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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鹭与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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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逾大寒,千里之内山凝水滞,雁息鹿隐,一点活气也无,空得骇人。
雪是忽然下起来的。
前一刻还是鼠皮般、低垂欲坠的天,下一刻,天周便泛起了紫,细密的雪粒簌簌砸落,打在干枯的枝桠和裸露的山岩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很快,风惨雪虐,如巨兽般横冲直撞,一口一口地咬着,顷刻间将整片荒岭咀嚼成了触目惊心的白。
乌见雪跪在雪地里。
不,不是跪。她的一条腿以诡异的角度折在身下,膝盖处刺出的白骨森然映着雪光,早已冻得青紫。她是用另一条尚且完好的腿,和两只深深杵进雪泥里的手,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她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前行着,即便不知道去哪儿,路的尽头又在何处,也不肯停下来喘一口气。
雪落在她身上。
凝在她只剩半截、被冰碴和血污糊住的左袖,结住她胸前那道几乎贯穿的、皮肉翻卷却没有多少鲜血流出的狰狞剑伤上,沾染她散乱沾满泥雪、结满冰凌的长发,更多的,扑落在她的脸上。
脸上很烫。
不是被朔风舔舐出来的,是一种从内里烧出来的、虚浮的热。她知道,这是灵力彻底枯竭、紫府崩塌后,残余的生命力在做最后燃烧的征兆。像将熄的炭,穷尽时会爆出最灼人的火星。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睫毛上结了冰,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视野里的景物被模糊成破碎的光影。
她很想睡,但她不敢闭眼。
闭上眼睛,就真的再也睁不开了。
“咳咳……咳…”
一口带着冰碴和浓郁铁锈味的血,呛出喉咙,坠在面前的雪地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暗红,暗红很快被雪绒洗淡,又被新落的雪掩盖。
她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肺叶都像被无数冰针穿刺,冷痛直抵骨髓。胸前的伤口随着呼吸起伏,传来麻木钝痛之下,更深层的、撕裂般的锐痛。
冷。
一种浸透三魂的冷,从四肢百骸的每一处破损以及空荡荡的丹田和碎裂的经脉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来,与外界漫天的风雪里应外合,要将她从里到外冻成一块山石。
她试图调动哪怕一丝灵力来御寒,来止住腿上和胸前伤口那缓慢而持续的失血。但意念所及之处,仅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与虚无。往日如江河奔涌、随念而动的力量,消失了。枯荒索然,仿佛从未存在过。
元婴呢?
她恍惚地想。
哦,碎了。
就在十个时辰前,清虚宗戒律堂的玄铁刑台上,当着宗主、诸位长老、以及无数同门或震惊、或快意、或冷漠的目光,被她最为敬重……不,是被迫地、在那道号称“涤罪”的紫霄神雷轰击下,连同她苦修近百年的道基一起,化为漫天光点,消散于天地间。
罪名是什么来着?
她努力回想,被严寒和剧痛折磨得近乎停滞的思维,缓慢地转动。
……勾结邪门歪道?残害同门?还是……对,是“道心入魔,窃取宗门至宝,意图不轨”。
欲加之罪。
唇边似乎想牵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却只牵动了脸上冻僵的肌肉,引来一阵麻木的刺痛。那些证据,那些确凿的人证物证,那些昔日同门言之凿凿的指控……一幕幕,带着阴森的恶意,在眼前晃过。
最致命的一击,来自她最敬重,最爱护的师尊,闻檀。
那个总是端坐在她身前,微眯着清亮的眼眸,慵懒温吞地唤她“阿雪”的男子。那个金丹在府,风姿卓然,站在戒律堂上,任凭他人空口一句“于后山禁地,私会外使,交付宗门阵法图谱”,便将她抽髓碎丹的濯枝长老。
她疼得快死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看自己一眼。
乌见雪又咳了一声,更多的血沫溢出嘴角。她用手背去擦,手背上的皮肤早已冻裂,淌开血丝,与冰冷的雪混在一起,融作一滩。
雪更大了。
风来回撕扯,卷起地上的积雪,劈头盖脸地打来。视野里只剩下茫茫的白,和越来越暗的天光。远处,似乎有几抹微弱的光芒在闪烁,在靠近。
是搜捕她的人。
她废了,成了丧家之犬,但有些人,依然不放心。要亲眼看着她死,看着她尸骨无存,才能安心。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的疼痛与疲惫。她咬着牙,用那只完好的手,和那条完好的腿,在及膝深的雪地里,一点一点向前爬。
破碎的衣料摩擦着冰冷的雪和碎石,断腿拖在后面,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掺杂着暗红血渍的痕。每一次移动,断骨处都会传来钻心的疼,胸前伤口裂开,冰冷的空气灌入,冻得内脏都在抽搐。
不能停。
停下来,就是死。
可她还能爬多远?
灵力全无,重伤濒死,在这酷寒的荒岭雪夜,即便没有追兵,她又能撑几时?
绝望,像这漫天的风雪,无孔不入,冰冷地包裹住她。曾经御剑九天、俯仰星河的日子,恍如隔世。如今的她,比这山野间最孱弱的野兽还不如。
“在那里!”
一声厉喝,穿透风雪刺来。
乌见雪身体一僵。
几点光芒迅速逼近,是御剑的流光。三道身影,呈品字形,落在她前方不远处,挡住了去路。雪被他们周身未散尽的灵力激荡,向四周飘开。
是戒律堂的人。两个筑基后期的陌生执事,还有一个灵息沉稳,目光深邃,正是闻檀。
他今日未穿授课时的月白常服,换了一身戒律堂的玄黑大氅,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眉眼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身为师长的亲和,只剩下某种执行任务的、公事公办的冷漠。他手中提着一柄制式长剑,剑身映着雪光,寒气森森。
“乌见雪,”一个方脸执事上前一步,声音洪亮,裹挟毫不掩饰的鄙夷,
“你这叛徒,还想往哪里逃?”
乌见雪没有回答,她已经为自己辩解了太多,多到无用。她趴在雪地里,侧着头,透过凌乱结冰的发丝,看向闻檀。没有求饶,没有自怜,眸光中只有质疑与悔恨。
闻檀的目光与她接触了一瞬,瞳仁轻颤,随即迅速移开,落在别处。他握剑的手,指节骨白,指腹上还残留着她的血。
“宗门有令,叛逃者,格杀勿论。”方脸执事冷冷道,手中已扣上了法诀,“念你曾为宗门效力,留你全尸不易,自裁吧。”
自裁?
乌见雪想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她慢慢低下头,睨着身下正在被自己体温融化的雪,还有雪水中晕开的、越来越淡的血色。
就这样结束吗?
死在这荒山野岭,死在这些昔日同门、甚至“师尊”的剑下,像条野狗一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不甘心。
蚀骨焚心的不甘心,混着冰冷的恨意,在濒死的心头,燃起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
她忽然动了。
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猛地抓起手边一块冻硬的石头,朝那个方脸执事砸去,同时,完好的那条腿狠狠蹬地,拖着残破的身躯,向侧面一处更为陡峭、积雪更厚的斜坡滚去。
这动作毫无章法,笨拙得可笑,甚至称不上攻击,只是垂死的、毫无希望的挣扎。
“找死!”
方脸执事轻易挥手打飞了石块,眼中厉色一闪,一道炽烈的火线自指尖迸发,直朝乌见雪后背而去。
“留活口!宗门要……”
另一个瘦高执事的喝止晚了一步。
火线精准地击中了乌见雪的后背。
“噗”的一声闷响,本已破败不堪的衣物瞬间焦黑,皮肉翻开,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混着血腥气弥漫开来。
乌见雪滚动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彻底失去了控制,像断线的木偶,顺着陡峭的斜坡,加速滚下去。
剧痛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天地在翻滚、颠倒,雪、石、枯枝……无数冰冷坚硬的东西撞击着她的身体。最后,她的头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眼前彻底黑了下去,大量的血从额头里面渗出来。
黑暗,温暖,宁静。
好像……也不错。
最后一点意识即将消散时,她似乎听到斜坡上方传来隐约的、压抑的争吵声。
“谁让你下杀手的?!搜魂还没……”
“闭嘴!她自己滚下去摔死的,关我何事?这鬼天气,这荒山,死个废人没人知道的!”
“……速去确认生死,回去复命。”
脚步声,踏雪声,由远及近。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百年。
一丝细微的、与冰雪截然不同的暖意,触碰到了她冻得麻木的脸颊。
很轻,带着一点颤抖。
然后是更多暖意的覆盖,有什么厚重柔软的东西,裹住了她冰冷透骨的身体。那暖意很陌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想要沉溺的温柔。
还有一股清冽的、带着苦涩药味的灵息,极其温吞,却异常坚韧地,试图钻入她千疮百孔的经脉,护住她即将熄灭的心脉。
是谁?
律堂执事?不,不对。还是……终于要搜魂了?注入细微的灵流让她安息,以便从她的体内抽出他们需要炼丹的魂魄?
她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无尽的黑暗和寒冷中,感受着那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暖意和灵气。那灵气蛮横地在她破碎的经脉里游走,所过之处,带来针刺般的细密疼痛,却也奇异地,吊住了她最后一口若有若无的气息。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小心翼翼地抱起。动作很轻,仿佛她是易碎的青瓷。可每一次移动,依然会牵动全身的伤口,带来灭顶的剧痛。她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痛吟。
抱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又强迫自己放松。
那温暖的、带着药味的灵气,输送得更急了一些,虽然依旧强劲,却在结尾处总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安抚般的温柔。
雪似乎还在下。她能听到风雪呼啸的声音,但落在身上的,却被那厚重的、带着体温的包裹隔开了。
是谁……
为什么要救她……
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叛徒,将死之人……
意识再次沉沦,沉向更深的黑暗与虚无。那点温柔微弱的暖意和灵息,像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但又可能……永远都不会熄灭。
“烟波十里画图开,吴楚风华入眼来。柳浪匀成青玉案,桃云裁作锦霞腮。舟犁碧水天书动,燕语雕梁旧主猜。最是销魂春夜雨,隔帘犹送落花哀………”
起伏有序,微如蚊吟的丝竹之音渗入门窗,乌见雪的意识慢慢从深海浮上来。
最先感知到的,是暖。一种近乎奢侈的、包裹全身的恒常暖意,将她从骨髓都冻透的冰冷记忆里,一寸寸拽了回来。身下柔软得不可思议,陷在里面,仿佛躺在艳日云端。
然后,是嗅觉。清冷的、略带甜意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种极淡的、安神定魄的铃兰味道,取代了记忆中浓重的血腥和焦糊气。
最后,才是沉重的眼皮,缓缓掀开。
视野由模糊转为清晰。撑在她心口的郁结之物随着一缕亮白的天光支离涣散,她伸展了一下双臂,扭转脖颈,确认四周。
头顶是玄青色的、高而深的穹顶,镶嵌着细碎的、发出柔和白光的晶石,如同永不消融的雪。
身下是宽大得惊人的床榻,铺着轻绒质感的、西域兽皮制成的褥子,雪白松软。鲛绡制成的纱帐层层垂放,随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暖风,极轻地拂动。
这是雪楼里面一间极尽奢华的寝居,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不动声色的靡丽。
乌见雪在里面静静躺着,感受着体内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一缕缕暖流,正缓慢地流转,安稳住她混乱的心神。
丹田空空如也,紫府废墟一片,但那股外来的、精纯而缠绵的灵流,却依旧像最为忠诚的护卫,强行囚住了她随时可能溃散的生命力,并一丝不苟地引导周围灵息,孜孜不倦地修复她身上那些足以致命的创伤。
三年,走到如今这一步,犹如一场梦。
是谁?
那个疑问再次浮上心头,比在雪地里濒死时更清晰,也更沉重。能将她从清虚宗戒律堂执事、甚至是闻檀的眼皮底下带走,又在短短一日的时间内,修复了她身上的致命伤口,强行灌输了近乎五十年的灵流,让她捡回一条命的那个人,究竟是何人。
她懒懒动了一下手指,纤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健康的珍珠光泽。午后淡金色的天光滤过晶莹的窗格,在她羊脂玉般的圆润面庞晕开一层雾蒙蒙的微晕。
那是一种被精心供养、浸润在极致奢华与权力中,才能显化出的圆润——并非丰腴,而是通体无一处棱角、无一丝干涩的莹润饱满。
她的颊边线条流畅柔和,下巴却精巧地收拢,勾勒出既显贵气又不失秀致的轮廓。眉如山含黛,眼型偏圆,似两丸浸在清水里的棋子,本该是天真情态,却因眼尾那一点点自然上挑的、被漫长岁月与复杂心绪浸润出的慵懒倦意,而染上了漫不经心的疏离。
阳光在她圆润的指尖跳跃,又在丰润的唇珠上停留,最后流淌过她周身那昂贵而柔软的衣袍,让她美得毫无攻击性。可又因那份极致的慵懒与沉浸,散发出一种不容亵渎、不容接近的、静谧的威仪。
仿佛窗外再大的风雪,也吹不进这一室暖融,世间再烈的纷争,也扰不乱她此刻眉间那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属于居高临下者的倦意。
“楼主。”
帐外传来男侍恭敬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累:
“地牢那位犯人金丹已经取出来封进丹阁里了,医师说他现在很虚弱,又不饮不食,恐撑不过一日。”
乌见雪睫羽如蝶翼微动,她静静看着帐顶流转的珠光。
半晌,掀开衾被,赤足踩在铺满雪狐绒的地毯上。
男侍无声上前,为她披上一件银白色、用极地月光绡裁成的外袍,袍角以冰晶雪线绣着繁复的兽首暗纹。她没有束发,任由如瀑青丝垂落身后,衬得那张愈发苍白、也愈发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少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雪楼深处,地牢入口掩映在一丛丛永不凋谢的冰晶雪兰花之后。越是向下,暖意尽褪,森寒刺骨。
这里的冷,与寝殿的温软截然不同,是刻意营造的、带着灵压的酷寒,足以冻结灵力,折磨神魂。
沉重的玄冰铁门无声滑开,更凛冽的寒气混着淡淡血腥味扑面而来。
牢房不大,四壁皆是万年寒冰,泛着幽幽蓝光。角落里,端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背对着,月白的衣袍破碎成染血的布条,勉强挂在身上。裸露出的皮肤上,新旧鞭痕交错,有些深可见骨,结了暗红的冰痂,有些还在缓慢渗着血水,在冰寒中凝成一道道蜿蜒的红线。
他的一只手以诡异的角度弯折,脚踝处戴着禁锢灵力的沉重镣铐,镣铐边缘的齿纹深深嵌进皮肉,冻伤溃烂。头发散乱,沾满血污和冰碴,遮住了大半张脸。也只有他微弱起伏的胸膛上才能判断出他仍然是一个活物。
听到脚步声,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缓缓睁眼,向此处侧首。
乌见雪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默然看着他的背影。
她居高临下,静静地赏了他片刻,目光掠过他每一处伤口,每一分狼狈。认真地像是在欣赏一幅画,一件美物。在看到对方身体上的伤口淌出新鲜的血液时,嘴角不自觉噙起一抹笑意,稍即用一种略带玩味的语气唤道:
“师尊,我们终于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