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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碎玉入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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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呼唤,温柔,粘腻,却不暖。
乌见雪赤足踩在冰面上。脚底传来的寒意让她清醒——这种清醒与寝殿里温水般的慵懒截然不同,是刀刃抵在眉心般的锐利。
雪狐绒毯没有铺进这里,也不需要。这里的冷是她亲自设计的,每一寸冰,每一缕寒意,都该被清晰地感知。
她一直停留在距离那人三步远的位置。
这个距离足够看清他每一处狼狈的细节,又恰好在他拼死一搏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外——虽然此刻的他,早已失去了“拼死一搏”的资格。
角落里的人垂丧着,颓败如一枝枯兰,纵馨香飘逸,气质却已不复当初。
衣袍勉强挂在嶙峋的骨架上,上好的布料被血浸透,又在低温下凝固成板结的硬块,像一层暗红色的、粗糙的壳。
乌见雪静静地看他,眸色渐黯,有些难过,好像是在对方的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然后,她再次开口:
“闻檀,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日也会落在我的手里,成为我的阶下囚吧?”
声音在这密闭的冰牢里响起,清泠泠的,像玉器相击,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挑衅的节奏。
闻檀转身,保持端坐着的姿态,面向乌见雪。
透过凌乱发丝的缝隙,乌见雪看见了一双眼睛。那双总是抬头望天的淡褐色眼睛。
与乌见雪想象中的不同,闻檀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震惊与愤怒,连最应景的疑惑都没有。
他的嘴唇动了动。
干裂的唇瓣上全是细小的裂口,有些还在渗血。他试图发出声音,但喉咙里只溢出一些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乌见雪微微歪了歪头。
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有种近乎天真的好奇,仿佛眼前不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新奇的玩意儿。
她向前走了一步。
冰面光滑,她的赤足踩在上面,发出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黏糊糊的声音。那声音在地牢死寂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像断续的亲吻。
又一步。
现在,她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了血腥、溃烂和冰寒的气息。能看清他脸上每一道细小的伤口,能看见他眼球上密布的血丝,能看见他微微张开的、露出一点牙齿的嘴。
她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银白色的月光绡外袍逶迤在地,袍角绣着的兽首暗纹在冰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她蹲下的动作很优雅,很从容,仿佛不是置身于肮脏血腥的地牢,而是在雅致的庭院里赏花。
她伸出手,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的脸。
闻檀的身体向后靠去,脸别向一边。
那是一种出自本能的、无法控制的反应。他的身体向后挪动,但灵镣限制了他的动作,后背贴在冰墙上,背上的伤口被挤压,暗红色的冰渣碎裂,又有新的血渗出来。
乌见雪的手停在半空。
她看着他避开她的样子,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很浅,很淡,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温柔。
“师尊怕什么?”
她轻声问,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
“当年在戒律堂上,您可不是这样的。”
她的手指终于落在他的脸上,不是粗暴的,而是轻柔的、甚至称得上怜惜的,拨开了他额前那缕沾满血污的头发。
整张脸露了出来。乌见雪静静地看。
这张脸她太熟悉了。曾经端坐云台之上,垂眸讲道时清冷如月。也曾站在刑台之下,看着她受雷刑时如莲覆霜。如今,这张脸上布满血污和淤青,眼角撕裂,嘴唇干裂出血……一切拜她所赐。
闻檀还是那个闻檀,只是在经历她三天三夜的折磨之后,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濯枝长老”那孤高清洁的风姿了。
她看得很仔细,目光从他的额头,移到眉骨,移到鼻梁,移到嘴唇,最后停在他那双布满了血丝、不愿与她对视的眼睛上。
“真是事与愿违啊。”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听不出多少情绪,更像是一种客观的陈述:
“清虚宗戒律堂的末席执事,金丹在府的高级修士,怎么就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呢?”
闻檀的嘴唇动了动:“事已至此,欠你的都还清了吗?”
没有幽怨,没有恨意,连一点生气都没有。说完之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的伤口,身体蜷缩得紧,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
乌见雪耐心地等着。等他咳完,等他喘息稍定,等他重新抬起头。
“还没呢。你们清虚宗那些老东西,可是折辱了我整整五年,三天时间怎么够还呢?”
她点点头,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闻檀似也有所预料,没有太多的质疑与震惊:
“你还想……”他的声音因为伤痛破碎不堪,“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
乌见雪将他的话缝在一起,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
“我还没想好呢?清虚宗注重礼尚往来,你们对我那般的恶劣,那般的羞辱,怎么能说还就能还呢?来日方长,我还要好好谋划呢。”
她抬起食指指尖,抵在闻檀的下颌,意兴阑珊地摩挲:
“话说回来,师尊,那天夜里,你是不是以为,我死在荒岭雪地里了?被活埋在雪中?你们没有再来找我,是不是断定我已经死了?”
闻檀并没有接话,眼睛里没有丝毫疑惑或期待。乌见雪有些失望,顿了顿,又歪头看着他:
“我也以为我会死,像条狗一样,无人知晓地死去。”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但就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闻檀的眼眸微阖。
“那天雪真大啊。”乌见雪自顾自地说,目光飘向地牢上方幽蓝的冰顶,仿佛能透过厚厚的冰层看见外面的天空:
“风像刀子,割在身上。我趴在雪地里,腿断了,丹田碎了,紫府崩了,血都快流干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我以为我死定了。真的。连最后一点意识都要散掉的时候,我在想,就这样吧,就这样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闻檀:
“可是有人把我捡回去了。”
闻檀的瞳孔蓦地一缩。
“那个人啊,”乌见雪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用很暖很暖的毯子裹住我,不惜用精纯的灵力吊住我的心脉,把我从鬼门关硬生生拽了回来。”
乌见雪说着说着,眼睛里泛起温柔憧憬的光,她向前倾了倾身,将脸凑近闻檀,近到能看见彼此瞳孔中的倒影:
“师尊猜猜,那个人是谁?”
闻檀的呼吸微滞。他的胸膛轻微地起伏。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凝视乌见雪。
“不说话?”乌见雪轻轻笑了,“那我换个问题。”
她伸出手,指尖虚虚地点在他的胸口——那里没有伤口,但她的指尖悬停的位置,恰好是丹田紫府所在。
“当年戒律堂上,那道紫霄神雷劈下来的时候,”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情人间私语,“师尊站在审判台上,心里在想什么?”
闻檀的身体悚然一僵。
“是在想,这个孽徒终于伏法了?”乌见雪慢慢地问,指尖在空中画着看不见的圈,“还是在想,这样一个无用的徒弟,被人构陷死了也无妨?”
她停顿了一下,笑容变得玩味:
“我知道你讨厌我,觉得我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会庆幸自己少了一个麻烦。不过,谁让我争气呢,不仅没死,还用短短三年的时间坐上了雪楼楼主的位置,风头不仅盖过了你,还有能力让一整个清虚宗敬我三分,”
闻檀的嘴唇动了动,深黯的视线落在乌见雪的脸上。
乌见雪并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而是收回了手,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知道吗,师尊,”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清冷的、疏离的调子:
“这三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想那天的事。想戒律堂上的每一张脸,想你说的每一句话,想那道雷劈下来时的每一分痛苦。我想我多么仰慕你,多么相信你,可你呢,不问青红皂白,将我逼入绝境。我想啊想,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她停下脚步,转过身,背对着闻檀,看向对面冰墙上自己的倒影,“清虚宗要的,从来就不是我的命。”
冰墙上的倒影美得不真实。漆发如瀑,容颜似玉,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像一尊供奉在神龛里的玉像。
“他们想要的,是我的眼睛与记忆。”乌见雪对着倒影轻轻地说,像在自言自语,“是当夜我在后山禁地,无意中看见的那个阵法,以及你们十二宗主自己都害怕的那个秘密。”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闻檀:
“我以前什么也不懂,被你用做了替死鬼。可今时不同往日,我有权利,有地位,在这偌大的锦官城内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你们清虚宗呢,简直一日不如一日。你看看,就算我光天化日将你绑进雪楼里,你的那些长老,弟子,有哪个敢来取我性命,将你带回去?”
闻檀缓缓阖上眼睛,看样子已经认清了事实。
“不过啊,”乌见雪又笑了,笑容里裹挟着戏谑与讥讽:
“我还是得谢谢你。”
她走回他面前,俯视着他狼狈的身姿:
“谢谢你当年那几道雷,劈得够狠,够彻底。”她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碰他的脸,而是虚虚地悬在他那只错位的手腕上方,“要不是你劈碎了我的元婴,毁了我的道基,我也不可能逃出清虚宗,更不可能发现……”
她的指尖按在他的腕上,散发出极淡的、银白色光晕。
那光晕很微弱,但出现的一瞬间,整个地牢的温度又骤降了几分。冰墙上开始凝结出更厚、更密的霜花,空气中的寒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闻檀睁大眼睛。
他看见乌见雪指尖那抹银白,瞳孔收缩,第一次有了疑惑的神色
“这是什么?”乌见雪替他把话说完,指尖的光晕慢慢扩散,像一朵缓缓绽放的雪莲:
“这是我元婴碎裂之后,从紫府废墟里长出来的东西。”
她抬起眼,道:
“当日我道基尽毁,本已无救,可是当我昏迷之后重新睁开眼,却发觉自己胸腔之内灵流流转不息,稍一动念,指尖便可以凝结高阶修士才能拥有的霜花。”
闻檀面色无波地盯着那抹银白,眼神之中竟流转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没有恐惧,没有疑惑,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乌见雪自认为他是害怕了才会一动不动。且就在他不经意间,将指尖那抹银白的光,按进了他错位的手腕里。那光瞬间就如虫蛇一般,钻进他的皮肤,渗入骨骼,顺着经脉一路向上。
“师尊你是木系灵流,没了金丹,紫府内的灵流紊乱,一不小心就会要了你的命。我的雪魄可以冻结你的紫府,保住你的性命。可是,你将会沦为一个彻底的废人,连最低阶的术法都无法动用。”
乌见雪稳住他身上的乱流,闻檀的皮肤刹那凝结出细密的冰霜,那些冰霜无声地沿着他的手臂蔓延,如菟丝遇上大树般将他牢牢裹住。
剧烈的疼痛令他的眉心微蹙,很快那些冰霜就融进了他的肌肤,冻结了他滋养灵息的紫府,让他毫无反抗之力。
乌见雪收回了手,指尖的银白光芒消散。
“疼吗?”她轻声问。
闻檀松开攥紧的手心,悄无声息地端坐着,淡然道:
“此雪原之息乃至纯之物,你杂念太多,吐露出来的灵息已有紊乱混浊之相。你若想凭雪魄只手遮天,就不能过于放纵七情六欲,以免伤及己身。”
“胡说!”乌见雪不喜他的教导,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你已经成为我的阶下囚,竟然还能有这么多空口的大道理!真是愚不可及!我楼中医师说你有油尽灯枯之相,本楼主才不惜动用雪魄救你一命。你不但不知感恩,反倒有这么多废话。真是恬不知耻!”
“不是恬不知耻,”闻檀轻笑:“应该是忘恩负义。”
“闭嘴!用不着你来指点我!”乌见雪生了片刻的气,后整了整衣襟,道:
“你的金丹我没有毁掉,只是被我藏起来了。我在你们清虚宗当牛做马了五年,此仇不报非君子,等你在我楼中做足五年奴役,我便将金丹还你,到时候,我们也算两清了。”
说完,她转身向地牢门口走去。走到门边时,她停下脚步:
“你的命,我会留着,我不会那么轻易让你死去的,”
她没有回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要还有点血性与骨气,就别想着自我了结。否则要是传出去了,你苦心经营那么多年的名声可就毁了。”
玄冰铁门无声滑开,乌见雪的余音留在身后。她跨出门槛,外袍的衣摆在身后拂过冰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她独自走到走廊尽头时,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侧。
“楼主。”黑影躬身,声音压得很低,“北境来人了。”
乌见雪脚步未停:“来的何人?”
“莫寒山。”
她终于停下,侧过头,看向走廊右侧。窗外,秋过海棠般的雪花在黑暗中翻飞,洋洋洒洒,似揉碎的月光。
“人呢?”
“在汝梅厅等候。”
乌见雪静立了片刻。花窗的雪光映在她脸上,半明半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尾那一点不堪说破的愁色,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刻。
“告诉来客,”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窗外飘雪,“合作可以。”
她转过身,继续向前走。银白的外袍在晶石光晕中流转着生人勿近的光泽。
“但条件,得按雪楼的规矩来。今天我累了,若来客有意,让他住下吧,好生伺候着。”
黑影躬身应是,无声退去。走廊重新恢复寂静。
乌见雪独自一人,走向雪楼深处。她的背影在长廊中渐行渐远,最后融入那片恍惚的光晕里,像一抹消融在雪夜中的幽魂。
廊外,风雪正急。而雪楼之内,暖融如春。
仿佛世间一切严寒与痛苦,都永远无法侵入这片用权力与奢华构筑的领地。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进来了。
比如恨。
比如秘密。
比如三年前雪地里那一抹温柔,强劲,毫无保留的灵流。
乌见雪走进寝居,层层纱帐在她身后垂落。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
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吹起她漆黑的发丝,吹动她身上的衣袍。
她看着窗外无边的夜色,看着雪中隐约可见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
那里是清虚宗的方向。
也是三年前,她爬出来的那片荒岭的方向。
“快了。”她对着风雪,轻声说。不知是在对谁说。
也不知“快了”的,究竟是什么。
寒梅孤立,雪落无声,院里几只鹤鼓翼飞旋,停在长廊下,同她一样地赏着雪景。
而地牢深处,那缕渗入经脉的“雪魄”,正在闻檀体内缓缓游走,所过之处,冰封血脉,冻结灵力,将痛苦延长到每一个呼吸的间隙。
就像当年,紫霄神雷劈下时那样。
一寸一寸,碎尽所有。
只是这一次,碎的不是道基。
是别的什么东西。一些更柔软,也更坚硬的东西。
乌见雪关上窗,将风雪隔绝在外。
她走回床榻边,没有唤侍从,自己解下外袍,躺进柔软的被衾里。
闭眼时,眼前浮现的,不是闻檀痛苦的脸。
而是三年前,雪地里。
那只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温暖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比清虚宗的秘密,更让她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