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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锦城江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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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官城的冬天,是浸在蜜与酒里的。
即便腊月深寒,这座西南巨邑依旧蒸腾着某种醉生梦死的暖意。沱江穿城而过,水汽氤氲成终年不散的薄雾,将整座城笼成一幅湿漉漉的工笔长卷。两岸朱楼鳞次栉比,飞檐斗拱刺破雾霭,檐角挂着的铜铃在江风中叮当作响,声音清越,能传出十里。
而雪楼,就立在沱江最湍急的那道弯上。
从江对岸望过去,那是一片倚山临水的屋群,白墙黛瓦,檐角如翼,层层叠叠沿着山势向上铺展,最高处那座主楼探入云霭,晴天时瓦脊映日,雨天时檐溜成帘,而到了冬日——尤其是下雪的日子——整片楼阁便真的成了“雪楼”。
不是雪覆盖了楼。
是楼生来就如雪。
墙是昆仑山运来的冷玉白石砌的,打磨得光滑如镜,能照见云影天光。瓦是北海深处捞起的寒铁烧制的,覆着一层天然的霜色,落雪不积,遇雨不濡,永远保持着一种清冷冷的、拒人千里的白。檐下悬着的不是寻常灯笼,而是一盏盏琉璃冰盏,内里嵌着极北冰原采来的夜光苔,白日里莹莹泛着冷光,入夜后便浮起一片幽蓝的星海。
楼前的江面,终年不冻。
不是水温高,是雪楼底下埋着三条极品火灵脉,热气透过地基渗入水中,将这一段江面蒸得温温的,冬日起雾时,白茫茫的水汽从江心升起,缠绕着雪楼白色的楼体,远看就像一座浮在云端的仙宫。
而真正让雪楼成为锦官城第一楼的,不仅是这外观。
还有楼里卖的东西。
辰时三刻,雪楼正门还未开,侧面的“丹枢门”前已排起了长队。
队伍长得惊人,从门前的九级青玉台阶一直蜿蜒到江边的石堤上,还在顺着江岸往远处延伸。排队的人形形色色,有道袍破旧、面色焦黄的散修,有锦衣华服却眼带阴鸷的世家子弟,也有罩着斗篷、气息诡谲看不清面容的独行客。
他们都在等同一件事——雪楼今日开匣售丹。
“听说今日有‘血婴续命丹’。”
队伍中段,一个瘦如竹竿的修士低声对同伴说,声音里压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上次黑市拍出一颗,价抵一座灵矿。”
同伴是个独眼汉子,闻言嗤笑:
“黑市?黑市的货也敢跟雪楼的比?上月东城老李花低价买了颗黑市的‘筑基破障丹’,给我看的时候还乐呵地说自己是如何讲价的呢,结果吃下去灵气逆行,紫府差点炸了。”
他抬了抬下巴,朝向雪楼紧闭的丹枢门,门楣上悬着一块墨玉匾额,刻着四个铁画银钩的字:
丹无二价。
“看见没?”
独眼汉子说,“要我说,雪楼的丹,三品就是三品,说是极品就是极品。多一分效不会少,少一分毒不会有。贵是贵,但买的是个心安。”
瘦修士咂咂嘴,望了眼队伍前方。
丹枢门终于开了。
不是大开,只开了一人宽的缝。门内先走出两个青衣双髻小厮,目不斜视地在门两侧站定,接着是一个穿着粉蓝襦裙、外罩银丝比甲的侍女,手里托着一只紫檀木盘,盘上盖着素锦。
侍女在台阶最高处站定,声音清凌凌地传下来:
“今日开匣三丹。”
“下品,‘涤尘洗髓散’,一瓶十二粒,可洗杂灵根三成浊气。价:中品灵石五百,或百年灵草十株。”
“中品,‘九转凝魂膏’,一盒,可修补筑基修士受损神魂。价:上品灵石八十,或金丹期妖兽内丹一枚。”
“上品——”
她顿了顿,素手掀开锦帕。
木盘上现出三只羊脂玉瓶,瓶身通透,能看见内里悬浮着一颗龙眼大小、通体赤红、表面有金色细纹流转的丹丸。
“‘血婴续命丹’,三颗。”侍女的声音依旧缓缓如泉,但每个字都像小锤敲落在众人心上:
“可延金丹修士寿元三十载,元婴修士十载。代价:金丹修士全身精血三成,或——元婴修士一片本命元神。”
队伍中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是惊讶于药效,也是惊讶于代价。精血还好说,养个十年八年总能补回来,可本命元神……那可是修士的命根子,割一片,道基永损。
诸位购丹士面面相觑,不再急于向前。半晌,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暗紫色锦袍的中年人,面容儒雅,但眼窝深陷,眉心萦绕着一团肉眼可见的黑气。他走到台阶下,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盒,打开。
盒中躺着一片巴掌大小、薄如蝉翼、泛着淡金色光泽的碎片。碎片在玉盒中微微颤动,发出低低的嗡鸣,仿佛有自己的生命。
“元婴中期,本命元神一片。”中年人声音沙哑,“换一颗丹。”
侍女垂眸看了一眼,点头:“可。”
她取过一只玉瓶,正要递下,那中年人却忽然问:
“可否……面见楼主?”
侍女抬眸,眼神平静无波:“楼主不见客。”
“我有要事。”中年人急切道,“关于……北境。”
侍女的手停在半空。
她静静地看了中年人片刻,然后侧身:“贵客请入汝梅厅稍候。”
中年人松了口气,接过玉瓶,随另一名迎上来的小厮从侧门进了雪楼。
队伍继续缓缓向前移动。
丹枢门前的交易有条不紊,像一架上足了油的精密机括。有人欢喜捧丹而去,有人黯然摇头离开,更多的人还在翘首等待,等待那只紫檀木盘里,下一次锦帕揭开时,会现出怎样的奇迹。
这就是雪楼。
锦官城第一楼。
卖的不是风月,不是酒菜,是命。
是那些修仙路上走歪了、走绝了、走投无路的人,最后能抓住的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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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内又是另一番天地。
从丹枢门进来,是一条曲折的回廊。廊顶不是木石,而是整片的琉璃,琉璃下养着无数发光的灵虫,白日里莹白如月光,入夜后便流转成七彩霓虹。廊柱是整根的南海沉香木,不用熏香,自有清冽的冷香氤氲不散。
地上铺的不是地毯,是雪。
是真的雪。
从极北冰原运来的万年寒冰,研磨成最细腻的雪粉,铺在特制的阵法上,终年不化,踩上去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却丝毫不湿不冷。冰粉里掺着细碎的水晶和云母,在灵虫的光照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碎芒,像走在天河里。
回廊两侧没有墙,只有一道道垂落的鲛绡帷幕。帷幕半透明,能隐约看见后面一间间雅室的轮廓,但看不真切。偶尔有侍女端着茶点掀帘而出,帘隙开合间,能瞥见室内一角——或是紫檀木架上陈列的玉瓶丹匣,或是墙上悬挂的秘境舆图,或是三五修士对坐低语。
空气里有丹药的香气。
不是那种浓烈刺鼻的药味,而是千百种灵草灵矿提纯后混合成的、清冽又复杂的异香。有时是雪莲的冷,有时是龙涎的暖,有时是某种难以名状的、勾得人心尖发痒的甜。
这就是雪楼的生意。
明面上卖丹,暗地里……卖一切修仙界不可窥见的东西。
情报,秘法,禁术,甚至是人命。
只要付得起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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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梅厅在雪楼三层。
临江的一面全是窗,窗棂用的是整块的冰晶石,透明如无物。窗外正对着沱江最急的那道弯,江水在此处撞上山岩,激起飞沫无数,冬日里水汽遇冷,凝成漫天飘散的冰晶,阳光下彩虹横跨,美得不似人间。
厅内陈设极简。
一张紫玉长案,两张雪狐绒坐垫,案上一只白瓷瓶,瓶里斜插一枝红梅——不是真梅,是血玉雕的,花瓣薄如蝉翼,叶脉纤毫毕现,花芯处嵌着一粒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暖光。
乌见雪到的时候,那紫袍中年人已经候了整整一夜。
她今日穿得简单,一袭藕粉素袍,发上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脸上未施粉黛,却比任何盛装都更惊心动魄。她走进来时,中年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不是惊艳,是恐惧。
一种面对绝对上位者时,本能生出的敬畏。
“楼主。”中年人起身,深深一揖:“饕餮门执事,莫寒山。”
乌见雪在长案另一侧坐下,目光落在窗外江面的彩虹上,声音平静无波:“莫执事远道而来,是为玄冥铁的事?”
莫寒山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一卷兽皮卷轴,在案上展开。
卷轴上密密麻麻列着数字、货品名、估价——是饕餮门对北境三座玄冥铁矿的详细估价单。
“门主的意思是,”莫寒山小心翼翼地说,“雪楼上次报的价……低了。”
乌见雪没看卷轴。
她端起案上温着的雪茶,轻轻啜了一口,才缓缓道:
“北境玄冥铁,杂质三成七,需用南明离火提纯,损耗二成。从北境运到锦官城,一路要过七道关卡,打点费用占成本一成五。雪楼报价三万上品灵石一千车,已是公道。”
莫寒山额头渗出汗来。
这些数字,和她说的分毫不差。饕餮门内部估价时,算出来的成本正是三万灵石左右——但他们报给雪楼的底价,却是三万五。
“楼主明鉴,”莫寒山硬着头皮说,“但北境最近不太平,妖潮频发,开采成本……”
“妖潮是你们的事。”乌见雪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雪楼买的是矿,不是麻烦。若饕餮门连自家的矿都护不住,这笔生意不做也罢。”
莫寒山心头一紧。
不做也罢——这四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轻飘飘的,落在卖方身上却重若千钧。雪楼是北境玄冥铁最大的买家,若这笔生意黄了,饕餮门至少要损失三成营收。
“楼主,”他咬了咬牙,“若是价格上能让一步……饕餮门愿附赠一条情报。”
乌见雪终于抬眸看他。
那双圆润的、棋子般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什么情报?”
“关于东海玲珑阁。”莫寒山压低声音,“他们下个月要运一批潮汐晶去中州,走的是沱江水路。”
乌见雪的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
潮汐晶,炼制水系法宝的顶级材料,玲珑阁垄断了东海九成的产量。若是能截下这批货,转手就是三倍利润。
但她面上不动声色。
“玲珑阁的货,有三位元婴长老押送。”她说,“雪楼不做没把握的生意。”
“若是有押送长老的路线图和换防时辰呢?”莫寒山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推到乌见雪面前。
乌见雪垂眸看了一眼玉简。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很淡,像第一缕含在冬雪里的春风。
“莫执事倒是会做生意。”她轻声说,
“一份情报,就想让雪楼愿意加付五千灵石?”
莫寒山心头一跳,眉尾颤了颤。
“三万二。”乌见雪放下茶杯,声音清晰如碎玉:
“这是雪楼的最终报价。行,明日签契约。不行,门在那边。”
她抬了抬下巴,指向厅门。
莫寒山沉默了。半晌,他苦笑:
“楼主,您这价杀得……”
“生意就是生意。”乌见雪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奔流不息的江水,“莫执事若做不了主,可以回去请示。不过——玲珑阁的货,下月初三启程。今天是腊月十八。”
她转过身,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你只有三天时间考虑。”
她的镇定与随意令莫寒山深吸一口气。
他站起身,深深一揖:“不必了。三万二,饕餮门应了。明日,契约必送到雪楼。”
乌见雪很满意地点头,莫寒山松了口气,稳身再揖:
“那在下告退。”
“等等。”
乌见雪叫住他。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玉小瓶,抛过去:
“血婴续命丹的药力,前三日会反噬精血。这瓶养元露,每日子时服用一滴,可保你元神不散。”
莫寒山愣住,随即深深躬身:“多谢楼主。”
侍女掀帘而入,莫寒山随她退出汝梅厅。
厅内重新安静下来。
乌见雪没有立刻离开。她走回长案旁,拿起那枚玉简,灵力注入,玉简中浮现出一幅详细的行进路线图,标注着三个红点——正是玲珑阁三位长老的换防时辰和地点。
她的指尖在其中一个红点上轻轻一点。
那是沱江下游,一个叫“鬼见愁”的险滩。
水流最急,雾气最浓,最适合动手。
居外,雪又开始下了。
细碎的雪花飘落在冰晶石窗上,瞬间化成水痕,蜿蜒而下,像泪。
乌见雪静静地看着。
看了很久。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这些惹人厌的商量与计划。
是另一张脸。
那张此刻正躺在地牢深处,被“雪魄”一寸寸冻结经脉,生不如死的脸。
她忽然很想见他。
不是想折磨他,也不是想问出什么。
就是想看看他。
看看那张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只能在她掌中喘息的脸。
这种冲动来得毫无道理,却强烈得让她指尖微微发颤。
她站起身,没有唤侍从,独自一人走出汝梅厅,沿着那条铺着寒霜粉末的回廊,向雪楼深处走去。
地牢里的温度,比昨日更低了。
乌见雪推开门时,寒气像有生命一样扑出来,缠绕上她的衣袍,却在她周身三尺外无声消融。她体内的“雪魄”自发流转,将一切寒意化为己用。
闻檀还坐在昨天那个角落。
姿势都没变,只是身上的冰晶更厚了。那些从她指尖钻进去的,用以续命的雪魄,经过一夜的游走,已经蔓延到他全身。皮肤表面凝结出细密的、蛛网般的冰纹,那些冰纹泛着幽蓝的光。
他醒着。
乌见雪一进来,他就睁开了眼睛。面色从容,像一直等着她来,他知道她会来。
那双曾经清冷如月的眼睛,如今布满了血丝和冰屑,瞳孔因为寒冷和痛苦微微扩散,但在看见她的那一刻,依旧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影子。
乌见雪走到他面前,蹲下。
这一次,她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脸颊上那些冰纹。冰纹在她指尖下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像碎玉,又像某种细小的活物在蠕动。
闻檀的上身动了动。不是躲避,是本能地……抗拒。
这个发现让乌见雪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垂眸,看着自己指尖下那张脸,苍白,破碎,布满裂瓷般的冰纹,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的轮廓。
真奇怪。她恨他。恨到想将他千刀万剐,恨到想让他尝遍世间所有痛苦。
可是此刻,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感受到那些冰纹下细微的脉搏跳动时,她心里翻涌的,却不是恨。
是一种更为复杂,幽暗的东西。像雪原深处埋着的火种,明明该被冻灭,却固执地烧着,烧得她心口发烫。
“师尊,是不是很疼?”她轻声问。
闻檀凝眸于她,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乌见雪的手指停在他唇角。那里有一道裂口,结了薄薄的冰痂。她指尖微微用力,冰痂碎裂,新鲜的血液渗出来,在冰寒中迅速凝成一颗小小的血珠。
鲜红的,像汝梅厅里那枝血玉梅的花瓣。
她俯身,吻掉了那滴血。
动作很轻,很慢,像在品尝什么稀世珍馐。舌尖尝到的是铁锈味的腥甜和冰雪的冷冽。
她温热舌尖的触碰令闻檀的身体骤然绷紧。似乎是错觉,闻檀的身体在下一刻竟有前倾的迹象。
乌见雪触电般抬起头,唇上还沾着一点他的血。
她看着他眼中的混乱,忽然笑了。那笑容很美,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毛骨悚然。
“师尊,”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某种蛊惑般的温柔:
“你说,如果当年在戒律堂上,我这样对你……你会不会心软?”
她温热的鼻息毫无保留地熨过去,闻檀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看着她,看着她唇上那点属于他的血,看着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雪原,还有她唇角那抹温柔又残忍的笑。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嘴角隐约流露出一抹笑意。
那笑意转瞬即逝,乌见雪伸出手,将他的脸端起,动作很轻,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美玉。
她又唤来两名男侍,将闻檀扶起,随在她身后,走出地牢。玄冰铁门在身后闭合。将那片永恒的寒冷,隔在身后。
雪楼深处,有一间从不对外开放的暖阁。
乌见雪命人扶着闻檀走进去时,室内的暖意扑面而来——不是丹室那种药香氤氲的暖,也不是寝殿那种奢华慵懒的暖,而是一种纯粹的、干燥的、像冬日晒透的棉被一样的暖。
暖阁很小,陈设简单。
一张铺着厚厚雪狐绒的榻,一张矮几,一架书。墙上没有装饰,只挂着一幅字,写的是:
“雪落无声”
字迹清瘦,笔锋却极锐,斜进斜出,像用最锋利的刀尖刻出来的。
乌见雪命人将闻檀放在榻上,待男侍退去,她便解开他身上那些破碎的、沾满血污的布条。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剥一颗珍贵的茧。
布条褪尽,露出下面伤痕累累的身体。
那些鞭痕,那些冻伤,那些被镣铐咬出的溃烂,还有皮肤表面蔓延的、幽蓝色的冰纹……全都赤裸裸地暴露在暖阁柔和的光线下。
丑陋,破碎,惨不忍睹。
但乌见雪看得很认真。
她的目光一寸寸掠过那些伤口,那些冰纹,那些因为长期蜷缩而微微变形的骨骼。然后,她伸出手,掌心贴在他心口。
那里,心跳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但还在跳。
一下,又一下,固执地,不肯停。
乌见雪的掌心,有月辉般的光晕流转起来。
那光晕很温和,不像地牢里钻入他经脉的“雪魄”那样霸道,而是像冬日里的暖阳,缓慢地、一丝丝地渗进他的身体。
所过之处,皮肤表面的冰纹开始消融。
不是消失,是融化,化成温润的水汽,渗进那些伤口里。溃烂的皮肉在水汽中缓缓愈合,冻伤的边缘生出新肉,鞭痕的裂口逐渐收拢。
很慢。慢到能看清每一个愈合的细节。
闻檀睁开眼,看着她贴在自己心口的手以及那张近在咫尺的、美得不真实的脸。
“你这样动用灵流,会伤到自己的身体的,不至于。”他关切地道。
乌见雪没有回答。她只是专注地输送着灵力,专注地看着那些伤口一点点愈合。暖阁里很静,只有两人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和她掌心光晕流转时发出的、雪花落地般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乌见雪终于收回手。
闻檀身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大半,冰纹完全消失,皮肤恢复了正常的苍白,只是那些深可见骨的鞭痕,依旧留下淡淡的红痕以及断续的疼痛。
她站起身,从矮几上取过一只玉碗,碗里盛着冰冷的药汁。
“喝了。”她将碗递到他唇边。
闻檀看着她,没有动。乌见雪也不催,就这么举着碗,静静地等着。
少顷,闻檀低下头,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喝完了碗里的药。药很苦,苦得他眉头紧皱,但咽下去后,丹田处却升起一股温润的暖意,顺着经脉游走,滋养着那些被“雪魄”凝住的地方。
喝完药,乌见雪放下碗,重新在榻边坐下。
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墙上的那幅字上。
“雪落无声,”她轻声念着那四个字,声音里裹着遥远的、近乎叹息的意味,“师尊可还记得,当年你教我写字时,说过什么?”
闻檀沉默。
“你说,字如人心。”
乌见雪转过头,看向他,“笔锋藏不住心性,墨痕掩不住欲念。所以真正的高手,写字时心中要空,要静,要像雪落无声,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可是师尊,你真的无欲无求吗?”
闻檀阖上眼,没有回答。
但乌见雪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很细微的动作,几乎看不见。
但她看见了。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很凉,掌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指节因为寒冷而僵硬。她慢慢地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掌心贴掌心,十指相扣。
“你不说,我也知道。”她轻声说,声音低得像耳语,“当年在戒律堂上,你不敢看我。不是因为心虚,是因为……”
她凑近他,呼吸拂在他耳边:
“你怕多看一眼,就会心软,就会下不去手,就会,暴露出你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闻檀的身体侧到一边。
他想抽回手,但乌见雪握得很紧,紧到指骨发白,紧到能听见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
“放开……”他说。
乌见雪没有放。
她反而靠得更近,几乎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发丝垂落,扫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钻心的痒。
“师尊,”
她在他耳边轻轻说,声音里带着某种近乎天真的困惑,“你说,如果当年我没有去后山禁地,没有看见那个阵法,没有知道那个秘密……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闻檀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你会不会……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濯枝长老?”乌见雪继续说,声音越来越轻,却越来越清晰,“而我,会不会还是那个跟在你身后,叫你师尊,为你奉茶,等你讲道的……阿雪?”
最后那个名字落下时,闻檀再也忍不住,睁开眼。他再次看着乌见雪,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双圆润的、棋子般的眼睛。
然后,他笑了,如沐春风,让人忘记血腥与疼痛。
“不会。”
他断然道,声音如春日里碎掉的冰面,断续,清晰:
“从来,都不会。”
乌见雪静静地看着他。
“为什么?”她有些难以置信。
闻檀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少顷,他抬起那只没有被握住的手,缓慢地,温柔地,抚上她的脸。
指尖冰凉,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轻轻颤了一下。
“因为……”他看着她,眼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从你拜入我门下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讨厌你,真的……很讨厌你。”
乌见雪僵住。
闻檀的手从她脸颊滑落,落在她肩上,然后,用力将她推开。
力气不大,但很决绝。他沉默一瞬,声音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
“你是乞儿出身,我是玄门高阶弟子,云泥之别,你怎么就不懂呢?果真愚不可及。”
乌见雪错愕了片刻,起身站在榻边,她本气恼,转瞬却又笑开了。扬起手,毫不犹豫地落了一记在闻檀的脸上,少顷讽道:
“瞧瞧你现在的这个样子,云泥?我确实懂,不过,我是云,你是泥。闻檀,你如今已是我雪楼中弟子,就该臣服于我的足下,从今往后,我是你的主子,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倘若你哪日惹我不悦,我会教你生不如死!”
之后,她唤回二位男侍,凭一己心意吩咐道:
“给此人沐浴更衣,让他像模像样一点,趁他没死,本楼主要物尽其用。今晚,将他送入我的寝居,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