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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雀声 ...

  •   **第三十五章:雀声**

      黑暗有了边界。

      不再是货舱底那种吞噬一切的、弥漫着腐朽气味的漆黑。而是一种被规训的、带着潮湿木头气息和微弱油灯光晕的昏暗。江知意靠在冰冷的舱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被麻绳磨出的红肿勒痕——那是三天前跳江时留下的。新的绳索更粗糙,捆得更紧,手腕已经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但她此刻更在意的是,这间“新牢房”的位置。

      不再是底舱。而是一间靠近船尾、有窄小舷窗的储藏室。窗外是飞速后退的、墨绿色的山崖和浑浊的江水。从水声和船体摇晃的幅度判断,船速很快,似乎急于赶路。她被转移了,在被阿竹帮助下逃脱未遂的第二天清晨。

      王头儿那张狰狞的脸和粗暴的动作她还记得。他和另外两个陌生看守将她从那冰冷江水里捞回(她和那个一起跳江的女子失散了),像拖死狗一样拽上船,劈头盖脸就是几记耳光,骂着“臭娘们”、“找死”。然后她被重新捆紧,蒙眼堵嘴,扔进了这间更狭小、但位置“更安全”的储藏室。

      阿竹没再出现。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是被罚了,还是……江知意不敢深想。心底那点利用少年同情心产生的细微愧疚,很快被更沉重的生存压力碾过。

      她必须活下去。为了父亲,为了那些枉死的河工,也为了……那个跳进冰冷江水、生死未卜的人。

      新的看守是两个沉默的中年汉子,眼神冷漠,轮流守在门外,除了送饭和便桶,几乎不与她有任何交流。饭食更差了,常常是馊硬的饼和浑浊的水。但江知意来者不拒,强迫自己咽下去。她需要体力。

      她也没有放弃观察。眼睛被蒙着的时间少了(只在转移和有人来时),耳朵和鼻子便成了她最敏锐的工具。她记下每一次换班的间隔(约两个时辰),记下门外看守偶尔低声交谈的只言片语,记下船只在某些特定航段(比如过险滩、弯道)时,上方甲板传来的不同吆喝和操作声。

      更重要的是,她开始留意这艘船本身。

      这是一艘中型货客两用船,吃水不浅,但航行平稳快速,显然保养良好、船工熟练。她曾在被短暂带出舱室更换便桶时,瞥见过走廊里一些不起眼的标记——船舷内侧某个位置,刻着一个**模糊的、被反复涂抹过的旧船号**,隐约能看出“渝”字和某个数字。而某些门框和舱壁的木质纹理深处,似乎沁着一种极淡的、不同于普通桐油的暗红色。

      像是……血迹?陈旧的血迹?

      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这艘船,可能并非“云间客”自有,而是**征用或劫持**的民船。为了避人耳目,掩盖行踪。

      如果是这样,船上的普通船工,未必都是“云间客”的死士。或许有可以利用的缝隙。

      机会在第四天下午来临。

      那天江面起了风浪,船体颠簸得厉害。送晚饭来的不是平时那个冷脸汉子,而是个面生的、瘦小的老头,佝偻着背,手里端着食盘,走得颤颤巍巍。门外看守似乎对他很熟悉,只简单检查了食盘,便开门放他进来。

      老头把一碗稀粥和半块硬饼放在江知意脚边,浑浊的眼睛快速扫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就要走。

      “老伯,”江知意忽然开口,声音因干渴而沙哑,但语气平静温和,“风浪大,您走稳些。”

      老头脚步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大概没料到这个被严加看管的“囚犯”会主动和他说话,还带着关切。

      江知意看着他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还有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船工短褂,轻声问:“老伯在船上做了很多年了吧?这船……看着有些年头了。”

      老头嘴唇动了动,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痛楚。他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又像是叹息。

      “我以前随父亲坐过不少船。”江知意继续用闲聊般的口吻说,目光落在舷窗外奔流的江水上,“我父亲常说,行船走水,靠的是天时、地利,还有掌舵人的良心。一艘好船,就像个老伙计,懂得水性的。”她说着,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舱壁那些不起眼的陈旧痕迹。

      老头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再次看向江知意时,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句:“良心……早没了……”然后,他加快脚步,匆匆离开了舱室。

      门重新锁上。

      江知意的心却快跳了几下。她听清了那句话。也看到了老头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悲痛和……恨意。

      这老头,很可能曾是这艘船的真正船工或船主,对船有感情,对“云间客”的霸占行径心怀怨恨。这是一个潜在的、可能比她想象中更了解内情的人。

      但如何接触?如何取信?门外看守警惕,老头显然也害怕。

      江知意慢慢喝下那碗稀粥,味同嚼蜡,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她需要一件信物,或者一个只有真正船主或老船员才知道的、关于这艘船的细节,来试探和拉近关系。

      她闭上眼睛,仔细回忆刚才惊鸿一瞥间看到的船舱细节。木质纹理……暗红色沁染……被涂抹的旧船号……突然,她想起父亲江文远生前曾对她讲过的一些工部旧闻,关于各地官船、民船打造的不同规制和**隐蔽标记**,尤其是蜀地船只,因水险浪急,常有在龙骨或关键榫卯处暗刻特殊符记的传统,以求水神保佑,也防偷盗替换。

      这艘船是蜀地船型。那个模糊的旧船号在船舷内侧……那么,真正的、难以涂抹的符记,会不会在更隐蔽的地方?比如……舱门门槛下方?或者某个固定床板的榫头处?

      她不动声色地,开始用还能有限活动的脚尖,轻轻探索身下简陋木板床的边缘和连接处。粗糙,老旧,有毛刺。突然,在靠近床头、一块看似普通的床板与下方横梁的榫接处,她的脚尖触到了一点**异常**——不是光滑或粗糙,而是极细微的、有规律的凹凸刻痕。

      她心脏狂跳,趁门外看守换岗交接、短暂背对舱门的瞬间,迅速弯下腰,假装整理破烂的衣摆,指尖飞快地掠过那处榫头。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瞳孔骤缩。

      是刻痕。不是装饰花纹,更像是……两个字?不,是**一个符号**。一个她曾在家传的一本古旧《舟楫志异》图谱上偶然瞥见过的、代表“顺水平安”的古老水神符!那本书是父亲收藏的杂书之一,她幼时好奇翻过,因图案奇特而有点印象。

      这符号,绝非普通船工或后来者会知晓并刻意模仿的。它很可能就是这艘船原主家族的私密标记!

      掌握了这个关键信息,江知意心中有了计划。她需要等待下一个机会,等那老头再次送饭。

      机会在两天后的傍晚到来。风浪停了,江面恢复了平静。送饭的又是那个瘦小老头。他看起来更憔悴了,眼窝深陷。

      这次,江知意在他放下食盘、转身欲走时,用极低、却清晰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龙骨镇水,榫含灵符。老伙计心里苦,我知道。**”

      老头的背影瞬间僵直!他像被雷击中一般,猛地转过身,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江知意。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浑浊的老眼里,迅速积聚起泪光和激动。

      江知意知道,她赌对了。这句话,前八字暗指船只隐秘标记和真正主人,后八字直指老头心境。

      老头死死盯着她,又惊又疑,还有强烈的渴望。他手指颤抖着,指了指江知意,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最后,目光落在她腕间的伤痕和苍白脸上,那激动渐渐化为了某种决断。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却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弯下腰,像是捡拾什么,快速地将一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揉成团的油纸片,塞进了江知意脚边一堆废弃的草绳里。做完这一切,他迅速恢复佝偻的姿态,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门关上。江知意强压住狂跳的心,等了几息,才装作挪动身体,用脚将那团油纸勾到身边,背对着门,用依然被缚但已能稍稍活动的手指,艰难地展开。

      油纸极小,上面用烧过的炭条,写着几行歪歪扭扭、却惊心动魄的小字:

      **“船原号‘渝安七’,吾儿所有,三月前被强占,儿被杀。现往‘锦云庄’,约五日到。管事姓刘,与王有隙。庄内有地窖水牢。阿竹未死,关底舱。欲救,难。”**

      信息量巨大!

      不仅确认了目的地(锦云庄)、到达时间(五日),揭示了船的背景惨剧(儿子被杀,老头是原船主的父亲!),更关键的是指出了管事之间的**矛盾**(刘管事与王头儿),点明了可能的关押地点(地窖水牢),甚至告知了阿竹的现状(未死,关底舱)!

      最后“欲救,难”三字,是现实的沉重,但也透露出老头或许愿意在极端情况下提供有限帮助的意向。

      江知意迅速将油纸团重新塞回口中,用唾液软化,艰难地咽了下去。不能留下任何证据。

      她靠在舱壁上,消化着这些信息,心中快速盘算。锦云庄是龙潭虎穴,地窖水牢更是绝地。必须在那之前想办法,或者传递消息出去。

      沈青……你现在在哪里?如果……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能收到消息……我们需要找到“铁券”,那可能是唯一能震慑瑞王、也是我们自救的关键。

      她想起父亲手札中曾隐晦提及,当年督造那批特殊“铁券”的匠人,是世代服务于皇家的“百工坊”高手,其中一支因故流落蜀中。铁券设计精巧,内含机关,非原匠人极难仿制或销毁。瑞王若想彻底抹去痕迹,要么找到并控制匠人之后,要么……

      她脑中灵光一闪!瑞王如此急于抓到她和销毁证据,是否也因为,那“铁券”本身,或许就藏着只有特定匠人之后才能看懂的、指向更深秘密的线索?所以他才要“活的”,要“问出东西”?

      如果她能找到关于匠人之后的线索,或许能成为谈判或反击的筹码。

      她回忆父亲手札的所有细节,回忆跳船前阿竹透露的零星信息,结合老头纸条上的内容……一个模糊的计划逐渐成形。

      她需要将两条关键信息传递出去:一是“锦云庄”和“铁券与百工坊匠人之后有关”;二是……如果可能,向沈青报个平安,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在坚持。

      但如何传递?老头自身难保,且显然无法自由离船。阿竹被关押。她自己更是囚徒。

      江知意的目光,落在了舷窗外。夜色渐浓,江岸轮廓模糊,偶尔有零星的渔火闪烁。船正在经过一段相对平缓的江面,靠近某个不知名的小渔村码头?不,只是临时停泊补给?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轻轻挪到舷窗边。窗户用木条钉死,缝隙很小。她拔下头上唯一一根用来束发的、磨尖了些的粗陋竹簪——这是她跳江后,头发散乱,在舱室角落里找到并偷偷磨利的,原本只是防身,此刻却有了新用途。

      她凑到缝隙边,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远处渔火的反光,用簪尖,在窗棂内侧一块颜色较深、不易被察觉的木头上,极慢、极轻地刻划起来。

      刻的不是字,是两幅极简的、只有她和沈青能懂的**图案**。

      第一幅:一座简单的山形(代表蜀地/锦云庄?),山腹中有一个小方块(地窖/牢房?),方块旁是一个抽象的火焰标记(危险/急切?)。

      第二幅:一个铁砧(铁券),旁边一个锤子和刻刀交叉(匠人),箭头指向一个模糊的建筑轮廓(百工坊?)。

      她刻得很浅,很小心,确保只有从特定角度、仔细看才能发现。刻完,她用指甲刮下一点窗棂上的旧漆屑和灰尘,混合口水,轻轻涂抹在刻痕上,使其看起来更像是年久磨损的痕迹。

      这是赌。赌这艘船将来可能会被沈青或她的人查到,赌他们会检查这间关押过她的舱室,赌沈青能认出这些只有她们彼此才明白的暗示。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精疲力竭,冷汗浸湿了鬓发。她躺回角落,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后默默舔舐伤口、却始终竖着耳朵警惕外界的雀鸟。

      夜深了。船轻轻摇晃。远处似乎有夜枭的啼叫,凄清地划过江面。

      江知意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沈青,无论你在何方,无论你是否能看到这些痕迹……

      请你,一定一定要找到“百工坊”,找到匠人之后,找到“铁券”的秘密。

      而我,会在这里,在锦云庄的地窖水牢里,努力活着,等着与你里应外合的那一天。

      黑暗的江面上,一点渔火幽幽明灭,像极了她心底那簇不肯熄灭的、微弱的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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