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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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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颓,残阳为凌乱峡谷镀上破碎金芒。
阻塞要道的巨石已清出泰半,裸露出山体深壑。
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朝身旁玄甲将领深揖:“下官叩谢王爷鼎力相助。若非平南军将士不辞劳苦昼夜清障,单凭工部人手,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疏通要道。”
兵部左侍郎尹大人立时含笑接话:“是啊,此乃军事咽喉,阻塞一日,兵部便忧心一日。尚书大人更是寝食难安、夙夜忧叹,全仗王爷施以援手。”
萧其玉笑道:“二位大人言重。此路不通,平南军亦寸步难行,清障本是分内之事。反倒是本王该谢工部勘察精准,兵部调度得宜。”
他口中谦辞,神思早已飘远。
“王爷过谦,此乃臣等本分!”
“正是,正是!”
三人又寒暄片时,见暮霭渐浓,都水司郎中率先辞别:“王爷,天色已晚,不便久留,下官先行告退。”
尹侍郎亦欲拱手作别,却被萧其玉伸手拦下。
“尹大人,”萧其玉笑意愈深,“前次闲谈,听闻大人颇好杯中之物,尤其赞赏我平南军的‘烧春’。如今大事已毕,何不赏光,何不移步帐中共饮几杯?”
尹左侍郎心领神会,面上却堆起惶恐:“王爷竟记得下官戏言,实在愧不敢当。既蒙厚爱,下官便腆颜叨扰了。”
半刻钟后,军帐内烛火煌煌,酒香氤氲。
萧其玉面上笑意尽褪,唯余凛冽寒霜:“尹大人,此刻帐中无闲杂,可将那些弩机残片交予本王了?”
这半月来清理工程分头进行,平南军负责营区侧段,工部与兵部则清理外围通道。
萧其玉早密令亲兵细查弩箭碎屑,然直至工毕仍无所获。
两日前,他出言试探工部官员,对方茫然不似作伪。而此番,兵部派来督阵的竟是关同恺心腹尹左侍郎。
区区道路修缮,何须兵部正三品大员亲临?
尹左侍郎闻言,立现惊诧,搁盏摊手:“王爷何出此言?此次山崩乃天灾,日月可鉴!何来弩箭碎屑?王爷莫不是连日操劳,误以为有人蓄意祸乱民生?”
“怎么?他关同恺,是要同本王划清界限?”萧其玉怒斥。
“界限?”尹左侍郎装痴之技登峰造极,“王爷这是何意啊?”
他起身:“下官愚钝,只知我等皆为陛下效力,为黎民奔波,同朝为官,何来界限之说?王爷提及的碎片,下官当真从未见过,怕是……有心人故意散布谣言,欲离间王爷与尚书大人呐!”
见其滴水不漏,萧其玉心知再问无益。
关同恺不仅作壁上观,更暗中清扫痕迹,断他追查之径。如今竟欲斩断牵连!
尹左侍郎窥其阴郁面色,识趣躬身:“王爷,今宵酒酣耳热,承蒙盛情款待。夜色已深,下官不便再多叨扰,就此别过。”
“你回去转告关同恺,虽无调令,本王手里来往书信,可不少。”萧其玉威胁道。
此言一出,尹左侍郎步履骤滞。兵部与平南王这层虚伪平和,终是彻底撕破。
“选本王,或是玉石俱焚,务必请尚书大人仔细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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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溪来信,言及关伯父已烧尽所有书信,连峡谷里的弩箭碎屑都收拾干净了。”蒋和意轻笑,“当真是好消息。”
“如今,三小姐已与王爷决裂,”南木蹙眉,“奴总担忧,他前来寻衅。”
“自然要来的。我断他青云路,他自要与我清算,”蒋和意叹,“又怎会放过我?”
“只是这半月...未免太过平静。”她随即疑惑,“以他性情,该早来拆了我这绣木阁才对。”
霜风卷着残叶叩打窗纸,蒋和意悠闲道:“罢了,躲过一日是一日。”
她笑着吩咐南木:“快取我的七星机巧匣来,我今日定要解开那套天璇锁。”
南木闻言展颜,捧来木匣。
主仆二人伏在青玉案前,蒋和意轻推匣面北斗纹路,七重鎏金机关层层展露。
蒋和意执银针轻挑,咔哒轻响,匣内弹出精巧铜雀。
“成了!”南木道:“小姐总说机关能静心,果然不假。”
铜雀在案头展翅,弄棋前来报:“三小姐,余千夫长递了帖子过来,邀您醉仙楼一叙。”
未几,蒋和意整装,乘车赴约。
甫一推开雅间雕门,浓烈酒气扑面而来。
余崖独自趴在桌上,领口浸着残酒,四周散着七八空壶,脸颊酡红,眼神涣散。
“余崖,你这是...?”蒋和意疾步近前。
醉意沉酣,余崖闻声抬首:“攸宁,你来了。”
她挣扎欲起,却因浑身无力跌回座中。手臂落在案几上,碰翻残酒,酒液漫开。
蒋和意见状轻叹,从她手中夺走酒壶:“莫要再饮,伤身。我让小二送碗醒酒汤来。”
蒋和意转身欲唤南木,却被余崖一把拉住衣袖。
“不必!醒什么酒!”余崖猛地摇首,“醒了又如何?醒了还不是要面对这污浊世道!不如醉死...醉死了干净...”
她抬起迷蒙泪眼,死死抓住蒋和意手腕:“攸宁,你告诉我!为何?为何那些庙堂高者,只知审时度势,只知保全自身?眼里只有身前一亩三分地,从不见百姓疾苦?”
她声音嘶哑:“那些鲜活人命,难道还比不过他们手中那点虚妄权柄?”
蒋和意任她抓着,另一只手轻拂开她额前乱发。
她抬眼望向门边南木,后者会意,轻带房门,无声退去。
蒋和意将瘫软之人轻轻扶正,让余崖靠椅背,自己则挨着坐下,柔声问道:“你可是碰上难处?”
“难处?能有什么难处?”余崖苦涩一笑,伸手去够酒壶,被蒋和意轻轻按住。
她颓然道:“无非是我人微言轻,叫人不重视罢了。”
“你如今是堂堂千夫长,是朝廷命官,谁敢轻视你?”蒋和意取出绢帕,细细为她拭去额间薄汗。
“千夫长?”余崖自嘲,“不过是权贵门下走狗!”
蒋和意心口阵阵发疼。
她捧起余崖的脸,迫使后者直视自己:“你是护卫万千百姓的安民寨主,是肃清嘉庆义士,更是守卫京畿的千夫长,从来不是谁的走狗!”
蒋和意闻言劝:“莫要这般糟践自己,好不好?”
余崖怔怔望着她:“难为攸宁还记得,不过前尘往事罢了。”
“才不到一年光景,”蒋和意执起她手,“我记得,全都记得。”
“你收留流民,为之建立安居地,为寨民劈柴,会提前为李娘子新生孩子备礼。这些,我皆记得清清楚楚。”
余崖眼中迷雾渐渐散去,喃喃道:“我...不是走狗?”
“自然不是!”蒋和意斩钉截铁,“你是我蒋和意此生最敬佩之人。”
一室静谧。
蒋和意轻声恳求:“你究竟碰上何事,告知我,可好?”
“我……”余崖缓慢开口,“我私下查到平南军受贿实证,连夜誊抄三份递送不同府衙。可他们...不是斥我构陷亲王,就是讥我因千夫长之位不得晋升而挟私报复!”
蒋和意静听,任由她宣泄。
“有些衙门,倒是接下文书...”余崖猛拍桌面,“不是推说证据不足,便是搪塞尚在核查。最可恨的,便是那周判官,当面信誓旦旦,必当严查,转头却将状纸压在故纸堆里!”
“我日日去衙门前等候,了无音讯。”
“后来有个尚存良知的掌书记,趁夜将我拉到巷角...他说此案牵涉天家颜面,牵扯皇子...满朝官员,无一人敢接此案!”
她仰面,泪水滑落:“攸宁,我们从军、为官,不是皆为护卫家国、守护这清明世道吗?可如今...放眼望去,尽是些明哲保身、独善其身之辈?”
余崖伏在案上喃喃:“皇子贪腐无人敢查,又有谁敢去碰他谋逆大案?”
蒋和意执起余崖放下的酒壶,仰首饮尽,喉间满是辛辣。
待放下酒壶,蒋和意怔怔望着余崖面容,许久才道:“我知一人,可助你。”
余崖猝然抬头,眸中星火重现:“谁?”
“太子妃,傅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