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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帐暖春深 ...

  •   暮色在江上褪色,乌见雪酒足饭饱归回寝居,闻檀已经梳妆打扮了一番,被男侍围护在了妆台前。

      三尺长宽的镜面里,曾经那张俊美无俦,温润清高,令仙门女子俱能一见销魂的面庞如今多了几分孱弱与病相,眼珠无神地凝视前方,苍白的脸色被室内的温热蒸红,漾开两片不合时宜的粉晕。一头漆黑如雪夜的长发被梳得软润如春泉,发上绕着一圈金绳,绳上斜簪进一朵艳艳的红花。

      花瓣层层叠叠,卷舒有致,艳得滴血,看似园中新生,实则是苏州绣娘用绢丝堆的,永开不败。

      琉璃窗外夜色浓可滴墨,雪已经停了,白鹤振翅回旋,衔着一枝红梅一逃一追,耍得正欢。

      闻檀抬起瘦而枯长的右手,稳了稳发上的簪,继而被鹤鸣吸引,将视线从镜中的自己拨到了窗外的鹤。

      他爱鹤,在宗门之中就曾养过一只,不似雪楼园中这般鲜活自由,而是如他那般沉默颓然。前年隆冬胜雪,他出行在外,鹤终挨不住寂寞,一朝艳日飞身上云端,后俯冲而下,一头撞檐而死,倒在枫叶树下。他回去时,鹤已入土,独留下一地无人清扫的鹤翎。

      视线所及之处,小鹤追着老鹤在梅林中撒欢,就像世间任何一对父子母女凭着一颗糖在雪地里欢笑打闹,你追我赶。

      他许久不曾见这样的好景致,不自觉微微一笑,哑声道:

      “好热闹,真不知它们冷不冷。”

      一少年侍从为了让他多看清窗景,过来剪亮妆台边上的烛。

      “此鹤被我们楼主养得肥,绒羽比楼外的鹤要厚好几层,这番玩耍,恐怕还热得烧心呢。”

      烛是一丛丛堆着的,是南海鲛脂熬成的长明烛,烛心掺了金粉,燃起来时有细碎的金芒在焰心里流转,将整间寝殿映得暖黄朦胧。滋滋不断的细微声响中,烛泪顺着鎏金烛台蜿蜒而下,凝结成琥珀色的珠串,滴滴答答,被桌下的金壶接着。

      闻檀许久未与人对谈了,少年剔亮烛光的一瞬间,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渐渐有了颜色,就似春光乍泄的冰面,刹那间死而复生。

      他深褐色的双眸泛起淡金色的薄光,开了话匣:

      “我见此双鹤鹤羽俱断了一层,可是怕他们逃脱,故意为之?”

      少年道:“确实。”

      闻言,闻檀垂眸,心念自己脚腕上的双镣,心上寒生。

      少年又道:“我们楼主在菜集上见到此双鹤被关在笼子里,一身淋淋的血色,双翼被折,双足被锁,叫得凄厉,心生不忍,才将它们带回来的,养了一年,才养活泼。看它们雪夜里也能耍得这般尽兴,楼主应该也很高兴吧。”

      闻檀一念差错,但闻男侍嘴角笑意,直觉足下兽绒簇得脚心暖融融,一层薄汗渗出,镣铐的疼痛渐渐消退。

      他绷直的肩背慢慢放松,身体软下来,感受着为时不多的佳景。

      鹤耍得累了,歇在矮梅下,互相剔着翎羽。闻檀的视线渐渐下移,开始打量镜中的自己:

      入鬓的眉,狭长的凤眼,高高的鼻梁,粉而薄的唇。头发被人仔细用牙梳梳过,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颊边。脸上还薄薄扑了一层粉,楼里的女子心灵手巧,扑了似没扑,但确实教人容光多添,如沐春风。

      他其实最得意自己的脸,这张脸为自己带来了太多的好处,好到让他忘记因为这张脸带来的所有麻烦。不过话说,这世间的男子,谁要生了他这样一张标致的,可谓倾国倾城的脸,恐怕比他自己还要得意。

      他纤长的手指略过瘦了许多的下颌,慢慢下放,抚摸到脖子上那圈雪狐软绒的围领。纯白的、毛茸茸的一圈,衬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让他看起来像一位深闺贵妇…夫,又温和又随意,仿佛不曾历经风雨,便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围领下是一身藕荷色的锦缎长袍——那料子极软极轻,仿是江南最上等的流云缎,在烛光下泛着水波般的光泽。袍子明显不合身,腰身处收得太紧,勒出他瘦削的腰线,袖口又过于宽大,层层叠叠地堆在腕间,露出苍白的手腕和上面尚未褪尽的淡红色勒痕。

      不过,他还是喜欢的,只因他虽为仙门仙首,却也从来没有住过这样奢侈的寝居,穿过这样的霞缎,这衣料的触感,这满室的馨香,乃是整个清虚宗门都寻不见的。

      “起夜风了,公子莫要着凉。”

      有些冷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少年侍从走上前放下绒帘,室内烛火晃了一瞬后停住,焰色比方才还要深。

      乌见雪在这时候进门,脚步顿在了门槛处。她或许早就站在门口,看了他很久。久到闻檀起身用烛火哄着手指尖的时候才与她对视。

      “暖和吗?”乌见雪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白日里的争吵宛若梦魇,不复存在。

      闻檀的指尖尚未触碰到焰火便匆匆收回,双手负在身后,继续一本正经,道:

      “乌见雪,你可知,囚禁本尊,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的眉心轻轻蹙起,却看不出太多的怒意。或许是地牢的寒气烘退了他心里的火,或许是他大人有大量,忍一时得过且过,退一步不用受冻。

      乌见雪扬了扬手指,道:“今日厨房里烧了鹿肉,你们两个快些去,不然就被厨子们吃光了。”

      二位少年侍从互相觑了一眼,眼睛里光芒熠熠,纷纷作揖退了去。

      寝居的门静静合拢,室内双方默了片刻。乌见雪解下外袄扔进门边的衣笼里,闻檀依旧板着腰背站在她的对面,似是没有等到她的回复,他就绝不坐下。

      “代价?”

      乌见雪换了一双棉鞋,径直走到一张软椅边坐下,续道:

      “你清虚宗连同四洲商户贩卖劣质丹丸,十个有六个修士紫府受损,要找你们宗里的老东西算账,如今众仙家债务累如山,自身都难保,我雪楼生意蒸蒸日上,奉服者遍布天南海北。你说,我能受什么代价?再者言,我将你捕于此处,已非一日两日,你那些好师长好弟子,也没见一个来要人的,他们恐怕,现在只想着怎么瓜分你门里的那些金银细软呢。”

      她斜斜地坐在椅子上,往嘴里送进一颗蜜枣,道:

      “你敢这么和我说话,看来伤好得差不多了。”

      她一味擦着自己的指尖,懒懒道:

      “你伤才愈,不宜动怒。我可不想你早早死了,如今冻天雪地,不好掘土埋你。去,给我打盆水洗脚。”

      闻檀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微皱眉头,隔了十步的距离凝望着软椅上抱枕吃枣的人。在他的印象里,或许乌见雪一直都是清清瘦瘦,慢慢弱弱,连口大气都不敢在他面前出的小弟子。与眼前这个一身华彩,眼神倦懒,面容珠圆玉润,甚至敢将双足对向她的女人可谓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我又没打聋你,你痴痴地站在那里干什么?”

      乌见雪吞下一颗枣,忽然就想通了,于是轻轻地笑:

      “哦,你不愿意?”

      古往今来,无论话本还是街坊,惯听的都是女子给男子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男子若非吃软饭,或是入赘,是绝对不能忍辱给女子洗脚的。闻檀生于尊男弱女,厚此薄彼的清虚宗,自是将男尊女卑,大丈夫不受裙下之辱这等谬论旧规如数家珍。

      在这等人心里,屈于女子足下就等同寡妇失节,能被天下男女的唾沫星子淹死。你让他洗个脚,他给你自个尽,死都死不干净。

      乌见雪倦眼微眯,两颊被亮堂堂的烛火烘热,生出檀唇莲粉一般的晕。她觉得闷,腾出一只手松懈腰绦,撩开衣襟,霜雪色的肩胛骨慢慢滑脱,隐隐约约映进对面人的眼眸。

      闻檀立在原地,像一支定海神针一动也不肯动。她拿起一颗枣扔他,枣落进他怀里,又落进他掌心里,接着落在了妆台上。

      闻檀脸颊上也生了红,耳根都红,一时垂眸,不再向此处看。

      “我给你疗了伤,你不应该感谢我吗?”虽然所有的伤都是乌见雪在沱江上掀翻一百船舫,活捉闻檀后强加其身的,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继续以此为由软磨硬泡,耗他的清高与脾气。

      她知道闻檀厌恨她,她打得他皮开肉绽,对她恨之入骨也是应该的。可那又如何,他越是恨她,越是恼怒,她便越是得意,越是开心。他不想的事,她就偏要让他做,哪怕他是伤着,跪着都必须做完。

      她微抬上身,衣裳半解地倚在软椅里,撩起衣摆露出酥雪一般的双足,交叠地搁在椅背上,神倦意懒地说:

      “你不愿意有什么用,这里不是你的清虚宗,这里是我的雪楼,我管你曾经是何等风光,在我门下,都得听我的。不听我的,可有你好果子吃。忘了告诉你了,我这楼里,除了鹤,狼,还有不少如狼似虎的婆娘。这些婆娘多是年少失夫,多年寂寞,正愁有劲没处使呢,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打残了往里边扔,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乌见雪似也恨惨了闻檀,毕竟当年构陷她一事,身为师尊的他不仅没有想着证明她的清白,还伙同宗门长老对她施以酷刑,废她修为——虽然她修为不多,紫府不深,可到底是废了。乌见雪恨他是应该的,所以打残他这件事不只是玩笑,她十有八九是认真的。

      “我没什么耐心,青灯朔月要是回来,话就没有现在这么好说了。”

      乌见雪脚趾头翘了翘,默声等待闻檀的思考结果。

      她虽常年赤足,可那双足似玉融雪,白嫩如笋牙,在金丝烛光里如酒酿馒头般惹人喜爱。奈何她不自知,惯于赤足,时常弄出深深浅浅的小伤口。

      闻檀斜睨了一眼,手指拧了拧,扭头看向被兽绒遮住的雪景,似乎做出了什么救世决定般地凝重开口:

      “水…在哪里?”

      乌见雪眸中精光一闪,得意于自己的计谋得逞,唇角难压,随手指了个方向,道:

      “出门右拐,有嬷嬷在等你。”

      这话很轻易就挑明了乌见雪早有预谋让闻檀给自己洗脚,并且她是十拿九稳闻檀会屈于她的淫威之下。城府之深,简直令人倒吸一大口凉气。

      闻檀拖着足腕上挂着的一条轻飘飘的灵镣出了门,忍着背上的尚未愈全的鞭伤拿了银盆一个,棉巾一条,跟着嬷嬷在汤屋里打了半盆热水,又接了半盆冷水,直到自己将手伸进盆底,感觉水温可以了才端着水进了寝居。

      乌见雪等了累了,已经有些困了,但一见闻檀发上挂滴水珠,笨手笨脚地进了门,当时倦意全失,咸鱼翻身般将陷进软椅里,烂泥似的身躯拉起来。

      今夜寝居这边静得可怕,恐是害怕打搅雪楼楼主与昔日宗师暖云香雨,上下左右一个个退得比见着了猫的老鼠还远,缩在门后头像一群群刚孵出来就受冻的小鸡仔。

      奈何一夜春风是假,狭私报复是真。

      闻檀老实巴交地将水端到乌见雪的椅足下,小心翼翼将手里的棉巾挂在盆缘后默声直起腰背准备离开,不料乌见雪趁他松懈不备,在他离开之际玉足探外一勾,撩得他当场打了个趔趄。

      她笑了一瞬,很快恢复了严肃正经。

      “我让你走了吗?”

      她挺起脊梁,忍住笑意。

      闻檀站稳身体,心知面对有心报复的女人绝对不能空谈理论,于是只阖了阖眼,认命般道:

      “你要如何?”

      乌见雪慢悠悠将双脚浸进水里,一双雪足衬得一只上好的银盆发暗。

      “自然是让你跪下给我洗脚。”

      闻檀随着她的动作,目光慢慢移动她滑润纤细的脚面,不知在思索忍耐些什么,食指微动,一言未发。

      “怎么?你不肯?”

      乌见雪看他万般不愿,心中甚喜,贯彻自己天大地大的理论,强横开口:

      “这里是雪楼,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要让我不开心,不然,你会更不开心。”

      这番话比前任月楼楼主还要蛮横无理,她在外对谈采购的时候好歹有点商量,偏偏今夜心中不肯让对方分寸,甚至想要压得对方此生此世抬不起头来。

      闻檀心头受辱,奈何不敢发作,更不想面对如狼似虎的人物,不想生不如死,思量再三,又无声走了回来,于楼主大人面前单膝而跪。发丝垂眸,看不真切他此刻面容。

      乌见雪目睹他纤长白嫩的十指慢慢浸入水中,与自己的脚面相碰,眸光渐深,心中乐得可以,只道总算折辱到此风光霁月的仙尊一个。但闻檀的手指且就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刹那间便又如触雷电般抽开,这一举动当即让她心生不悦。

      “你觉得脏?”

      她细眉微挑,眼眸里瞬时含进针刺,足面生风,倏地一抬,将水晃泼到了闻檀的脸上。

      不等闻檀反应,又是一脚踩住他的肩膀,发力将他向后推去,又恨又恼道:

      “水太冷了,换一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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