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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处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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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时,青幔马车驶入一处幽静胡同,停在一垂花门楼前。
石狮旁早有灰衣侍从静立,傅荃扶着女官手踏过门槛。
正堂内,赤色常服女将身姿如松,见她入门当即单膝点地:“末将余崖,拜见太子妃殿下。”
“余千夫长请起。”傅荃行至主位端坐,“早闻将军在安民寨义举,本宫今日得见,果觉名不虚传。”
“殿下过誉。”余崖起身垂首,“末将不过尽本分而已。”
傅荃微微颔首:“且将你知晓的诸事,与掌中之证,细细告知吾。”
余崖凝息片刻,自剿匪受赏、蒙平南王招揽说起,至军中亲历诸事,暗查所得将领受贿秘辛,俱陈无遗。
烛芯渐矮,傅荃始终静聆。
待余崖言尽,满室静谧。
傅荃凝视堂下挺立女将,见那双眸里淬着刚正。为民请命不畏强权,九死其犹未悔。
确是难得将才。
“吾知晓了。”傅荃温言道,“查证许久,自是辛劳。有劳余千夫长。”
傅荃示意身侧女官,接过那叠证据文书:“此事,吾既知晓,必当彻查。朝廷,会给你,也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余崖喉间蓦地哽住,她倏然屈膝跪地:“末将...拜谢殿下。”
傅荃虚扶:“此乃吾分内之事,何须言谢。”她目光掠过对方微颤肩头,“倒是余千户这般铁骨丹心,可愿离开平南军,为东宫效力?”
余崖身形骤僵。
昔日对平南王的赤诚犹在眼前,经此种种,她已不敢再随意交托忠诚给另一天家子弟。
“殿下恕罪,”她声音微涩,“末将...需要些时日思量。”
太子妃将她挣扎尽收眼底,却只浅笑:“无碍。余千夫长不必此刻便给吾回复。此事关乎前程,理当慎重。无论作何决断,本宫皆会尊重。”
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又道:“不过有句话,本宫需得提醒将军。此番既将证据呈交东宫,便是彻底与平南王对立。日后在军中,还须多加小心。”
余崖目光坚毅:“末将既然选择揭发此事,便早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
“好一个置之度外。”傅荃颔首,“但活着才能继续匡扶正义。平南军受贿一事,你且先归去静候,待吾传召便是。”
“是。末将告退。”余崖心下稍安。
待余崖身影消失门外,傅荃执起微凉瓷盏,目光转向堂内乌木屏风:
“蒋三小姐,出来罢。”
屏风后云纹锦缎微动,蒋和意款步而出。
她于堂中三尺外止步,垂首敛衽:“臣女蒋和意,拜见太子妃娘娘。”
茶盏与檀木案相触发出轻响。
傅荃凝视着她:“昨日,你同吾言待吾拿到证据,方可说第二个请求。如今人已见过,证据已收,你可愿说?”
蒋和意依言抬首:“臣女恳请娘娘,只查平南王贪墨之罪,将其谋逆大案...”她微微停顿,“按下不表。”
傅荃眸色倏沉。
平南王野心如悬头利刃,东宫难安。如今罪证确凿,这女子竟要她纵虎归山?
“理由。”傅荃盯着她。
蒋和意悄然舒息,庆幸太子妃并非刚愎自用之人,还愿听她陈述。
她屈膝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因为臣女,要保关家!”
“此次平南王私自出兵,乃是与兵部尚书关大人早就密谋之举!那夜,臣女击落峡谷山石,阻了他们的计划。关大人见阻欲退,王爷便以关府百余口性命相胁。”
“你既想保关家,何不将此事永埋心底?”傅荃荃声线如淬寒冰,“你不怕吾将平南王与关家,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正因要保关家,臣女才不敢有半分隐瞒!”蒋和意回,“臣女深知,以娘娘之能,再加之余千夫长相助,查清真相不过须臾。臣女此刻隐瞒,反倒才是令关家毫无生机可言。”
她企图说服:“娘娘,臣女愚见,与其耗费巨大代价铲除一个百年世家,不如……让其为您、为太子殿下所用!”
“哦?”傅荃眉梢微挑:“为吾所用?”
“正是!”蒋和意继续陈述利害:“栽培新兴门阀,需耗费多少春秋?娘娘岂能不知?而收服现成的累世家族,岂不比扶持新贵来得便利许多?”
“正巧,”蒋和意望着女官手中宣纸,“他们的把柄,就在您手上。”
傅荃凤眸微抬:“关氏一族百年根基,蒋三小姐以何身份代其立约?”
“娘娘,您暂且不必管臣女如何能做关家主意。臣女只问,”蒋和意眸光清亮如雪刃,字字掷地,“关家这把刀,您可愿握在手中?”
满室寂然,午时天光浅留窗面,始终无法照入室内。
傅荃指尖在案上轻划,忽然问道:“若他日关家反噬,该当如何?他关家今日敢叛平南王,来日亦能与东宫反目。”
“那便看持刀之人,手是否握得稳了。”蒋和意从容应答。
傅荃眸光一闪,良久,唇瓣微启:“吾,应你!”
清音落下刹那,蒋和意俯身行稽首大礼:“臣女代关氏全族,叩谢娘娘恩典。”
“那关家...?”傅荃尾音悬在半空。
蒋和意缓缓起身,指向紫檀扶手:“娘娘,那有一处凸起,您轻按下便知。”
傅荃依言探手,轻按,对面墙体应声滑开,露出藏在其中的暗室。
暗室门口,正是关同恺!
他从暗影中疾步而出,撩起官袍前襟,郑重双膝跪地:
“罪臣关同恺,叩见太子妃殿下!若殿下能不究罪臣过往昏聩之罪,施以援手,将我关家从平南王这一摊泥沼中解救出来。臣愿举全族之力,永效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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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如往常,密密覆盖京都,只余一片素白的寂静。
火,炽热燃烧的火焰,暖一隅阴寒。
火舌贪婪,舔舐着投入其中卷卷宣纸,迅速将其吞噬殆尽。
纸张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徒留几点猩红火星明灭闪烁。
暗室无窗,光线昏惑。
火光浮动,映亮壁上那幅猛虎下山图,猛虎瞳仁在火光中流动,仿若择人而噬。
烈焰倒映在一双乌黑眸中,火焰鲜艳的红,掩盖黑眸中所有情绪。
黑衣人静立盆前,又一道信纸坠入火海
通风孔隙间漏进穿堂风,卷起灰烬。
灰烬如黑蝶,又如一场逆行白雪,借风一路飘扬。
黑蝶细密如雪,越过朱墙金瓦,飘过十里长街,最终停驻在文华殿的琉璃螭吻上。
殿中,空荡无人,昭华帝独坐御座,凝望虚空。
今日早朝,太子将平南王罪状呈上。贪墨受贿、纵容部将,每条罪证皆似毒刺,扎进帝王心脉。
关同恺更是将平南王这一年来,借兵部之手行便利之事全盘脱出。言毕请旨受罚。
萧其玉,帝王第七子。
昭华帝恍惚又见十二年前雪幕里,那个单薄少年跪别宫门之景。七子回眸望向他时,眼中有怯懦,更有少年郎君的不甘与傲气。
南疆十载,刀光剑影,卷卷军功皆浸着血水,瘴疠之地磨去他身上稚气,一身伤疤换来平南王赫赫威名。
他本该是大相朝栋梁,是守卫南疆之利剑!可这柄剑,竟染指嘉庆郡贪银!
“褫夺平南王帅印,兵权归枢密院统辖。贪墨银两悉数追缴,平南军交由大将军唐肆整饬。”
早朝决断,尤然在耳。
昭华帝挥动朱笔:连平远派北疆苦寒之地,齐英随唐肆南返旧部。涉案将佐,或贬谪,或下狱。
然,御笔悬在‘萧其玉’三字上方,墨迹将落未落。
“徐伴伴,你说,朕该如何处置?”昭华帝问。
徐内监连忙下跪:“老奴惶恐,岂敢妄议朝政?”
“朕当真失败至此?”帝王声音枯涩:“九子强掠民女屠戮百姓,七子染指贪银赃款。看来,朕当真不懂如何教养孩子。”
“陛下,”徐内监劝道,“老奴只知,昨日清晨,靖安公主还呈上亲手绣的护膝,说是怕您受寒。”
青烟袅袅盘旋,他缓声道:“民间有句俗语:瑞雪覆麦苗,来年穗更沉。”
昭华帝倏然决断:“传朕旨意,将平南王押入诏狱,无朕手谕不得探视!”
殿外,雪花飘落,覆盖青石板,覆盖汉白玉栏杆,覆盖了来路,亦模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