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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请辞 ...
雪后初霁,京都郊外,望雪亭。
亭中央,银炭烧得正红,蒸腾白雾模糊青瓷盏沿。
蒋和意执起茶盏,任暖意渗入指节。
雪地如铺开素笺,她忽然想在上头印个脚印。
平南王,终成诏狱之中困兽。
虽则圣心未决,生死尚在未定之天,然则猛虎困柙中。帅印既缴,党羽星散,纵有爪牙亦难再伤她分毫。
“如今,总算能安心赏雪了!”她将茶汤倾入雪地,看褐痕泅出自在的形状。
关雅颌首轻笑:“是啊,安心了。”她眉间积郁尽散,“爹爹虽暂停职查看,但东宫今早遣人,提前赐了年礼。”
茶烟袅袅间,两只青瓷盏轻轻相碰,未尽言语融于雪光。
--
诏狱深处,霉斑与水痕在石壁交织。
火把将镣铐阴影投在地面,似困兽挣扎的爪痕。
一阵沉稳脚步声由远及近,牢门外守卫齐齐跪下。
牢门铁锁被打开,萧其玉身着囚服,靠着阴湿墙角抬头。
火光摇曳,他面容枯槁,往昔锋芒尽化颓唐。
辨清来人,萧其玉拖着镣铐将坐姿转为跪拜:“罪臣,叩见陛下。”
“珵美,”昭华帝凝视着镣铐加身的七子:“时至今日,可曾悔悟?”
萧其玉艰难抬首,干裂唇瓣渗出血丝:“儿臣……悔矣。儿臣不该……贪墨嘉庆郡赃款。”
“为何不该?”
“儿臣奉旨查案,明知贪墨乃民之蠹虫...”萧其玉低声道,“却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儿臣……辜负了父皇信任,玷污了朝廷法度。”
“玷污朝廷法度?”昭华帝重复着他的话,语带痛心与失望:“那你可知,朕与朝臣,为何要殚精竭虑,制定这些法度?为何要严惩贪腐?”
“律法严明,则吏治清明,天下方能安定,朝廷统治方可顺利长久……”这是萧其玉一直信奉的准则。
“混账!”昭华帝厉声打断:“你根本不知朕将你下狱的真实原因?”
他一字一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你眼中的升斗小民,你视若草芥的黎民百姓,正是撑起我大相朝的基石!你贪墨的何止银两,那是父老脊梁碾出的血汗,是稚子掌心攥着的生机!”
“是他们对朝廷微末信任!你撼动国本,这才是朕诛心之痛!你可明白?”
昭华帝厉声怒喝,萧其玉额头抵在地面,不敢迎视。
皇帝眼底雷霆渐熄,化作倦意。
良久,昭华帝转身,不再看牢中人,下达最终裁决:
“传朕旨意:暂削平南王爵位,黜为庶人。即日起押往皇庄,隐姓埋名与农户同灶而食、同陇而作,为期一年。无朕钦令不得离田亩半步,着锦衣卫昼夜轮守,凡近探接济者,皆论同罪!”
帝王声线如朔风刮过铁栅:“朕欲令你亲手耕种,亲口尝一尝百姓碗中粗粮。朕欲令你亲身体会,你所轻视的贱民是怎样挣扎求生!”
昭华帝踏出诏狱,雪已停,天色却依旧阴沉。
怀影突然从道旁扑跪在地:“陛下。”他重重磕头,“罪奴这些年背着王爷贪墨军饷、收受贿赂。奴有罪,恳请陛下将罪奴同王爷一同关押!”
昭华帝凝视着跪在雪地里的身影,目光微动。此人对逆子如此忠心,倒属难得。若让其同往皇庄,或可...
帝王疲惫阖眼,叹息道:“准你随侍庄院。”说罢拂袖转身,径自登辇而去。
怀影骤然抬头,眼眶通红,重重叩首:
“罪奴...叩谢陛下天恩!”
--
腊月寒天,平南王受贿一案判决传遍京都。
东宫,太子妃书房外,余崖肩头积着半寸新雪。
她深纳,抬手推门,地龙热气暖身,却暖不透胸腔内冰凉之心。
“为何?为何仅判一年劳役?”
余崖仰首望向主位的太子妃,眼底布满血丝。
傅荃端坐于紫檀案后,凝视着阶下女将,心绪如潮涌难平。
“他是皇子,是陛下的血脉!”
余崖忽笑,笑声干涩:“天家血脉便能从轻发落?那些因贪污冻毙的百姓,他们的命便不是命么?”
傅荃指节猝然收紧。劲敌失势,她本该欣喜,可她亦曾亲眼见过民间薄土。她忆起面圣时,陛下那疲惫而痛心的眼神。
“若你亲子犯错,”傅荃望向漫天空虚,“你是会学那金日磾手刃亲子,抑或效仿曹操杖子,只为教顽石开窍?”
“这不同!”余崖眼底焚着烈火,“他伤的是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可在陛下眼中,平南王首先是个犯错的孩子。”傅荃道:“他之贪污,较之那些骇人听闻的重案,尚属中下等程度。陛下革其兵权,处以劳役,实为权衡再三后最妥当的处置。”
余崖双肩颓然垂落。
“那谋逆之案呢?”她倏然抬眼,目光灼灼,“为何不见丝毫动静?”
“证据不足。”傅荃轻敲案头信函,“你呈上的往来书信,仅能证实关家与平南王过从甚密。信中所谓‘需兵部相助方能成事'语焉不详,难成铁证。”
“早些时候,兵部尚书在文华殿内言明相助平南王之事,并请旨受罚。这些,更加无用。”
“难道这些还不够?”余崖激动,向前一步:“谁人不知他欲图谋不轨?”
“三法司办案,讲究的是人证物证齐全,而非凭猜测直觉。”傅荃声调平稳:“须更直接明确的证据,方能立案。”
“一年后,他仍是尊贵的平南王,住朱门广厦,使唤成群奴仆。”余崖满目悲怆,“可他明明昧下了百姓的救命钱!为何律法...为何朝廷,不能严惩这等视人命如草芥之徒?”
傅荃凝视着她,这个女子如同雪中劲松,挺拔纯粹,容不得半点污秽。
可朝堂风云变幻,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这般简单。
“水至清则无鱼。”傅荃轻叹:“朝廷既需要似你这般心系黎民的忠臣,也需懂得审时度势的能吏。世事复杂,往往难以简单定论。”
若是一人一族,于朝廷有用,即使闹到明面,不过敷衍搪塞!
余崖扯了扯嘴角:“原来,这便是官场...当真令人心寒!”
她不平:“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笑,简直可笑!”
“笑话!全是笑话!这森严律法之上,是达官显贵,更是皇权!”她眼含热泪,“这些条条款款,只能捆住平民百姓,却动不了他们半分!”
窗外雪势渐猛,几乎要将整座京城覆盖。
余崖忽然跪地,重重叩首:“末将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再任千夫长一职,请殿下准末将卸任归乡。”
傅荃快步上前,亲自扶起余崖:“权柄本身无错,错的是人。心不正,则滥用;心正,则百姓安稳。”
她凝视余崖双眸,言辞恳切:“你心怀大义有济世之志,才更应握紧手中权力,为苍生开辟出一条生路,不是吗?”
余崖眸光微动,似有所感。
傅荃趁机继续道:“你可知,为何我执意要留你在朝中?”
余崖抬眸:“末将不知。”
“因为这朝堂之上,像你这般纯粹为民请命之人太少。”傅荃语气深沉,“人人皆懂权衡利弊,却鲜有人记得为官初心。你今日之痛,正是这官场最需要的良药。”
见余崖不语,傅荃又道:“你昔日在嘉庆郡时,空有侠义肝胆,却只得落草为寇,还要平白担下污名。可如今,你是军中千夫长,手握证据,便能斩下平南王这般权贵。”
“如今的你,难道不比从前更能匡扶正义?”
余崖恍然。
“若你犹疑,吾可予你时日慢慢思量。”傅荃温声道。
“不必了,殿下。”余崖目光已重归坚毅:“末将愿请任嘉庆郡守备。京都繁华,各方势力盘根错杂,末将实在理不清其中关窍。不如归家,为家乡尽一份心力。”
傅荃凝视她良久,终是颔首:“好,吾应你。不过...”她转身取出一枚令牌,“这枚东宫令你且收着,若有要事,可直奏天听。”
余崖郑重接过令牌,再拜:“谢殿下。末将定不负所托,必以余生守护嘉庆百姓安康。”
她起身退出书房,那背影依旧挺拔,却隐现孤寂。
傅荃目送那道身影没入风雪,轻叹。
她并未欺瞒余崖,那些证据确实不足以定谋逆之罪,更深层的罪证或许早已被平南王销毁。
在这场权力较量中,余崖对朝廷失望,关家与蒋和意则错判了她手中证据的分量。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扳倒平南王,收服关家。
表面看来,她这个太子妃是最大赢家。但傅荃心知肚明,真正的输家永远是那些在权力倾轧中受苦的百姓。
窗外风雪愈急,傅荃缓缓握紧双手。
她必须登上更高位置,执掌更大权柄。唯有如此,才能让这混沌世道稍显清明。
✱金日磾(di,第一声):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国灭后投降汉朝,长子为汉武帝弄儿。长子行为不检,金日磾亲手杀之,以全对武帝的忠诚与对法度的重视。
✱曹操曾颁布《诸儿令》,告诫儿子们要廉洁俭朴。一旦发现儿子在言行、衣着上有逾越规矩、骄奢放纵的苗头,便会施以严厉的杖责或禁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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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请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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