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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野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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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轰鸣着,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撕开中西部广袤平坦的土地,向着东海岸的繁华与未知狂奔。
车轮与铁轨间规律的撞击声成了头等车厢里唯一的背景音。
这间包厢堪称移动的奢华客厅。
桃花心木镶板,丝绒座椅,墙壁上挂着黄铜灯盏。
然而,奢华内饰并不能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
玛丽安·温特顿靠在窗边,金发高高盘起,额角碎发有些散乱地贴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
她穿着质地精良但款式已不算新的旅行装,蓝眼睛失神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单调风景。
那片蔚蓝里盛满了与她年龄不符的忧郁。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一条绣花手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还要多久才到?”她忽然轻声问。
坐在她对面的表妹艾拉·史密斯抬起眼。
她十分瘦小,裹在改自玛丽安旧衣的墨绿色裙装里,更显得像一枚未发育完全的青涩果子。
火红色的头发有些蓬松,简单编成一根粗辫子,盘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鬈发挣脱出来,拂在她布满细小雀斑的脸颊和鼻梁上。
“听列车员说,大概还有半天。”
艾拉的声音很轻,怯生生得恰到好处,与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很配。
平心而论,若有人肯仔细端详,会发现艾拉算是个美人——前提是,你的目光能最终落在那双眼睛上。
那是一双极大的浅绿色眼睛,颜色像春日的新叶,清澈,透亮。
乍看之下,里面仿佛盛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单纯。
此刻,这双看似单纯的眼睛,正平静地,甚至带点审视地,看着对面忧郁的表姐。
艾拉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以什么立场去说。
感恩?
或许吧。
如果不是姨妈阿什福德夫人——玛丽安的母亲——三年前将她从芝加哥那家总是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孤儿院里接出来,她可能早就因为营养不良引发的各种疾病死在某张冰冷的铁架床上了。
或者,更糟,沦落到某个更不堪的境地。
孤儿院的记忆刻在骨头里:寒冷,饥饿。
她记得小时候总是饿得胃部灼痛,记得老师对她冷言嘲讽,记得为了半块发硬的面包和比她大的孩子扭打。
那种地方,要么早早学会看人脸色,算计那一点点生存资源。
要么就等着被吞噬。
艾拉选择了前者。
她变得冷血,这是一种生存本能,像动物护住自己最脆弱的腹部。
她只在乎利益,只在乎怎么能让自己活下去,活得更好。
被接到温特顿家,是她人生的转折。
她第一次睡在柔软干净的床上,第一次吃到撑,第一次穿上没有补丁的裙子。
姨妈和玛丽安表姐对她很好。
即便那种好,带着一种上流社会习惯性的——或许也有些真诚的怜悯和善意。
她也感受到了片刻类似“家”的温暖。
但好景不长。
温特顿家的败落像一场瘟疫,迅速侵蚀着那座曾经气派的宅邸。
家具蒙上灰尘,仆人被一个个遣散,姨父卧病在床,医药费是个无底洞。
短暂而虚幻的温暖,很快被更现实的焦虑和窘迫所取代。
所以,当阿什福德夫人决定带着她们前往纽约,明确表示要在那里的社交季为她们寻找丈夫时,艾拉内心没有丝毫抗拒,甚至隐隐有种期待。
更准确地说,阿什福德夫人是要为玛丽安寻找一个能拯救家族财政的丈夫。
而她艾拉,是顺带的。
或者说,是需要尽快处理的“包袱”。
她刚进入社交场不久,总是像一道苍白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光彩照人的玛丽安身后。
在那些精致繁复的午后茶会中,她总是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纽约,意味着新的机会,更大的池塘。
她这尾从阴沟里挣扎出来的小鱼,渴望游进那片富饶海域。
她看了一眼对面的表姐。
玛丽安正微微侧着头,露出纤细的脖颈,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金色的发髻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光。
即使此刻神情忧郁,她依然美得如同一幅精心绘制的肖像画。
那种从小用金钱和教养浸润出来的气质,是艾拉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
艾拉垂下眼睛。
她知道玛丽安的秘密——那个叫埃德加·菲尔德的年轻人,有着和玛丽安一样柔软的金色卷发和忧郁的蓝色眼睛。
他是某个古老但早已没落家族的次子,名下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像样的财产,只有一些关于祖先荣光却不能当饭吃的回忆。
玛丽安爱他,在芝加哥那些勉力维持的下午茶会上,他们偷偷交换情意,艾拉看得一清二楚。
愚蠢。
艾拉在心里冷冷地评价。
爱情能填饱肚子吗?
能支付姨父的医药费吗?
能保住温特顿这个摇摇欲坠姓氏的最后一点体面吗?
那个埃德加,除了一个空洞的姓氏和一副还算过得去的皮囊,什么也给不了玛丽安。
他配不上!
准确的说,在艾拉看来,是玛丽安即将要去匹配的“价值”,他远远达不到。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扮演着从孤儿院出来、性格温吞怯懦的需要依附表姐一家生存的孤女形象。
这个形象很安全。
能让她最大限度地观察,计算,等待时机。
包厢门被轻轻推开,阿什福德夫人走了进来。
她年近五十,依稀能看出昔日的风韵,但长期的忧虑在她眼角刻下了深深的纹路。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旅行装,料子考究,但袖口有些许磨损。
“孩子们,感觉怎么样?”阿什福德夫人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她看了看女儿,眉头微蹙,“玛丽安,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是不是晕车了?”
玛丽安摇了摇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脸更偏向窗户。
阿什福德夫人叹了口气,在艾拉身边坐下,拍了拍她的手:“艾拉,还好有你陪着她。这孩子,就是太多愁善感。”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没事的,姨妈。”艾拉乖巧地回答。
“还有半天就到了,”阿什福德夫人转向女儿,鼓励说,“玛丽安,振作点。纽约不是芝加哥,那里有更多的机会……你会喜欢上那里的!”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女儿,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她又看向艾拉:“好孩子,你也一样。到了纽约,跟着你表姐,多认识些朋友,见见世面。”
“我已经托人联系了几位夫人,她们答应帮忙引荐。”
“哦!对了,说到这……”她的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在分享一个重要秘密,“下周三,卡林顿家的一位少爷邀请我们去观看一场马球赛。”
玛丽安猛地转过头,眼中带着一丝惊恐的怀疑。
似乎能猜到这件事的动机,又害怕听到。
阿什福德夫人没有让她失望。
或者说,刻意满足了她内心的恐惧:“据说……霍尔特先生也会在场。”
“霍尔特?”玛丽安迟疑了下,“是那个……报纸上常说的,铁路和矿山的……”
“莱纳斯·霍尔特。”
阿什福德夫人肯定,她压抑着兴奋说:“是的,就是他。他非常……富有。”
她斟酌用词:“而且,尚未婚娶。”
“母亲!”玛丽安声音带着哭腔,“您不能……您明明知道……”
“玛丽安!”
阿什福德夫人厉声打断她,但很快又软化下去,恳求道,“为了这个家,为了你父亲。我们需要……我们需要一些支持。只是见一见,好吗?就当是去散散心,看看马球。”
玛丽安低下头。
泪水滑落,滴在她绞紧的手帕上。
艾拉适时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掩盖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莱纳斯·霍尔特。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些关于财富、挥霍和女人的传闻。
即使在芝加哥,她也隐约听说过。
他父亲老霍尔特是个声名狼藉的暴发户,积累了大量原始财富。
霍尔特家有三个孩子:姐姐埃莉诺嫁给了一个拥有头衔的没落英国贵族,为家族带来了上流社会的入场券;莱纳斯和他哥哥早年为了继承权曾有过激烈竞争,最终哥哥胜出,莱纳斯则一度沉溺于浪荡公子的生活。
直到几年前,哥哥意外去世,庞大的家产才落到了莱纳斯手中。
一个典型的暴发户家族,内部充满争斗。
如今,这个最终赢家急需用一个拥有老钱姓氏的女主人来装点门面,洗刷掉一些“粗鲁”的标签,并为庞大的家产诞下合法继承人。
多么完美的各取所需。
艾拉悄悄抬起眼帘,再次看向哭泣的玛丽安。
表姐的悲伤是真实的。
但在这个世界上,真实的情感往往是最无用的奢侈品。
艾拉不会感恩,因为温特顿家给她的,不过是他们指缝间漏下的一点残羹冷炙,而且很快就要中断了。
她也不会同情,因为同情不能让她摆脱可能回到贫瘠命运的恐惧。
她生来如此,或者说是命运将她塑造成如此。
冷血,自私,目标明确。
她会往上爬。
嫁给一个有钱人——任何有钱人,只要他能提供她渴望的安全感和物质保障。
爱情?
那和埃德加·菲尔德一样,是脆弱无用的东西。
火车轰鸣前行,载着三个女人,以及她们各自沉重的心事,驶向那座充满机遇、陷阱和交易的名利场——纽约。
艾拉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逐渐西沉的落日,将那一片荒原染成血色。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里深藏着与她年龄和外表极不相符的冰冷野心。
纽约,我来了。
她在心里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