的一切,你就跟朔月他们休息去吧。”

      她心中烦闷,解钗得双手乱做一团。

      门外候着的少年小心翼翼探来视线,匆匆扫了几眼。乌见雪察觉到门扉开出一条线,即刻别过头来,说:

      “你们两个进来,把他带回你们休息的楼阁去,好好教他怎么做事,免得以后再出差错。”

      青灯朔月脚尖贴着脚后跟进了门来,匆匆扫了眼室内狼藉,一声不吭收拾残局。

      青灯正要携住闻檀的右手将他搀扶起,寝居的门被人叩了三叩,乌见雪梳发的手顿住,瞳仁一转,面色慢慢凝重起来。

      “进来。”

      她摆了摆手,道:“你们两个快些带他离开,笨手笨脚的,看着就烦。”

      听她如此评价,青灯朔月手上动作陡然快了许多,闷头做事,三下五除二便将地板擦干,湿漉漉的毯子换掉,连椅子上被打湿的狐裘也收拾得一干二净,一粒水珠也不留。

      门外的人推门进来,他们收拾好一切,正好出去。

      进门来的是一个面裹轻纱,发缠偏髻,额心点了一颗朱砂,生着一双勾魂凤眸的年轻女子。

      女子身穿淡蓝袄裙,裙围虽厚笨,却仍可见其身姿摇曳生风,外加其一身脂粉暖香,眉眼软糯,浑不似雪楼之人。

      女子径自行至乌见雪身后,屈膝拘礼,眉心一蹙,道:

      “楼主,花雨舫又有人……”

      乌见雪端坐不响,手上的梳子慢条斯理走过青丝,手指不紧不慢捋着发尾,一双冷眸看向镜中,自己身后的人。

      女子见她不语,抬眸一瞬,与她镜中双眸对视,见她柳眉一压,便知晓其中深意,少时抿住唇,等门扉稳稳阖上,才又开口道:

      “楼主,花雨舫又有客人吐血身亡,这个月都第三回了。”

      彩舟摘下面纱,露出丹唇,话音落下时,乌见雪手中的梳子恰好停在了发尾。铜镜里映出两张脸,一张冷如霜雪,一张艳若桃李,却被同一件麻烦事惹得不能舒顏。

      梳齿没入发根的力道,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镜中,乌见雪那双总是凝着霜雪的眸子,微微眯起。她没回头,声音比梳过发丝的风更淡:“彩舟,我让你打理花雨舫,不是让你做个报丧的雀儿,你也知道这都一个月了,每次禀报都是这一句话,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人死了,便埋了,禀告我,他就能死而复生吗?”

      彩舟屈着的膝又软了软,额心那点鲜艳的朱砂一黯。

      她即刻收敛愁色,详尽道:

      “楼主明鉴,彩舟不敢。只是……事态已非寻常风月纠纷。死的三位,一位是蜀锦行会的闫大掌柜,一位是盐铁司的副使,昨夜那位……是刺史夫人的胞弟。彩舟打听到,这三位常年流连歌舞舫,于酒池肉林中消磨日月,本来就一副骨瘦魂销的将死模样,近三月来,又接连染上了一类金丹粉末,日夜如茶饭食,形色一日不如一日。歌舫的姑娘们都道,这几位体虚怕寒,身上没一块肉是热的,就算扔进最烫的澡池子里,都煮不暖的,早死也是预料之中。只是他们死状过于古怪雷同,七窍流血,牙齿深黑,眼仁都发青,中毒的厉害。若是寻常风月之溺,彩舟自然不敢打搅楼主,只是这些粉末查处不明,损人不轻,锦官城衙门又不肯管,若再在歌舫中流行,恐伤及歌舫生意与名声。楼主,我们姐妹们实在无奈才来寻您的,您想想办法吧。”

      彩舟声丝逐渐绵软,或许是惯在男人怀中周旋,养出了一身软怠娇嗔,听得人心头发酥。空气凝了片刻,唯有梳子滑过如瀑青丝发出的细微声响。

      乌见雪经营雪楼丹药生意的同时还投资锦官城内河上那艘最奢华的花雨舫,这番动作本就不是为那点银钱进项。锦官城水路通达,商贾云集,多少消息在推杯换盏、莺歌燕舞间流转,多少关系在笙箫笛管中悄然维系。雪楼卖的是延年益寿,增加修为的仙丹、驻容养颜的妙药,座上宾非富即贵,非仙即道。而花雨舫,便是她另一只探入这繁华泥潭深处的手。彩舟是她亲手安在市井浮华的一朵最为华贵娇美的牡丹,身为舫中花魁,色艺双绝,更难得的是心思剔透,多年来从未让她失望。她一番软腔软调虽令她一瞬心烦,却也并未动一丝怒意,只凝眸片刻,稍即道:

      “逍遥散?”

      她终于搁下玉梳,青丝半绾,垂在肩头。

      “是的。”

      彩舟抬眸,眸光一亮,眼底那点惯常的软糯甜媚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凝重,“那三位客人都说过,此物形如金粉,初尝无味,只觉沙涩。第二次,便如登极乐,筋骨酥软,快美难言。待到第三次……便离不得了。近来舫中豪客,暗地竞相求购,私下交易,难以禁绝。那三位,皆是瘾深毒入脏腑,呕血而亡时,面上竟还带着笑……”

      乌见雪站起身来,撩开绒帘,放眼窗外。夜已经足够浓了,除却长廊上侍人们点起的几盏明火还在飘摇,一点天光也无。

      一丝凉气探进来,撩得她发丝一松,她即刻放下帘子,转身回来,坐于暖呼呼的满是兽毛的躺椅上,身体慢慢下陷,四肢渐渐回温。

      她抬头,凝重的神色因为身下的暖意转瞬舒展,不过多少仍有点倦色,她强撑着困意道:

      “此物一年前就出现过了,在官员商户间来回游走,行踪不定,食用过的都缄口不言。年关我拜访城中百商,十中有三面色发青,嘴角垂涎,神思恍惚时凭空自问自答,模样怪异得很。我派了雪侍一路追踪,暗中查探了两月,发现此物最初从几个菜集集主手中流出,但追至锦官城西郊三十里,线索便断在一处名为‘忘忧栈’的荒村野店。那店里只有一盲眼女子和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哑儿。雪侍扮作过路商旅、求药病人,甚至官府查案,几番周旋试探。那盲女终究目不能视,却耳力惊人,心思诡静,口风更紧得滴水不漏。孩童懵懂,只依偎那盲女身旁,问什么都摇头。店里除了粗茶淡饭,寻不出半点异样,更不见什么‘逍遥散’。雪侍不敢打草惊蛇,只得退回。或因我们有所追究,两月内风平浪静,不料如今卷土重来,甚至变本加厉。”

      室内暖香氤氲,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寒意,乌见雪的指尖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一点,紫府寒息瞬间凝了一滴水化作绿豆大小的一颗冰粒。

      她经营雪楼,立足于此,靠的从不是一味慈悲与济世救人,她从不没心没肺地行善积德,更不相信什么互利共赢的鬼话。只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就算毁了雪楼,也要让对方尝尽苦头。

      数月前她浅尝辄止,袖手旁观,不曾想这火如今还是烧到了自己身上。若此时再视若无睹,恐背后卖主得寸进尺,真要在自己头上点火。

      她指尖慢慢摩挲,让那颗冰粒彻底消融在自己的指腹之间。略一凝眉,只道:

      “你先回去,好好处理死者家门事宜,若他夫人阿姐要闹,不要怕撕破脸,凡事有雪楼。出后门时于门廊中找来落天灯的嘉树,我与他有要事商议。”

      闻言,彩舟不再幽怨,围起面纱之后退身出门,门扉才闭,不消片刻又被人莽撞推开。一道沁骨寒流来势汹汹,激得软椅中的人薄肩一耸。

      乌见雪不悦,眉心拧作一团,没好气道:

      “乌嘉树,你要我说多少遍?这门非得开这么宽不可是吗?”

      门板“哐当”一声撞在墙上,卷进的寒风瞬间扑灭了室内暖炉的余温。一个高大的藏蓝身影裹着满身寒气与雪沫子踏了进来,随手把门扇又往后推了推,敞得更开。

      来人眉眼飞扬,轮廓与乌见雪有几分相似,高高的马尾以银冠束拢,鬓边几丝鬈发更显疏朗不羁,正是她师兄乌嘉树。

      他仿佛没听见师妹的责备,搓着手凑到暖炉边,嘴里哈出白气:

      “这鬼天气,雪粒子打得人脸疼。我说阿雪,你这雪楼哪儿都好,就是这门轴该上油了,吱呀呀听着费劲,我这是帮你试试。”

      乌见雪看着他被寒气激得微微发红的鼻尖,那副总是没心没肺的样子,眉心拧得更紧。她没接话,只是冷眼看着他。

      乌嘉树自顾自倒了杯热茶,咕咚喝下,才像是刚想起来似的,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随手扔在乌见雪旁边的矮几上。

      “西市老李头的桂花酥,排了半个时辰队,趁热。”

      油纸包散开,甜香混着寒气弥漫开来。乌见雪瞥了一眼,没动。

      热茶下肚,哄得人一身发暖,乌嘉树这才站直了身子,拍了拍沾在衣襟上的雪粒,又紧了紧腰上擦得发亮,却伤痕累累的牛皮革带,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稍稍收敛,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紧闭的门扉,又落回乌见雪略显苍白的脸上。

      “我见彩舟刚走,步履匆匆,额上朱砂都没点正。”

      乌见雪闻言冷哼一声,道:“你这德行,穿堂过户巴不得把房顶给掀了,面对身娇体软的姑娘,倒是比谁都上心。”

      乌嘉树囫囵吞了颗蜜枣,摆摆手:

      “不敢不敢,别贫嘴了,有什么事快点吩咐,我还要落天灯呢,夜里刮风,楼里灯笼虽然是布织的,但还是经不住霜,坏了好几盏了。”

      “花雨舫又死人了。”乌见雪眸色淡淡,继而一挑眉道:

      “不知师兄有何看法?花雨舫里可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师兄别不心疼啊。”

      话味玩闹,可乌嘉树听罢脸上的笑容愈浅,眸色愈深。

      月楼时期,他是乌夜行最得力的影子,专司从那些送来销赃的不法器物,弄虚作假的账本,冤假错案的官簿,走的是暗道,行的是欲盖弥彰,他历尽风霜,看过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人物,一双眼眸如永不熄灭的鲛烛,是亮是暗,心中自有定数。委托人细心编织的真心或假意,他都能凭借一声喘息与一丝飘忽的眼神而断定。乌夜行死后,他看似跟着她转了行,行了商,整日与廊下小厮插科打诨,但乌见雪知道,他那双眼睛,从未真正纯净轻浮过。

      “第三回了。”乌见雪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阐述一个既定的现实与心知肚明的答案,“死的还一个比一个有头有脸。闫胖子贪杯好色,盐铁司那位手底下不干净,刺史的小舅子更是个有名的纨绔,这三人并未有过什么正式的交集,甚至互相轻视,完全殊途。但都有共同点,都有钱,都怕死,最后却都死得不太好看。”

      她说得认真,乌嘉树却心无旁骛挑了一片沾了最多桂花蜜的酥糕递到乌行雪的嘴边,笑了声,说:

      “乌鸢,张口,我喂你。”

      乌见雪看他一脸温柔殷勤的模样,两眼一眯,张开嘴坐等投喂。

      乌嘉树一手盛着碎渣,一手捻着酥糕朝乌见雪嘴边递近,等乌见雪张口要接,手猛地回抽,让乌见雪扑空。

      不过好在乌见雪知道他的把戏,不等他抽手,自己先一跃而起,捞住他的手,不让他动弹,方才不打算吃糕的,现在却认定非吃到这块糕不可。

      两人打闹到在毯子上滚成一团,僵持片刻后,那糕点还是被乌见雪吃进了嘴里。

      她吃东西一点也不矜持,学大家闺秀小口小口地啄,抿,一点也不痛快。她这一生饿的时候太多了,小时候战乱离家当乞丐,三天讨到的饭就一小半碗,还要就着又酸又涩的草片吃,后来拼了命进入清虚宗,却因为身子瘦小,没读过什么书,不认识什么字,被师门姐妹欺负,师兄弟抢她东西,所有人都不给她留饭吃,有时候两天一顿饱饭也吃不着。

      直到进了月楼,乌夜行因为她的“乌”姓给她吃了第一顿饱饭,她才知道,饱是什么感觉。

      现在的她依旧护食,纵坐拥锦官最奢靡的雪楼,依旧怕饿,依旧馋各种好吃的。虽然吃的不多,但只要想到自己饿的时候,还是不肯浪费,撑死也要大口大口把饭吃干净。

      乌嘉树嘴也刁,挑的都是锦官城顶好吃的老牌子,小街小巷里的陈年香,这次买的糕也好吃。乌见雪本来已经因为肚子上的赘肉免了宵夜这档子事,可就被乌嘉树这么一勾,将一大包,十一块的桂花糕躺在毯子上吃干净了。

      她吃得半饱,拿起最后一块糕,递到身边一样趴在地毯上的师兄,说:
      “还一块,我喂你。”

      乌嘉树早就馋了,就是一直不肯说,他瞥了一眼她递过来的手,强撑着馋意道:

      “我才不要,你肯定学我骗人。”

      乌见雪把糕直接贴在他的唇边,说:

      “我都吃饱了,骗你什么,快点快点,我手都举累了。”

      乌嘉树张开嘴,乌见雪把手一抽,看他上下牙嘎嘣一碰,笑得比谁都欢。

      乌嘉树别开脸,把桌子上的蜜枣一个个塞嘴里。乌见雪看他委屈,自己也玩累了,脸靠在他肩上,把糕递过去,说到做到喂进他嘴里。

      室内炉火咧咧,温度暖得似六月艳阳日,糕在这样的温度里甜得像新取的蜜,蜂蜜的甜润得人喉咙发软,桂花的香缠得人眼皮发倦。

      乌嘉树早闻西市老李头的桂花酥乃百年铺,王室钦点锦官第一酥。排了三个雪夜才等到这么几块。他曾身为影侍,见过无数珍宝,食用过无数珍馐,还是第一次将几块面皮放进襟怀揣得那样紧,小心翼翼生怕散了蜜,掉了温,归路上一刻都不敢耽搁。

      好在归来的早,揣得深。在廊下等了那许久,竟然还温温甜甜的。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条丝巾,轻轻擦拭掉乌见雪嘴边的残渣,软声道:

      “别蹭我衣服上,我这外衫可新,又贵。”

      乌见雪有些倦,他肩头刚烤了火,温温的,她喜欢,像猫一样越贴越近,少顷,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肩窝。

      “逍遥散。”乌见雪缓慢吐出这三个字:

      “那些人都死于逍遥散,这是味毒,且容易上瘾。”

      乌嘉树哼了一声:“名字倒起得飘渺醉人。”他转过头,看着乌见雪,“师父在的时候,锦官城地下流转的‘好东西’,哪样不经月楼的手?或是估价,或是牵线,或是……让它彻底消失。师父常说,有些东西,沾了就不是买卖,是业火。这逍遥散,来路隐秘,效用也是不干不净。”

      “你觉得有关?”乌见雪问。乌嘉树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月楼和师父。

      “手法。”

      乌嘉树将乌见雪松散的发丝捋了捋,无意识地用手指挡住梳齿拨弄:
      “师父的死,现场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合常理。这种‘逍遥散’,杀人于无形,让人沉醉着死,死后还带着笑……也是一种过分的‘干净’。” 他放下手,眼神变得深冷,“我查了两年,师父最后接触的一批‘货’里,有几件来自西域的秘药,记载模糊,只说是‘极乐引魂,慎之慎之’。我怀疑,师父早就查到了这些逍遥散的存在。”

      乌夜行。那个总是罩着厚重黑袍,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自称来自京洛幽冥之地的女人。

      乌见雪记得她被捡回月楼那天,风雪很大,乌夜行捏着她冻僵的下巴看了很久,问她叫什么,听到回答后又说:

      “你也姓乌,倒是缘分。这世道,女子不易,留下吧。”

      月楼不干净,甚至堪称污秽,专为锦官城光鲜亮丽的商户们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财货与人命,从中抽取巨额佣金。乌夜行手段诡谲,心思难测,却意外地给了乌见雪一处栖身之所,教她识字,教她看账,也教她看人心鬼蜮。直到某个清晨,她被人在城外山野的茶丛中发现,心口一个细小的窟窿,血早已凝成黑冰,身下残雪却异常干净,仿佛幽冥散人真的化作一缕青烟散去,只留下这具躯壳。

      月楼顷刻间风雨飘摇。是乌嘉树按住内部躁动,也是乌见雪咬牙站出来,以雷霆手段肃清异己,改“月”为“雪”,彻底洗白转向丹药生意。其中血腥,不足为外人道。但乌夜行的死,始终是扎在两人心头的一根刺,一根舔了毒、泛着幽光的刺。

      “阿鸢,这并非偶然,像挑好了靶子。”乌嘉树道:“锦官城中,死于该物的人聚集于花雨舫,恐是有不轨之人欲图从此压制雪楼势头。此物查至西郊便消了踪迹,恐源头就在西郊。我上月去打探了,那对母女并未离开,试问寻常百姓家,哪一户被再三盘问还能舒舒服服地做生意,越是彰显没有做贼心虚,越是有问题。”

      “那我派雪侍去盯着忘忧栈?”乌见雪此时已半梦半醒,说话懒懒的,软软的脸贴在乌嘉树的肩上时不时蹭两下,感受肩膀上的余温。

      “不够。”乌嘉树忍住痒,摇头,“对方摆了个盲女哑童在明处,就是不怕你看。雪侍的手段,对付普通江湖人足够,对付这种老油条…”他顿了顿,脸上又浮起那种惯常的、略带莽撞的笑,“不如让我去。我这张脸,在锦官城黑白两道,好歹还有点月楼时期的余威。去喝杯粗茶,总不能不给面子吧?”

      乌见雪沉默片刻。她知道乌嘉树的心思。查逍遥散是其一,更重要的,怕是顺着这条线,摸一摸是否与乌夜行之死有何微乎其微的关联。

      师父的死,是笼罩在雪楼上的雾。

      “小心。”

      她困得厉害,最终只是吐出两个字,乌嘉树肩膀的温度已经被她的脸舔舐干净。

      她慢慢离开他的肩头。乌嘉树伸出手,将她软乎乎的脸接在揉温了的掌心,又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放进暖帐的榻上。

      离开时亲手将那张扬敞开的门扉轻轻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

      关门时,乌见雪忽于梦中呢喃:

      “下次进门,轻点。”

      乌嘉树咧嘴一笑,那笑意却直达眼底,阖门之后却只余一片沉静的锐利。他整了整衣襟,伸手在自己的肩头按了按,感受那一片软香的余温,立于门外柔声笑答:

      “晓得啦,楼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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